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无辜(1/1)

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宣宗皇帝早已在长乐宫中搂着钟意歇下了,能让刘故深夜来报的,宣宗皇帝自然知道事情不会太小,先将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惊醒了的钟意重新安抚好睡下,宣宗皇帝披了衣裳出来,沉着脸问道:“发生了何事?”

钟意其实也没真重新睡沉,睡梦中被扰醒后由着宣宗皇帝温声细语地安抚了两句,也不过是重新进入了一种浅层睡眠的模糊状态,等到宣宗皇帝人一走,床榻的另一边骤然一空,身边少了个足以让她宁神的暖源,钟意抱了抱胳膊,朦朦胧胧就醒了。

隐隐约约间,坐起来的钟意可以听得外间宣宗皇帝与刘故来往间的只言片语:西山那边……江大人……两国大长公主……侯府那边……

听上去像是和长宁侯府有关?钟意忍不住更坐直了身子,甚至想悄悄走到屏风那边再仔细多听两句,正是犹豫不定间,宣宗皇帝绕过屏风,却是又回来了。

“醒了吗?”宣宗皇帝怔了怔,目光幽深的望了钟意一眼,那一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生生地忍下了。

不知是不是钟意的错觉,再开口时,宣宗皇帝的语调明显更柔和了三分,他温声与钟意解释道:“西山那边出了点儿事儿,朕要过去亲自看一眼……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继续睡就好。”

宣宗皇帝都这么说了,钟意纵然满心好奇,却不得不听话地克制住自己,顺从地重新在床上躺下了。

宣宗皇帝草草地给自己穿戴妥当,临走之前,又走到床边,弯腰轻轻地在钟意额间吻了一吻,柔声道:“没事的,睡吧……朕一会儿就回来了。”

于是钟意也便像被这个吻安抚了一般,又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宣宗皇帝的心情却如何也比不得钟意那般平静,想到江充叫人传到宫里来的那些话,宣宗皇帝的胸腔里就不由涌过万般酸涩情绪,却又被他生生克制着忍下了。

等宣宗皇帝快马加鞭赶到西山别庄时,两国大长公主已经哭过一轮,由傅长沥和身边的侍人们安抚着平静了一番心绪,被引着出了地下暗牢,由赵显亲自侍奉着到了摆设最奢华的东堂里坐下。

宣宗皇帝径直朝着东堂走过去,一马当先地进了门,朝着坐在最上手的两国大长公主微微躬身,恭敬道:“外祖母……”

这一句“外祖母,”直喊得两国大长公主堪堪忍住的眼泪又不由簌簌落了下来。

宣宗皇帝悄然握住老人家的手,无声给予她安抚与支持。

好半晌,两国大长公主才平静下心绪,轻拍着宣宗皇帝的手,犹犹豫豫的望着他,含含糊糊地问道:“那孩子,那孩子在宫里……可还好吗?”

“阿意处处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跟朕也很好,她在宫里样样都好……外祖母不必忧心的。”宣宗皇帝毫不犹豫地便在心里默默做了决断:打算在两国大长公主面前将钟意先前所受的苦难都悉心抹去。

——既不想让老人为之忧心,亦是不想让钟意日后提起来感到难堪。

“那就好,那就好……”两国大长公主呆呆地应了两声,望着宣宗皇帝欲言又止半晌,一时竟像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一边是外孙,一边是外孙女,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当今的陛下……两国大长公主就是想对着宣宗皇帝说几句“你要好好待她”之类的话来,都觉得这些言辞甚是浅薄,除了能勉强抚慰自己之外,实际上也并无他用。

一时间,两国大长公主只能在心里幽幽地想着:怎么就进宫了呢?为何就进宫了呢?……那宫里,就是有最显赫的出身,也尚且未必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更何况那孩子遭那恶妇蒙蔽拿捏,恐怕更是任人可欺了。

两国大长公主只要在自己心里略一想想,就觉得痛苦得厉害。

——她自己也是曾经在深宫里生活了好些年的人,自然知道,那些在宫中出身卑微、又无帝王宠爱的女子,过的都是何等任人搓磨的日子……她的袅袅,她可怜的女儿,就活到那般年岁,只留下一个血脉来,竟还也被他们这些粗心的老人给弄丢了出去……

一时间,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两国大长公主心尖上隐隐的怨恨还是蔓延了开来……而这怨恨,不仅仅是对她自己的,甚至还有一分是隐隐对着宣宗皇帝的。

——怎么就偏偏入宫了呢?两国大长公主真是越想越是难过。

长宁侯傅怀信从外城赶过来时,祖孙俩正相对无言地默默坐着,长宁侯一进东堂,两国大长公主的眼泪便唰地一下落了下来,扑到了他怀中,哀哀道了声:“信哥!……那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了,”长宁侯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羲悦,别梗在心里,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在呢。”

宣宗皇帝起身,对着长宁侯叫了一声外祖父。

长宁侯面带苦涩的朝着宣宗皇帝别别扭扭地行了一礼,两位老人重新在堂上各自坐下,两国大长公主抹了眼泪去,犹犹豫豫地朝着宣宗皇帝开口道:“陛下,我,我想悄悄去宫里见那孩子一面……”

“这是自然,”宣宗皇帝满口应下,继而微微一顿,犹豫着主动道,“若是外祖母想要现在就认回……”

“不着急,不着急,”两国大长公主一听这话音便连连摆手,苦涩的笑着道,“其实先前那位赵小公子说的有句话,我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那孩子好不容易才在宫里安定了下来,我们如今冒冒然地找过去,孩子未必,未必能接受得了……我就是想先去见一见她,陛下让我去远远地瞧一眼就好了。”

听到这里,宣宗皇帝心里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想起钟意在林府时昂首挺胸地对着旁人说的那句:“我出身有多差,我自己心里从来就清楚的很……但我却从不为此自轻自贱,自怨自艾。”

又想到钟意在永宁伯之宴后怔怔地躺在自己怀里出神的模样。

还有后来哭得停不下来还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一句:“陛下可不可以……做臣妾的家人呢?”

