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和曲(二)(1/1)

萧恪在外八庙听了整整一日的钟磬之声, 除了听大师讲经说法之外,便是召见蒙古王公,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本该到了圣驾回銮的时辰, 却被户部的几位大臣牵绊住了, 绕去了普陀宗乘之庙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算是一间会客室,也是方丈们会晤王公们的地方, 身处寺庙之中,萧恪原本觉得周遭凡尘俗物的侵扰淡去了很多,可听完户部大臣们的奏报, 只觉得额角青筋都绷得紧紧的。

今年春日的时候, 山东那边春汛闹得厉害, 赈灾之后萧恪派了两位往南方去的钦差大臣,如今向萧恪回禀。一连串地报了好几个鱼肉百姓的官员名称, 气得萧恪把他们通通罢免, 革职、抄家, 流放宁古塔。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萧恪冷着脸:“把南直隶的荆扶山调到山东的任上去练两年吧。都察院和理藩院那边联名弹劾山东巡抚,让荆扶山这条直肠子好好肃一肃那边的风气!”

把朝政上的事情都理了个差不多, 萧恪叫散了臣子, 却在这时候看见有善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他心里便觉得有几分不妙。

“皇上,奴才把贵主儿跟丢了!”有善跪在屋子当中, 眼里真切地含着眼泪,这句话说出口,连方朔和庆节都在自己心里倒吸了一口气。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丢了?”方朔看着他说,一边又用余光掐算着打量萧恪的表情,“吞吞吐吐,不像个话!”

有善吸着鼻子:“午后奴才陪着主儿去马场上练马,皇上知道主儿的马技不算好,也不过是勉强能小跑罢了,可是踏云这畜生不知怎么发了狂,竟狂奔起来,奴才连忙派人去追,可踏云是皇上亲赏的日行千里的良驹,咱们寻常的马根本就追不上。蹿进林子里之后很快就不见踪影了。主儿一直攥着马缰,但是一直控制不住……”说到最后他几乎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连嗓子都哭哑了,肩膀也是一抽一抽的。

“皇上,您砍了奴才吧,奴才对不起主儿也对不起皇上。”

窗外的檀香阵阵,从半开的菱花窗外无声无息地散进来,屋子里除了有善的哭声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萧恪眼里迸发出一种冷冽的寒意,三步两步走到有善面前,一把把他拽起来,拎着他的衣领:“朕确实该杀了你,朕该把你千刀万剐!可现在朕留着你的狗命,让你去把她给朕找回来!来人!备马!”

外八庙离驻跸的行营有几十里,如今是暑热最盛的夏日,若是亲自骑马,只怕连人都要被热得中了暑气,方朔说:“皇上,您还是坐马车吧,外头太热了……”

萧恪一个眼刀扫过去,那双墨玉般的瞳仁冷冽森然,方朔不敢再多言,萧恪已经大步走出了门,对着御林军佐领方俱武说:“给朕查!掘地三尺也得把她给朕找回来!”

方俱武道了是,方朔等萧恪走了,又额外补充道:“你且说是丢了东西,不要过多声张。”

山风徐徐迎面向萧恪吹来,周身紫烟缭绕檀香阵阵,萧恪还能想到上次和陆青婵两个人去慈济寺的情形来,放在在听方丈讲经说法的时候,萧恪甚至有了片刻的晃神,他想着,他建的这座庙必慈济寺更好,陆青婵应该会喜欢。

那一日,他们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山路赏,耳边都是晨钟暮鼓的梵唱,那光景倒显得时光暂驻,在每一处细微之处都能让人联想到澹泊与宁静来。

陆青婵的每一分颦蹙都在他脑子里回想,他的额角上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让他头痛欲裂。

到了山下,庆节牵来了萧恪的马,萧恪翻身上马,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握住缰绳,他看向方朔:“派人把整个木兰都给朕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

方朔道:“主子,木兰这块地方太大了,地形又复杂多样,咱们怕是……”他看着萧恪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立刻垂下头,“奴才这就去吩咐。”

白桦林里不单单只种了白桦树,乌桕树、凤凰树、梨树还有很多没见过的树种都有很多,入口处树木稀疏,可越往里走便越是繁盛茂密。

月亮挂在树梢上,众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着举着黄纱做的宫灯,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绵延不绝的灯塔。四野俱静,

沈也和御林军们在木兰围场的深处寻了大半天,暑热到了傍晚时分才稍稍缓和,此刻月亮已经缓缓地爬了上来,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了个透,突然有人在那边喊了一句:“你们看!这是不是娘娘身上的料子!”

