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见喜(一)(1/1)

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陆青婵身边, 顺着陆青婵的目光向稻田地里看去, 等看清了水里的东西, 目光便变得微妙起来, 下一秒,萧恪“啪”地把自己手里的棍子扔到一边:“陆青婵,你没见过稻田蟹么?”

这早已习惯了在朝堂上断人生死, 手握生杀的人,竟只为她低低一声呼乱了思绪。想起自己方才紧张的样子,萧恪的脸黑的彻底:“一个区区的螃蟹也能这么大惊小怪,你在耍朕是不是?”

他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不爽二字,陆青婵忍不住替自己分辨:“方才还是您说的,可能是蛇让我别动。”

萧恪被陆青婵的话说得有些吃瘪,脸上有点挂不住。这要是早在紫禁城里,他若是冷下了脸,陆青婵早就跪下请罪了,现在还有板有眼地和他顶嘴。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却没见陆青婵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见陆青婵亭亭地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见他回头, 陆青婵细声细气的说:“咱们歇会儿吧。”

“这就累了?”萧恪又走了回去,他想说一句女人真麻烦,但又不知道陆青婵会不会回他一句还不是您叫我出来的,萧恪冷着脸没说话, 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陆青婵便抱着膝盖和他坐在了一起。

哪怕素来少言寡语的人,有时候也只有她能在三言两语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天高云阔,浩大山河。坐在这样的地方,心胸深处竟也飘荡着一种旷达来。天高地迥,宇宙无穷,若是把自己拘在那处小小的紫禁城里,便总觉得那些地名人名便成了书上的一个符号,只有走出来看看,才能看见另一种世界。

两个人一起面向那片浓郁的绿色田野,绿浪翻涌,萧恪说:“你吃过稻田蟹没有?平日里宫里到了中秋吃的都是阳澄湖的大蟹,这种养在稻田里的小蟹子你怕是没吃过。我倒是再早几年吃过两回,那时候南方还没有现在这么安定,这些蟹子也没什么人养,若是想吃便要自己去抓。可你瞧现在,稻田里的这些蟹子都是人养的,人啊只要安定下来,他就能很快繁衍生息下去。”

战争持续了很多年,哪怕三五年前,南边还持续有叛乱,可这将将安定下来的两年光景,就和之前大不一样了,萧恪弯着嘴角,陆青婵亦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陆青婵是见过萧让对于国家的态度的,萧让武功上不甚精专,只在文采书法方面有些造诣,也曾跟随平帝爷处理过一些政务。那时候国库不丰,皇上求策于臣子,萧让回来的时候愁眉苦脸说是被父皇申斥,毓贵妃多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答的,萧让说:“我回父皇说,把江浙的农田征用一部分种桑养蚕,便能多做绸缎,卖与南洋可换重金。”

陆青婵并不明白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粮食的产量,粮食的种植,都和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无关。他们只需要关注今年的五常米香不香甜,今年雨后又出了多少上等的龙井茶,这些和富贵相关的小事,才是他们的日常。

幸而,这个朝堂上,也有人关注了他们这些金玉深处的人,关注不到的事情。

萧恪说话的时候喜欢转扳指,那翡翠的扳指戴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流转着一股盛大的富丽堂皇的光,迎面吹来的风吹过他束起的头发,萧恪对陆青婵说:“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么?朕上一次来还是四年前,也是现在这个春夏交接的时辰,我来这是替皇父平叛。这曾是一处战场,朕守了整整三天,流血漂橹、满地枯骨。可是你看如今呢?”

“这样的事还发生在无数个大佑的土地上,朕恨不得都亲眼看看。朕征战了这么多年,深知这一切有多么艰难,所以朕不能允许有人染指半分。”萧恪的手搭在膝头,眼中静静的,好像一片幽深的海,“陆青婵,朕知道朕是个刻薄的皇帝,朕也知道这世上太多的人恨朕,但是朕一点都不后悔。”

亲眼看一看这片土地,是他没有跟天子御驾走水路的另一重原因。他想亲自看一看,这片曾遭生灵涂炭的土地,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拨开那些臣子们刻意粉饰的太平和安宁,他要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鞋履亲自丈量。

