第131章(1/1)

穆自宜坐在牍楼内的小轩中,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涉足,格外幽清僻静,窗外连风声都没有,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浓绿林海。

墙边摆着一张条桌,条桌边放有个半人高的雪白大瓷筒,卷成轴的画就插在瓷筒中——“青帝”所言无误,唐将阑的确有些真迹被收藏在了崇吾。

史官的作品颇为特别,有一部分需要很长时间的蕴养,才能逐渐成熟,穆自宜在开启画卷时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是第一个看到画卷内容的人。

不知岁的小藏书室内。

光滑如镜的玉璧上,摆着一只白色的圆锅,锅中盛着色泽浓郁如琥珀的酒水,酒底则沉着一枚石头。

锅是[王雩]琈之玉所制的宝锅,石头则是酒石,只要浸泡在清水当中,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成美酒,史官目光一扫,酒液便自动倾入酒樽当中,再徐徐飘飞到他唇边。

此地除了史官和青帝以外,还有不少穆自宜或熟悉或陌生的美丽面孔,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快活的笑容。

唐将阑刚想喝一口酒,杯子就往旁边平平挪开寸许,如是再三,他叹了口气,看着对面不时发出阵阵轻笑声的女修:“姓越的,你就不管管你家小姑娘们的淘气?”

青帝笑:“如今连在下的一饮一食都得听她们安排,又岂敢为唐道友多言?”

唐将阑叹息:“你也太甩手掌柜了……”

青帝:“这叫知人善任。”

唐将阑默默凝视了会天花板,认真道:“我刚刚在想,万一哪天你真甩手掌柜到了燕道友她们直接走人不干的地步,北洲该何去何从?但我考虑了一下,觉得那会子殷道友的孩子应当也长大了,你可以把青帝之位交给她。”

穆自宜微怔,不是因为史官说到让她接掌青帝之位,而是那两位前辈言谈之间,所流露出的轻松随意的态度。

——史官可以很直白询问青帝北洲继承上的问题,并且相信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交情。

青帝斜靠在软垫上,出神片刻,笑道:“这样想来,倒委实有些心痛。”

唐将阑扬眉,露出个询问的姿态。

青帝温和道:“我在思考,到底该如何培养那孩子,是否该从一开始就把她按照北洲主的方向教育,还是等她长大一点后,尊重她的意见。”顿了顿,道,“可若是让她自己选,她又是否有能力对未来做出正确的判断?”

唐将阑实话实说:“这个,我觉得令师应该很有经验。”

青帝笑了一下:“崇吾本是隐世门派,我与那孩子的情况并不全然相同,而且据家师所言,在下自小就是个很有坚持的人——说要偷懒,就绝不会勤奋半刻。”

唐将阑:“……”这样都能教成人仙,可见韩真人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仙君!

青帝:“那孩子若果然成为北洲主,必定要受不少委屈,可要是不去掌控那份力量,遇见无法庇佑亲友的困境时,怕是会感到后悔。”

唐将阑露出了怀疑的眼神:“你这前半句话,是在暗示自己平常受了委屈?”

小姑娘们笑吟吟地帮腔:“我们帝君本就很不容易。”

青帝略略抬了下手中的空杯,燕晷云就微笑着帮上司倒满,她饮了一小口,悠然道:“就算有委屈,那也是因为有值得受委屈的人和事。”

画卷内的景色忽然模糊了起来,那些鲜明的色彩,像是泡过了水,逐渐被朦胧的灰白所替代。

依旧在小藏书室之内,但出场的人物只剩下了青帝与史官二位。

房间里十分安静,青帝正在翻阅文书,时不时批注上一笔——哪怕是穆自宜这样

不是太关心仙门八卦的修士,也清楚工作状态下的北洲主有多罕见,光凭眼前的场景,这幅画的历史价值就能继续往上窜一窜。

此时此刻,史官也同样在读书,穆自宜额外留意了一下,然后看着封面上《狂傲仙尊逆尘寰》七个大字陷入了沉默。

唐将阑将目光从话本上移开,落在青帝身上,过了会又收回,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青帝悠悠道:“摇光道友素来不喜人饮酒过量,唐道友固然为难,可在下也是无法可想。”

唐将阑抽了抽嘴角,深感风评被害:“……我今天不是来找你要酒水的!”

青帝:“那就是为庄道友的事情过来的?”扫了眼友人,笑,“难为你忍到现在才开口。”

唐将阑:“我记得那姑娘是叫庄潇对吧,以前从殷长济那兔,咳,那昏君的后宫里逃出来的?”

——之所以把对某人的形容从兔崽子改成昏君,主要是考虑到物种问题可能会牵连到他老友殷岁晏。

旁听的穆自宜没什么反应——在看待血缘方面的祖父的观点上,她完美继承了素未谋面的亲爹的态度。

青帝颔首:“唐道友所言无误。”

穆自宜也晓得庄潇其人,这位前辈是平民出身,后来因为容貌美丽,性情温柔聪颖,被当地官吏献到京洛,充入后宫,进而接触到了修炼功法,接着又十分幸运的失宠于幽帝,在当时还是皇子的殷守安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几经辗转,来到瑶华有度,被青帝看中,成为第一任姑洗令主,后来又因故调整为了闲职,等仙魔大战结束,崇吾广开山门,她虽其他姐妹一道前往中洲帮忙,之后又留在了中洲,担任苍天殿主的职责,平时要么就在闭关,要么就在闭关的路上,露面频率之低,完全可以跟阳天殿主争一下倒数第一的位置。

唐将阑提了一句:“那小姑娘被你免职后,看着心里挺难过的。”

青帝:“庄道友祖籍在中洲,有一些族人还活着,关系虽不算多亲密,也终究是血脉之亲。”顿了顿,补充,“殷氏想拉拢庄道友,特地施恩于她族人。”

——庄潇与燕晷云等人有所区别,后者从小就被家人按照向皇室上供的标准培养,而一旦落入吴后手中,便基本没有了生路,所以彼此间感情淡漠,而庄潇出身寻常人家,只是不巧被当地官吏看上,才不得不进入宫中。

已经成为妇女之友的唐将阑很快下了结论:“依那姑娘的性情,绝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

青帝颔首:“我自然知道。”

唐将阑:“要不然把那小姑娘的族人都接到北洲住?”