他马上冲过去,只见粗壮的树木枝干间挂着一个浅蓝色的布条,正是陆青婵骑装上的料子,沈也哆哆嗦嗦地把布条摘了下来,口中喃喃:“是……这是贵主儿的衣服……”

这时候,竟从他身后伸出了一只手,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给朕。”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跪了下来,沈也把手里的布条放在萧恪手上,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萧恪在众人的心中向来是那位清冷而寡情的君王,他的衣饰向来是妥帖而谨慎的,而此刻,萧恪站在清冷而朦胧的月光之下,头发也有几分散乱,他的眼中昏晦一片,带着众人们根本看不懂的神情。

这件骑装是萧恪挑的料子,所以落云缎的料子他一眼便看了出来,料子上带着血,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然作响,竟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稳。

沈也捂着嘴哭了起来,萧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他手里的火把拿了过来:“谁都不许哭!跟朕去找!”

他披星戴月地骑了三了时辰的马,可此时此刻竟然没觉得有半分疲惫,周遭的树影随风摇曳,远处人影幢幢,萧恪看着那些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字一顿:“找到皇贵妃的人,赏黄金百两。”

在橙黄色的火光里,萧恪的脸笼罩在明明暗暗之间,他又想起了慧寂大师说过的那句话:天煞孤星,众叛亲离。一时间竟觉得心脏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疼痛。

莫不是他命格太硬,妨碍了陆青婵?每每想到这一种可能,萧恪只觉得如坠冰窖,周身冰冷。

御林军在木兰围场里寻到了二更天,萧恪举着火把和他们一起寻,每过一个时辰会让侍卫们休息一刻钟,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停下来片刻。萧恪不敢停下,一旦停下,那些许许多多不好的念头就会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把他的血脉寸寸斩断。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品味过如今日一般恐惧的味道。

萧恪曾经在战场上搏杀的时候思索过,到底恐惧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是冷铁的利刃冰冷还是血腥的甜腻滑手,今日,站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他想,恐惧是香甜的,是陆青婵身上特有的花香淡淡,是每次想起她就觉得五脏六腑揉在一起,纠缠又分离。

前面又侍卫大声喊了一句:“皇上!马找到了!”

萧恪猛地抬起头,大步向声音来出走去,只见在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旁,卧着那匹雪白的踏云,只是此刻,它已经气息全无,脖子上被人用利器刺出了一个洞,凝固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它的皮毛都已经被染红。

侍卫们给萧恪让开了一条路,萧恪走到了踏云的旁边。这个洞的创面并不大,只是伤口极深,刺入了动脉中,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溪流两边的血迹并不多,看样子倒像是随着溪流冲下来的一般。

萧恪看着这个伤口,叫来子苓:“你们主子今天出门戴的是什么首饰?”

子苓思索了片刻说:“主儿戴了一只掐丝珐琅彩的点翠蝴蝶簪子,簪子头是尖的。早上给主儿簪上的时候,还勾到了主儿的头发,所以奴婢也确实记得清楚些。”

那这么说这个伤口竟是陆青婵自己刺出来的,她那样瘦弱单薄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可他那一刻在头脑中想到的却是,她刺下去的时候到底该是怎样的心情,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他很少去揣度别人的心思,可在他的头脑中,却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天,她仰着脸问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吗?”这样一个温驯得像云彩一样的女郎,此刻便在这茫茫无边的木兰围场里,面对无边的深夜。

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湍急的溪水中,有侍卫试探着问:“皇上,咱们……要不去下游看看吧。”

“也好。”萧恪说完这句话,却转过身向山上走去,“你带入下去吧,朕带人去山上看看。”奴才们面面厮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皇上,如今木兰围场里野兽众多,如今到了夜间,也该到了野兽出没的时候了,您不如先回去歇息,奴才们有了消息,定然第一时间告诉皇上。”

在这些臣子们的心里,陆青婵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嫔妃,历朝历代的皇帝三宫六院,妃嫔无数,这些的女人便像是春日里的花,一朵接着一朵,永无穷尽的时候。所以听闻此言他们纷纷点头附和。

萧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扫过在场的很多侍卫的脸,过了很久,他说:“你们劝朕,是因为你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朕不听你们,是因为她是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