皇宫是个珠光宝气的笼子,笼子里住着一个皇帝。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得到过父皇的肯定,所以他不知道,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多么值得称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糟糕的皇帝。

陆青婵很想告诉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向来沉默惯了,并不是一个喜欢过多表带自己想法的人,张了张口,有些话依然没有说出来。

男人的某些想法,注定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们愿意讲述的大都是平宁和温热,而不说的,就是另一层出离温情之外的东西了。

那是兵马厮杀,是冷铁的歌唱,是血管深处骨子里的天性喷薄欲出。是需要刻在勒功石上的,写进青史里的博弈。

这些酣畅淋漓的话,是生性冲淡平和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这些刀光剑影与紫禁城的金玉辉煌融合在一起,有时也会让人生出恍惚,认为它也是紫禁城中富贵的另一种表达。

萧恪看出了陆青婵的欲言又止,但是他并不期待陆青婵能懂。

她不过是一个处处带着温情的女人,她是茫茫世间一抹特殊的瑰丽颜色,她有着女子身上少见的才情,虽然她藏拙不发,可萧恪明白,久居在深宫之中,她骨子里依然有着一股特殊的倔强,这是没有被岁月掩埋的东西。萧恪内心觉得可喜,但也仅此而已,女人注定是权力的附属品,她们是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尊贵雍容华丽的符号。

陆青婵生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多言的人,她沉默的模样,像是这个煊赫王朝中,一个不起眼的陪衬,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好奇,她心里到底想到了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吧。”

陆青婵迟疑了一下,依旧轻声说:“我说了,皇上不要生气。”

她用了一个更谦卑的姿态,萧恪嗯了一声,陆青婵才继续说:“我曾在读皇上的书中看见过皇上写的批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皇上有兼济天下之心,但是我觉得,有些事并不是刀剑就能解决的。文人有文人的傲骨,偏喜欢恃才傲物,把皇上的杀伐当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皇上行杀伐,天经地义。可皇上不行杀伐,能得到的或许更多。”

时代倾轧,王朝更迭,臣子和君上在同时以各自的方式伸出试探的触角,臣子们在挑战着君主的底线,彼此之间你进我退,没有一刻停歇。

他抬起头,摘去陆青婵发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的一片草叶,他抬手摘去:“你又放肆了。”看似是在指责,语气却十分平淡,听不出生气的意思,“你说的话,朕知道了。”

看着陆青婵乖觉地嗯了声,慧寂大师的谶语又回响在耳边,让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好像伸出了一双手,搅揉着他的冷静,莫名的情绪膨胀得近乎炸裂开来。

若是有法子能把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该多好。

然而,然而。

清风吹过,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在枝桠间啁啾。萧恪突然浅浅地蹙起了眉心,看向官道方向。从那边传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

不同的马蹄声,萧恪也听过很多次。军中的战马大都钉了马掌,马蹄声清脆,寻常农人家的马大多是用以背驼,农人钉不起马掌,故而马蹄声低沉。迎面来的马蹄声清晰可闻,显然是官府才会用的马匹。

很快,马蹄声停了,前面的农田里传来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都给我踩过去!”

刚过了春种的日子,有的水田里是今年新插的秧苗,若是踏过去,那今年的收成便都是毁于一旦。萧恪的手在袖中握紧,有善小心地跑过来低声问:“主子,咱们……”

萧恪抬了抬手:“朕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那边很快就喧哗起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因为情绪激动,有些地方的咬字都开始颤抖起来,显得有几分声嘶力竭,“李仁贵,你既是一方父母官,怎么能做如此鱼肉百姓的事!”

“是啊,凭什么!”

“怕错过农时,我们全家老小从早忙到深夜,如今刚刚种好,你就要毁了,今年这个冬天我们该怎么过!你要让我们饿死么?”

“都给我住口!”而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声,紧跟着就是几声哀嚎,“一群乱民!这是国策,你们懂得什么是国策么,就是皇上要征你们的土地,为皇上做事,是你们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儿!”

“皇上?”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传了出来。

“你胡说!”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皇上如今施行仁政,已减免浙直两地的赋税,分明是与民休息,怎么可能又圈占土地。是你李仁贵假公济私,要拿我们的土地建你的私宅吧!”