青帝:“我瞧过一眼,都是些普通人,衣食无忧,不愿意背井离乡。”

凡人多有故土之念,大部分除非过不下去,否则不肯轻易去国离家,与说走就走的修士不太一样。

青帝忽然道:“唐道友觉得中洲近来如何?”

唐将阑想了想:“看风气,似乎是没以前那么苛刻了。”

——青帝君临北洲,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纵然是登仙宫,也不想在此时正面掠其锋芒,自然要多多收敛。

青帝笑了一下,提示:“吴后倒台后,所遗权柄,被舜华公主殷如琚掌握了一部分。”

唐将阑略一沉思,

地,终年大雪飘飞,早先唯有一些在中洲无立足之境的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远渡外海,前往此地定居,燕晷云等人最初便是这么来的,她们自身具有修炼的才能,只是因为境遇不佳,才饱受磋磨。

随着北洲的兴起,越来越多的散修选择离开故土,聚集于北地。

殷如琚很快意识到这些璞玉中潜藏的力量,希望能从中发掘出类似燕晷云的人才,为自己所用。

唐将阑:“那姓庄的小姑娘的族人里可有出色的人才?”

青帝想了想,回答:“普通人里,算还不错的。”补充,“资源总不能凭空产生,殷如琚选择向底层人员倾斜,必定会损害某些人的利益,所以她需要一点政绩,来说服旁人支持她的行为。”

唐将阑理解了:“能影响到你,自然算是功劳一件。”

仅仅通过对庄潇的族人施恩,就能让青帝免除其姑洗令主的职责,许多人未必能琢磨明白中北两地间涌动的暗流,在他们看来,就是舜华公主成功剪断了一点青帝的羽翼。

唐将阑:“可你又为何要让殷如琚的谋划得逞?”

青帝温和道:“庄道友性格敦厚善良,她若继续担任姑洗令主,自会尽忠职守,中洲那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怕是会因此苛待她的族人,我并不想让那孩子身处两难之境。”

唐将阑:“若是免职之后,殷如琚还不罢手,一定要那小姑娘背叛你,又该如何?”

青帝:“瑶华有度远在北洲,而登仙宫近在身侧,舍近求远,殷如琚没那么蠢,自会点到即止。”顿了下,询问,“唐道友觉得,若是殷如琚谋划得逞,谁会是受益之人,谁又是受损之人?”

唐将阑思考了一下,诚恳道:“如果你要不这么多问一句,我肯定会觉得受损之人就是你,受益之人是殷如琚。”

青帝笑了一声。

唐将阑很快露出一丝明悟之色,回答:“无论殷如琚的目的是什么,既然采取怀柔方针,那她治下的生民,都能比原来过得舒服一些。”

所以受益之人,除了殷如琚本人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中洲之民。

青帝颔首:“我与殷舜华绝非同道中人,只是在此事上,暂且有相同的利益。”看着友人,“北洲地脉贫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改善,而且就算改善,也无法容纳中洲那么多生民,若是殷舜华无法掌控局面,登仙宫完全可以短时间内逼迫大批散修以及百姓前往北洲,以此掣肘于我。”

一旦外来居民超过北洲容纳的上限,瑶华有度必会生乱,青帝虽然各方面实力都相当突出,但在视人命如草芥上,估计没有登仙宫那种把人硬往外海里逼的不要脸气魄。

唐将阑顺着友人的思路往下发散了一下想象力,顿时觉得当一个不掺和洲级事务的专职画画的技术人员也挺好。

青帝叹气:“两害相权取其轻,在登仙宫的衬托下,我如今自是更愿意忍一忍殷如琚。”又摇摇头,“她这个人,若是觉得怀柔之策无效,当即便会翻脸无情。”

唐将阑恍然:“难怪你之前说,做北洲主,必定要受一些委屈。”

青帝失笑:“这才到哪,岂能说得上委屈?”顿了下,道,“不过说到此事,你记得抽空把庄道友那小孩儿叫过来,我亲自下厨给她做几道菜,安慰一下,免得小姑娘心里难过。”

唐将阑答应下来,又笑道:“你脾气比刚认识时温和多了。”

——昔日登仙宫势力如日中天之时,各种围追堵截,都拦不住她做一个来去如风的《不系舟》型修士。

青帝耸肩:“没办法,职业要求如此,我也是在成为北洲主之后才明白的,所谓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意思是假如没有唾面自干的觉悟和修养,就别轻易承担领导的重担,免得造成大量不必要的人口减员。”

唐将阑:“……”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青帝与友人闲聊时也没耽误办公,她手边堆着一摞不算太高的待处理文书,每一份都具有鲜明的修士特色——虽然看起来厚度只有薄薄地那么一点,但真按张数一页页翻,绝对能让一个缺乏锻炼的普通人翻到手酸,至于当前所用的书桌,其实是名为“青玉案”的法器,能够准确检测出剩余文书的数量,并自动进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