——她是如此的渴慕有一个能够真正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亲人,而那些人却又偏偏负尽了她……若是在受尽了亲人攻讦、吃遍了亲人苦头的现在,再去告诉钟意:你先前找的那些人,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又让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宣宗皇帝单是在自己心里想一想,就觉得一阵窒息。

既长宁侯来了,宣宗皇帝只再略坐了一坐,与两位老人漫谈了两句,心知有自己在场,两位老人也不好敞开心扉的说话,便识趣地主动提出了离开。

从东堂里出来,宣宗皇帝略走了两步,就在走廊上被人给拦住了。

傅敛洢跪在宣宗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哀哀地渴求道:“二哥,二哥你救救我吧!……二哥你带我走吧,不然外祖母她,外祖母她会杀了我的!”

宣宗皇帝微微顿足,定定地审视了傅敛洢半晌,看着傅敛洢心头微微发毛,忍不住又小小声的打补丁道:“就当是看在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份上……二哥,就当是看在我叫了你这么多年‘二哥‘的份上,你发发善心吧,你不带我走的话,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外祖母她真的会杀了我的!”

宣宗皇帝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放在傅敛洢身上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肯定道:“不会的。”

“外祖母她真的会!”傅敛洢着急道,“你不知道,她方才在地牢里,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掰着我的下巴要喂我喝毒酒……还让侍人拿了三尺白绫来……”

“外祖母那酒里必然不会有毒,”宣宗皇帝冷冷道,“你但凡了解外祖母的为人一点,今日就不会在朕面前说出这番荒诞可笑的话来……倘若是外祖母当真想杀什么人,你以为你现在还可以活蹦乱跳地跪在朕面前来求情吗?”

傅敛洢呆呆地怔忪了片刻,意识到自己方才惊慌失措,反应过度了……

“但,但是,”傅敛洢犹且不死心,见宣宗皇帝抽身欲走,又膝行两步,拦在他面前哀哀求道,“但是我是无辜的啊二哥!不管,不管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可是我从来就什么也都不知道啊!我从小在侯府长大,叫她一声外祖母,喊着您‘二哥‘,生活了十五年,突然就有个人跑出来说,我不是亲生的?”

“我怎么突然就不是亲生的了呢?!我不知道啊,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也很无辜啊!就算是生来被人抱错的地方,可我那时候能知道什么!我是无辜的啊!二哥,你就算现在不想带我走,也帮我劝劝她吧,外祖母她现在看我的眼神真的好吓人啊……”

“你无不无辜,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朕说了算,甚至不是外祖母她能说了算的,”宣宗皇帝略顿了一顿,板起脸来,十分理智客观地与傅敛洢讲道理道,“或许从本心而言,你确实是无辜的,但于事实而言,你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辜吗?”

“你没有做错什么,怎么也不知道,那她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吗?”

傅敛洢颤了颤嘴唇,偷偷觑了觑宣宗皇帝难看到了极致的脸色,恍然回过神来意识到:那钟氏,现今在宫中正甚是得宠的。

——自己今日来求宣宗皇帝,倒是显得有些自取其辱了。

傅敛洢的脑子一时有些懵,不知道下一步还能去找上谁了,长宁侯府的人是绝对不能指望的,两国大长公主若是真想杀了她,长宁侯府的人指不定还站在边上帮着自己长辈递刀子呢……

傅敛洢心头微微发苦,一时由衷的后悔了起来:自己当时怎么就昏了头,一心要退了燕平王府的那桩亲事呢?

——如今没有长宁侯府在背后支撑着,她恐怕是连想入宫都难了,更别提在宣宗皇帝这里求得什么格外的怜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形势所迫,虽已明显看出宣宗皇帝脸上的不耐之色来,但傅敛洢一时也真想不出自己还能再去求谁了……

她只有再膝行两步,厚着脸皮哀求宣宗皇帝道:“是,钟姑娘是无辜的,可我也是无辜的,我们两个都是无辜的……当时两个孩子被换了个位子,但这两个刚刚出世的孩子又能知道什么呢?”

“难道现在仅仅是因为钟姑娘是长宁侯府的血脉,我不是,便就该拿了我去与她出气吗?二哥你以往不是最是厌恶以血脉出身来论人高低上下的吗?为何这一回,你也要单单以‘血脉出身‘来给我与钟姑娘划分个高低上下了呢?”

“你错了,”宣宗皇帝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纠正傅敛洢道,“她是全然无辜的,你却未必有多么无辜……事实上,朕早便说了,你无不无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说了算。”

“于事实而言,你抢占的是她的身份,享受的是她前面十五年该有的待遇……她若能觉得你无辜,你便是无辜的;她若不觉得你无辜,你便就不是无辜的。”

“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替她给你定一句‘无辜‘,哪怕你自己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