“一群暴民!乱民!”李仁贵的脸上露出几分凶狠的光,“把他们拉开,荆扶山,老子敬你是个读书人,虽然读了半辈子书也没考中个举人。你要是再不识好歹,老子连你一起打!”

“李仁贵,我为什么没考中,你比我清楚得多吧。”离得有些远,陆青婵没有看清那人多长相,只能远远看见是一个颀长而挺拔的身躯,“这些都无所谓了,苏州城内外数十万生民,你今日圈占这片土地,明天还有下一片,早晚有一天,风声传到京城去,你的举人老爷就做不成了!”

“就凭你?”李仁贵哈哈一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户部尚书李授业李大人是我什么人吗?你以为你写的那些酸文章,真的能送到皇上面前吗?别做梦了!”

“有善。”萧恪对着有善招了招手,轻声说了几句,有善点了点头,萧恪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把远处嘈杂的人声抛在身后,有善指挥着身边的几个侍卫大臣:“你、你、还有你俩,去,把那个不识好歹的狗官给捆起来!”又说了几句,一回头正巧看见陆青婵还站在原地,有善连忙说:“娘娘,您快跟上啊!”陆青婵嗯了声,拎起裙摆紧走了两步跟在萧恪身后。

四年前的春夜里,萧恪带大军孤军深入,生生把苏州城从叛军的手中掠夺了回来。在鏖战的许多个夜晚里,他身边的将士说:“殿下你看,苏州的土地多肥沃,往后不知道要给咱大佑产多少粮食,多少丝绸。”说完之后,他甚至憨厚地笑了一下,“也许往后,俺婆娘也能穿得起丝绸了,俺的娃娃也不会像俺一样挨饿受冻了。”他的目光越发坚定起来,“所以,俺一定得把苏州城打下来!”

不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那些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或许永远都不会被珍惜。萧恪的手背上暴出了青筋。李仁贵、李授业,背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牵连其中。萧恪只恨不的把他们全部罢免。

他的步子很快,走出百时步才将将回神,这才发觉陆青婵拎着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也走了老远,他步子大,陆青婵跟得有些费力,萧恪慢了几分等她上前:“朕还有别的事要办,一会儿你和有善先回去。”

萧恪的嘴角抿成一条线,这是他发怒的征兆,陆青婵仰着巴掌大的脸看着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么?”

陆青婵的眼睛是她五官中长得最特别的地方,远山眉纤巧而平,双眸翦水仿若明珠千斛,她看着萧恪,眼睛一眨不眨,像是一匹幼弱的鹿。萧恪袖中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了,他轻声说:“朕今日不杀人。”

这次陆青婵反倒觉得讶异了。

萧恪是一个刚愎自用的皇帝,不管是领军交战还是为君治国,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而现在,萧恪对陆青婵说的这句话,倒像极了一句认真的承诺。

萧恪一直到深夜都没回来,过了人定从直隶总督府传来消息,让把陆青婵接过去。陆青婵轻声细语指挥着奴才们收拾东西,她心里知道,应该是天子的御驾到了苏州,萧恪也无需再遮掩身份了。

春日的夜里渗透着几分寒津津的凉意,子苓把那件霜色的斗篷披在陆青婵肩上,陆青婵对她说:“帮我把头发梳一遍,再选两支簪子戴。”

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陆青婵一向是最寡淡的打扮,看上去像极了低品级的小主,这还是她头一回要求主动梳妆。子苓应了,把她的头发重新拆开绾发。陆青婵的头发光滑而柔顺,在烛光下隐约发出一圈黛色的光,子苓把掐丝点翠并蒂木兰花的簪子插进她的发间,轻轻在她的脸上扫了一层胭脂,最后点上了口脂。

把灯烛拿过来细看,就连子苓也看得微微发愣。见惯了陆青婵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不过略打扮了几分,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富丽辉煌的美来。

