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女儿香(二)(1/1)

萧恪顾念着陆青婵的身体, 到底没有叫她去乾清宫, 肩舆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承乾宫, 到了暖阁里, 萧恪便强迫她躺回了床上。

“刚好些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也不知道萧让何德何能。”萧恪一面不爽,一面又接过了子苓递来的药碗, 她的手不能抬高,萧恪便端着到她面前,用勺子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两口,陆青婵便苦的皱眉:“您给我吧,我一口喝了算了,不然像这样钝刀子割肉,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她皱着眉一口气把药喝了,萧恪往她嘴里塞了好几个蜜饯:“良药苦口,朕跟你说,杨耀珍开的药保准你药到病除, 若是被朕发现你怕苦不喝,你可要小心了。”

早也不知道萧恪是这般聒噪的人,可如今根本瞧不出人前那般冷峻的模样, 此刻絮叨地说着,身上也多了许许多多平宁安定的感觉,烛光映照着陆青婵的笑眼,萧恪虚张声势:“你在笑什么?”

陆青婵靠着软枕, 细声细气地说:“臣妾没笑。”嘴上说着没笑,可眼里已经带起了星光,萧恪没心情和她争这些,他坐在杌子上长舒了一口气:“陆青婵,往后再也别这样了,朕的心脏受不住,长此以往怕是要折寿的。”

萧恪说话的时候,眉宇间确实带着忧虑,陆青婵说了个好字:“臣妾,也不想再听念出错字的《小窗幽记》了。”

“你都知道?”萧恪登时不自在起来,感觉自己的心事像是别人当众戳穿了,和《小窗幽记》一起念的,还有他的思考,甚至有对陆青婵掏心掏肺的话,那些话哪怕到此时回想起来都觉得面红耳热,他一时间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发虚。

陆青婵抬起她没受伤的手,缓缓搭在了萧恪的手臂上:“皇上,臣妾往后一定会长长久久地陪在您身边。”她鲜少说这样直白的话,落在萧恪的耳朵里,也觉得心中激荡起了阵阵涟漪。

往后再不让她身处险境了,萧恪反复在心中说了几次,那天晚上,萧恪又宿在了城墙宫,有善端着铜盆来让萧恪净面,陆青婵倚在床边说:“平日里,这些都该是臣妾的差事。”

有善笑得有几分挤眉弄眼:“主子娘娘只管歇着,这些事有奴才呢。”

“主子娘娘?”陆青婵一愣,“这可不好乱叫。”

萧恪已经净了面,他接过帕子擦脸,淡淡说:“南薰殿那般拟好了诏书,已经送去你家了,你行了册封礼之后,你父亲就是镇国公了,你的两个兄弟,朕也分别封了参赞大臣和办事大臣,历练几年总不会错的。”

陆青婵张了张嘴,萧恪却不肯给她说话的机会:“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你父兄和你,陪在朕身边已经是恩德了。这些话朕不想听,朕喜欢一个人,想要给她朕能给的东西,你也要阻拦么?”

喜欢。

这一次陆青婵又又些愣了。

在宫里谈喜欢不喜欢,原本就是一件极其天真的事情,许许多多年来,没有人会问出这个问题,天子连用膳的喜好都不足为外人所知,更别说朝堂上喜欢哪个臣子、后宫里真心实意地喜欢哪个嫔妃。这轻飘飘的喜欢二字,萧恪说得随意又真诚,陆青婵眼中的茫然神色,竟倏尔取悦了萧恪,他接过子苓手里的帕子走到她身边:“来,朕给你净面。”

陆青婵没有反抗,萧恪便细致地给她擦脸,她的皮肤极好,平日里鲜少涂脂抹粉,此刻的灯下细致得宛若上好的白瓷,擦完了脸,萧恪又去拆他的簪子。

他好像对她的一切都感觉好奇,摘去最后两个虾须小簪,她的乌发像绸缎一样垂落,萧恪绕道屏风后换区衣服,又回到床边和她躺在一起。他喜欢把玩她的头发,把那一缕青丝缠到手指上,而后又松开,片刻后,他像是又找到了另一重乐趣似的,把自己的头发和陆青婵的头发系在一起。

他说:“在民间,这个叫做结发,是你和我,这辈子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黑暗中陆青婵轻轻眨了眨眼,她说:“一辈子,不够。”

在宫中日复一日的恩爱情分,萧恪笑起来,自被子里牵住了陆青婵的手:“册封礼定在三月初一,那时候你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就要风风光光地嫁给朕了。”

册陆青婵为皇贵妃的时候,还在国丧,萧恪没有给她一个风光的册封礼,如今只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

日子一天一天到了年下,腊月二十七这天,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一个午后,方朔对萧恪说:“皇上,北三所那位爷,昨天晚上过身了。”

萧恪批折子的手微微一顿,那滴墨就猝不及防地落在了折子上,红艳艳的像是一颗氤氲开来的眼泪,过了很久,萧恪淡淡说:“不要发丧,按照二等公的礼安葬了,不要立碑立牌,更不要告诉皇后。”

萧让死了。

这四个字浮现在萧恪的眼前。

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想到过萧让的归宿,最开始那几日,他恨不得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他日日夜夜,让他求死不得,后来,陆青婵醒了,她用虚弱的嗓音求他,让他给萧让一个活路。其实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还要难,萧恪沉默了很久,终于允准了。

他给他片瓦遮身,让他过萧恪曾经也向往过的太平日子,萧恪告诉陆青婵说,这一切都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可归根结底的症结所在,陆青婵明白,只是萧恪自己不愿意承认。

现在,方朔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些既往的怨怼,而今都因为他的死而一笔勾销,再难填补,那么,除了怨怼之外的恩情呢?

那一天的萧恪,心里并没有觉得因此而获得了轻松,反而又像是一块石头重新提了起来,萧恪死了,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北三所,那个皓齿明眸的少年,生命便在二十五岁时戛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萧恪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虽然这几年来,他们兄弟二人早已没有了什么恩义可言,可在这一刻,萧恪的痛心也是真的。

他甚至没有再去过北三所见一见他。

那是纠缠在血脉深处的情谊,那是他许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兄弟情谊。平帝的子息不丰,年龄相妨的也不过是他们兄弟二人,纵使彼此反目,那段纵横草原的日子,仍旧在他的记忆里闪光。

然而,然而。

萧恪神色如常的批了折子,正赶上萧礼来给他请安。过了年就七岁的萧礼,规规矩矩的磕头说吉利话,萧恪笑着说:“你一会儿去给皇后请安,让她赏你金瓜子。”

去岁除夕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添了新岁,萧礼笑着说是,出了乾清宫的门,萧恪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突然说:“他和老三越长越像了。”

屋子里的奴才们没人敢接他这句话,有善大着胆子说:“到底是亲兄弟。”

萧恪竟然不生气,他点点头:“是啊,亲兄弟。”

打断了骨头,扒皮抽筋,依然打不断骨子里的血肉亲情,萧恪说:“希望下辈子还能做兄弟。”最近一段时间,他说了很多不合他脾性的话,萧恪把笔放到了笔架上,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奴才们说:“庆……有善,你有空,去报国寺给他请一盏灯吧。”

在这辞旧迎新的年岁里,有人迎来了新的一年,也有人永远的留在定坤元年。

得失难量,盈虚有数。也不知道是活人不易,还是死人更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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