陆青婵原本也是珠翠堆盈出来的美人,早些年间出入宫闱,骨子里带着和公主们一样的雍容,只是她原本就不喜欢浓妆艳抹,不管是在瀛台后来还是回紫禁城,都嫌少打扮自己罢了。

见子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陆青婵温声说:“咱们要去直隶总督府,我是皇上带来的人,代表的是皇家的尊贵体面。若是比不过直隶总督府的女眷,便是丢了皇家的颜面。”她缓缓站起身:“走吧。”

萧恪没有令人另建别宫,直隶总督韩立忙把自己最好的房间早早的腾挪出来供皇上居住,可后来听说皇上身边还有一位不知身份的女眷,在屋舍的安排上又头大如斗起来。他给有善塞了银子,有善细语点拨说:“离皇上近些就成了,娘娘心性儿好,不是个喜欢摘人错处的。”

韩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早也没听说过皇上宫里有哪位娘娘啊。”

有善伶俐地一笑:“这位娘娘啊,日后前途无量。”点到这就不再说了,有善给他行了个礼就往萧恪身边去了。

萧恪今日一连罢免了几位官员,连带着韩立也受了好一通训斥,现下处理政事的求思堂里只剩下了萧恪一个人,他把直隶总督府这几年的账簿从头翻到尾,接连用朱笔圈了几个圈,倏尔听见外面喧闹起来。

他坐在窗边,支槛窗被支起了一半,他顺着窗户看去,隐约在夜色的火烛灯盏的光影间,看见一个袅娜的身影,她正侧着头和身边的奴才说话,烛光之下,美得让人呼吸一窒。

她脸侧的点翠珠子随着她的步子轻摇慢晃着,就连韩立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觉得错不开眼睛,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丝芒刺在背,立刻如梦初醒,差点去抠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连忙垂下头:“娘娘,请跟臣来。”

陆青婵住在萧恪院子里的东厢,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有善跑过来:“娘娘,主子爷请您进去呢。”

人连门都没进就被皇上传召,可见这位娘娘当真是深得圣心的,韩立如是想着。

陆青婵点点头,跟在有善身后,向直隶总督府的书房走去。

韩立是平帝爷封的直隶总督,也是看穿了他胆小的性子,才能把这片富饶的土地由他来接手,这些年来,韩立也确实不负重望,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南直隶。他的府上除了些字画和奇石之外,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建筑和摆设,陆青婵拎着裙边上了踏跺,有善把帘子掀开让她进去。

有萧恪在的屋子向来是冷清的,既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没人敢有小动作,个个屏气凝神,对他显然是怕极了。可若是陆青婵进了门,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只要有陆青婵在,皇上便也不会轻易恼怒,有时候还能露出几分笑脸来。

屋子里的香料燃的还是过去在紫禁城常用的那几种,奇楠香的味道平静而悠长,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萧恪停下笔,把陆青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件霜色的斗篷是陆青婵头一次穿,上头绣了云霞弥漫,衣摆处是一只口衔东珠的孔雀。她头上插着几支还是毓贵妃赏赐的簪子,眸如繁星,丹唇嫣然。

她从不穿这种富丽堂皇的东西,稍微细思些就能明白她的用心。通透而灵慧的心智,谨慎又知道不僭越。上一次见她盛装打扮,约么是很多年前了吧。

那些年头里,他们两个人的交集也只局限在宴酣之乐上,偶尔也会在毓贵妃宫里擦肩而过,萧恪一天一天看着陆青婵长大。从梳双环髻的女孩,再到梳如意髻的少女,一直到如今,她纤细又亭亭地站在他面前。褪去了前几年略丰盈的两腮,陆青婵像是一支初长成的木兰花。

陆青婵或许很少注意他,可萧恪每次回到宫里,都会不露痕迹地在茫茫脂粉堆里寻觅她的身影。

现在的陆青婵,和很多年的她重叠在了一起,竟让人觉得时光暂驻,又回到了从前似的。萧恪把笔放在笔架上,对着她招了招手,陆青婵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萧恪说:“鲜少见你打扮,如今看起来确实耳目一新。”

正是在今日这一瞬间,萧恪像是发现了陆青婵的另一种美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高贵与雍丽。他却在此时想起了韩立白日里献给他几个红宝石。那时候他并没有上心,让有善收起来便罢了,今天突然觉得这几块宝石有了应当去的地方。

求思堂外头,两个人的影子一同落在了素白的窗纸上,哪怕是灯下寻常的对坐,两个人都显示出一种安稳的岁月静好来。跳动的烛火,把陆青婵勾勒出一个缠绵的剪影,韩立原本想趁此时机往皇上身边送几位美人的,可见今日的情形,心想着也不能去讨这个没趣儿了。

灯火之下,陆青婵也像过去在马车上的时候,找了本书来看,两个人相安无事也没有说话,萧恪摸了摸手边的茶盏,才发觉里头已经没水了,陆青婵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一汪浅碧色的茶汤倒进茶盏中,萧恪喝了一口便摇头:“这茶太淡了。”

“这是第三泡了,再浓晚上精神太足,怕是睡不好了。”陆青婵便茶壶放回桌上,温声说道。她性子里就带着柔性,这般宁静说话的模样,竟让人觉得不忍拒绝。喝惯了浓茶的萧恪竟没有再说话。

陆青婵又坐回了灯下,一条香几很长,两个人各占一头,茶香悠长,大有黄卷对青灯的写意之感来。

看了一整天的折子,终于能在这时候安定下来,外头已经没有了人走动的声音,萧恪穿着鸦青色的直裰,整个人也显示出一种放松来。皇上现在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还是像过去那些年里一如既往的平静着,可有陆青婵在眼前,总觉得生活也比过去更多了些滋味。今日她这件霜色的斗篷很是好看,没料到她是个这么适合白色的人,若是他的红宝石打成一套头面戴着,一定好看得紧。

打量着陆青婵,萧恪突然问:“你可喜欢什么珠宝,是翡翠还是玛瑙?”

正安心看书的陆青婵被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遭,脑子还有些发懵:“您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神色,萧恪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好像是自己藏着的心事被人戳穿了似的,他登时拉下脸:“没事!看你的书吧!”

许是灯火太热也太燥了些,陆青婵总觉得萧恪的耳朵上隐隐泛出一层可疑的红。

从那个二进的小院里搬出来,住到直隶总督府上的萧恪,又好像变成了原本在紫禁城里该有的模样,见臣子或是批折子,有时候看看闲书,日子过得和苦行僧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近来他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偏喜欢拘着陆青婵,让她也坐在他的眼前。不管是看书,还是打络子,只要在他的视线里就好。

此刻的萧恪倒像是身上多了许多的烟火之气。

里头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外头却传出去,说是主子爷身边儿跟着一位锦绣珠玉堆出来的美人,皇上把她疼得像是眼珠子。

在紫禁城里原本八百年也不见一遭的人,竟在这段时间里同处一室起来。萧恪其实很忙,忙起来一整天也不见人影,只是若是回来了,一定要把陆青婵叫过来,哪怕是一句话不说,也要待在一块读会儿书。

这天萧恪回来得晚,脸上带着冷气儿,刚坐在求思堂里,就让人把陆青婵叫来。

陆青婵是刚沐浴过的,应该是在薰笼边上烤了好一会儿了,头发半干不干的,绾不起来,只能在脑后编成了辫子,脸上不带粉黛,素着一张清水一样的脸。

莫名的,在看见陆青婵的时候,心里的火气就散了大半,只觉得骨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不少。见她头发没干,萧恪叫有善把薰笼搬了过来搁在陆青婵身边,本来如今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屋子里不放薰笼也是暖融融的,放了没一会儿,萧恪就觉得背上有些发汗。

陆青婵抬起头,正巧看见萧恪鬓角的发间沁出一丝薄湿,显然是被热气熏了脸。陆青婵抿着嘴问:“皇上热吗?”

萧恪看她一眼:“朕不热。”

分明已经被濡湿了鬓角,依旧嘴硬说不热,不知怎的,陆青婵唇齿间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酸甜的滋味。

“这个荆扶山!真是好大的胆子!”萧恪看完了手中的一封信,拍了一下桌子,显然是忘了桌子那头坐了陆青婵,这一掌下去把她吓了一跳。萧恪自觉失言,立刻换了个语气,“宫乘鹤给我举荐了一个人,说他是位将才。那天在城外,你也见到过他。今日有善去他的住处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说自己屡试不第,难堪大用。怎么,难不成要朕亲自去请么?”

陆青婵握着书卷第手微微一顿,而后反问道:“有善公公可说了自己是宫里的人?”

“这倒不曾。”

“那天他在城外说自己屡试不第,似乎是李仁贵从中作梗。”陆青婵温声说,“这样的人难免会觉得心灰意冷,若是从别的地方再努力一番,也许会有成效。”

“荆扶山早年间就放出话,说宁做乡野一农父,不为朝廷一朽木。”萧恪把荆扶山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你瞧瞧他写的,把朕的朝廷,朕的江山当成了什么?难不成真是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上行下效,所以才有这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么?他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朕平生最厌烦这些迂腐的文人,此类固执刚愎的人若是进了朝廷,那往后不知道还要给朕添多少乱子。这种人,不用也罢。”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诤臣的本份,有才学的人难免有心气儿,若是他亲眼看看,就知道这些道听途说都是假的。”

萧恪此刻倒也平静了下来,这些话原本陆青婵是不会说的,她把礼教看作自己德行的指南,绝不肯逾越半步,秉承着后宫不干政的教条,从来不会置喙半句。可如今她说出了口,落进萧恪的耳朵里,他难免多回味了几次,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有什么主意?”萧恪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表情,“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看着萧恪有几分狂妄的样子,陆青婵莫名的觉得有那么几分忍俊不禁。

从轿子上被人搀扶着下来,荆扶山抬起头,便看见了直隶总督府的牌子,脸登时就沉了下来:“我说了,我自己德行有亏,难当大用,早也断绝了为官的心思,你把我带到这来做什么?”

有善吃过他的一次闭门羹,也懒得给他好脸色:“你激动个什么?我几时说让你来做官了?我说了几回了,是主子们请你去授课,答疑解惑去的,到了时辰就赶紧滚蛋。”

听了有善这句话,荆扶山险些发怒,可想到丰厚的报酬,和家中病得人事不知的妹妹,荆扶山咬了咬牙,权当是没有听见。

进了院门,绕过了喜鹊登枝的影壁,就往主院走。荆扶山心里慢慢也觉得警惕起来,进了主院的门,院子里头安静得很,荆扶山跟着有善进了求思堂,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鹤颈长灯座旁边的女人,她手里握着一本书,正施施然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这是一个不属于寻常人家的女人,虽然她的衣着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发髻也不过是寻常的妇人髻,可她的眼睛清澈无尘,行为举止恰到好处,身上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让人不敢去看第二眼。这样一个云深花漫的女人,一定有无数金珠宝玉的供养,哪里是普通人能受得起的。

可荆扶山没有对她行礼,甚至有些挑衅地直直地站在原地。

有善气坏了:“见了主子,怎么不行礼?”

陆青婵摆了摆手:“好了,你先出去吧。”

有善恨恨地看了荆扶山一眼,神情中大有几分算你走运的架势。他从房里退了出来,走到了对面的暖阁里,萧恪正冷着脸坐在炕床上,倚着引枕一言不发。有善小声说:“主子,人已经到了。”

萧恪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有善心里直打鼓,屏气凝神地立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中缭绕着让人心静的味道,这种香料是太医院派人特意配的,外头也寻不着。陆青婵很喜欢这个味道,她站起身走到博山炉边上,把香橼子撒了进去。她做事的时候后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幅写意的仕女图,等把这些事都忙完了,陆青婵才回过身,走到了荆扶山面前。

“这几日读四书五经,偶尔遇到不解之处,听闻荆先生为饱学之士,特来请教。”陆青婵拎起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那纤细莹白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手腕上带着那只水头很好的冰种飘花的玉镯。

陆青婵把茶送到荆扶山的手上,指着那张收拾好的香几说:“先生请坐吧。”

荆扶山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既然夫人盛情邀约,荆某人有一言在先,只谈古事,不论今时。”

“这是自然。”陆青婵笑说。

“敢问先生,何为君子?”

荆扶山没有犹豫:“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这句话取自礼记,他也有几分有意刁难的心情在里面。但是这显然是低估了陆青婵,她把手中的书卷放下,继续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先生难道不以为,如此的君子之行太过乏味了么?”

陆青婵这句话,也是取自礼记,虽然只是初步交锋,可荆扶山立刻便知道,眼前的女人和他最初想象的并不那么一样。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荆扶山的目光并不犀利,更甚至有几分温和从容。但是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的,似带挑衅,在暖阁的萧恪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几次都想站起身,有善在一边小声劝着:“皇上稍安勿躁,娘娘也是饱读之人,不会轻易被问倒的。”

萧恪自然知道陆青婵的才学,宫里头前些年喜欢和贵女们一起举行诗会,写花笺、做藏头诗,这些新奇的比法层出不穷,陆青婵年年都得头筹,那时候就连毓贵妃的大公主都忍不住去找毓贵妃撒娇:“往后别让婵儿参加了,若是有她在,再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可那时候,陆青婵面对的是宫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公主,还有钟鸣鼎食之家供养出的高岭之花,说的都是阳春白雪,是风花雪月。那些簪缨世家的女郎们懂分寸知进退,可荆扶山不过是生长于乡野的粗鄙之人,若是在哪个地方落了陆青婵的面子,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难偿一二。

萧恪正铁青着脸想着,就听见陆青婵轻轻开口了:“先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受教了。那我也有一言反问先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先生说宁做乡野农父,不为朝廷朽木,先生怎么知道,乾清宫的大柱尽为朽木呢?”

春光簇簇,芳馨如海。暖阁里的萧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

萧恪骨子里看不起文人,可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文人的扶持。虽然他没有做过什么焚琴煮鹤的事,可这种又利用又不屑的心情交织着一起,让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们。

在他登基之初,也是南方的文人们闹得最盛的时候。

那些口诛笔伐的字字句句依然犹在耳畔,哪怕像陆承望这样的武将和高趱平之流的文臣都把头磕了无数次,告诉他,这些文人杀不得。萧恪知道很多让人臣服的法子,是畏与惧,是杀与罚。可这些法子在文人中间行不通,那些人像是嗜血的蜱虫,见了血便愈发汹涌。他们把死,当作是成全自己的最好归宿。

萧恪后来转变了法子,他拨款重新修了四大名楼,又在南方开了几家书社,也算是挽回几分在文人心中的位置。这一年里,闹得比以前少了些,日子也过的太平些,可在那些文人心里,依旧有反抗的种子。他这次南下除了私心之外,还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比如巡阅水师,比如亲看水利工程,再比如收服这些骨子里就带着反逆的文人士子们。

前两者容易,后一者最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着手。

陆青婵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她自己并不明白。

让文人的臣服,远远比征服一座城池更难,皇权和文坛之间的倾轧,不仅仅是舞刀弄枪那么简单纯粹。对于他们,需要换取他们内心的臣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相互撕扯着带来疼痛,也带来着融合。有些东西搅揉着一起,往往不是一年半年就能结束的。历朝历代,思想的融合往往比政治晚了太多,可也只有思想真正能糅合在一起,一个王朝才真正得以稳固。

而那边求思堂里,陆青婵点到即止,也并没有就这个观点继续和荆扶山深论,她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开始认真向荆扶山请教《中庸》的观点,后和荆扶山又说了什么,萧恪没有细听,他们的声音都变得平和而冲淡,不再像初时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荆扶山,言辞间原本的桀骜不驯也淡去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陆青婵亲自送他出门,回过头就看见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看着她。

陆青婵啊,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陆青婵?

她立在台阶下面,仰着脸看他,婆娑的树影落在她身上,显得她有那么几分形销骨立。午后平宁的阳光拉长了院子里大缸的影子,墙边的虞美人挑着纤长的茎,明丽的春光深处,站着清水一般的陆青婵,她抿着嘴唇对着他笑:“皇上。”

她本来也不喜欢多话,这一声皇上里,也确实含着几分心愿得偿的开怀。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开怀,是另一种独特的春花开在她的心海深处,这也是萧恪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来。像是永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碎的星辰弥漫周天,陆青婵唇边的梨涡浅浅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九点和十二点还有肥更,大家憋忘记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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