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4)(1/1)

皮了脸一笑:“阿娘出够气儿了?”

“滚!”她呵斥着,眉眼弯弯又带着笑意,最后说,“晚上行宫里有小宴,为你接风,带那翟家女郎一起来,我要谢谢她照顾你。”

瑙云行宫不大,傍晚杜文换了一件轻快的皇帝常服,特意系上了簇新的腰带,然后挽着翟思静的手去闾妃那里赴宴。

到了太妃院落的门口,翟思静手一挣,摆脱了他的掌心,退了半步,言语恭顺而执意甚坚:“妾在大汗身后走。”

杜文欲待再去抓她的手,门口的宦官和侍女已经跪下身子在和他请安了,再捉兔子似的捉她,未免有点丢份儿。杜文龇牙对她做了个恶相,然后转脸没事儿人一样说:“都起来吧。”

正堂里是炕桌,闾妃早早等候在里面,撩开浅绿色的琉璃珠帘,便能看见她。近前瞧,这位先帝宠妃依然魅力十足,月白色的锦衣织绣十分精致,银线穿着米粒大的珍珠一颗颗缀在领口袖口边缘,洁白的狐毛出锋拂在她白皙依旧的脸上。闾妃满脸带着清浅的笑容,好像之前独自逃回来的生离死别之忧早就看不见踪影。但是细细看,离愁别绪带来彻夜难眠的痕迹,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眉心细细的皱纹,眼下淡淡的郁青,还有脂粉遮盖下有些干燥的皮肤。

她简直是十分热情地偏身下炕,亲自来迎接着翟思静,握着她的手,不住地打量,最后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修身的长裾,使得小腹的微微凸起也能被看出来。

闾妃于是愈发笑得灿烂起来,对翟思静说:“好女郎,一路该有多辛苦!亏得你一点不娇气!快坐坐,我吩咐这里的厨下做了些吃的。天气不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有特别好的食材,只能先将就将就了。等回到平城之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说!”

鲜卑族的皇室没有汉室的皇家贵胄那样奢靡讲排场,家中小宴,伺候的宦官侍女都远远地站着,并不来打扰,只上菜的时候来一趟,主子吩咐事情的时候来一趟——也没有晚辈伺候巾栉的规矩,吃的人反而觉得自在。

再看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了,大碗的肉,大碗的酪,各种烧煮的方法,团团摆在那里也煞是诱人,各种西域的香料散发着芳香,杜文已经食指大动,夹起一块肉就大快朵颐:“好吃!好吃!阿娘亲自督在厨下做出来的就是好吃!”

翟思静瞥眼看他:男人,在放下戒备之后就是个孩子,甭管他在外人面前怎么威严冷酷,总还是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倒是上一世,他这样的孩子气相当稀少,笑容里也常带着苦涩。那时候突如其来丧父丧母的他,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半辈子得不到翟思静笑脸的他,每天又怎样的挫败——大抵是他再有权势,再威加海内,再万众膺服,心里也都是空的。

她想着闾妃请的傩师聊天时说过,要换得重生,要经受烈火焚烧的苦处,而且并不是在当世,是在另世中——她这样神奇地重生在十七岁这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是不是他……

几乎不敢想,水充盈在肺中已经够痛苦了,烈火直接烧在皮肤上又是什么滋味?他也会有活不下去而宁愿为她自尽的时候么?

正在胡思乱想着,闾妃已经夹了一筷子菜在翟思静的碟子里:“我估计你不爱荤腥油腻,只是这个天气新鲜菜蔬实在太少了,先将就着用些羊脸肉——最鲜嫩的部位,而且一点不腻。等回平城,不仅有过冬的菜蔬,而且还有火室(同今天的温室)里的韭黄、茄子、胡瓜……虽然比肉还贵数倍,但只要你愿意吃,就管够!”

杜文故意失惊打怪地叫:“羊脸肉还将就?!一头羊身上最好吃又最稀少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也要!”

闾妃白了他一眼:“没有!”

杜文嘻嘻地笑,他就是生恐婆媳之间不融洽,叫他夹在中间难做人。不过现在看来,母亲喜欢翟思静,翟思静又是贤良淑德的典范,自然能够孝顺婆母,他可以少操多少心。

正在高兴中,闾妃扭脸问他:“杜文,回平城有好多事要发旨昭告天下。譬如乌翰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罚他葬身狼腹,该叫大家都知道,也是个儆诫。再有,这次随你出征的将领,该开出赏格的要开赏格,赏罚分明人家才肯为你卖命。”

杜文点点头说:“阿娘放心,我早就计划了。乌翰的事,自然要明发上谕,昭告天下,稿子我已经叫翟量在写。”

闾妃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似若无意地瞥了翟思静一眼,但紧跟着就笑微微道:“好的。那封赏呢?”

杜文踌躇了一下说:“阿娘,原本我朝旧制,将领官员都是没有俸禄的,随着朕打仗,抢来的都是自己的。这次么,在西凉和柔然都是收获颇丰——金银、骏马和骆驼无数。但是我想,这是条陋习,弄得百官心心念念就想着打仗捞一笔,反而没有人诚心诚意考虑耕织牧猎、均划田亩等细节。我近来读了不少南朝汉人的书,南朝虽孱弱,但因为富庶,即使是偏安一隅,我们也吞吃不下他。所以游牧毕竟不能定产,还是得学着汉人的样子,把耕织做好——阴山以南的地方又适合耕织。所以我打算高功者赐爵授厚秩,兵卒里肯为我拚命的就授以田亩,轻徭薄赋,在边界屯田。”

他目中闪动着亮汪汪的光,仿佛正看见未来的北燕可以不靠抢掠而愈发富庶,万民来投。

闾妃却不懂他的意思,皱眉道:“胡闹吧!放马南山而去种地?我倒觉得你善于打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取柔然的草场,再攻西凉的腹地,要富庶么,这样来得更快些。”

杜文笑意敛了,但他反应很快,立时把手向翟思静一伸,而翟思静也聪明得很,立刻把酒壶递过去给他。

杜文重新笑着给母亲斟酒:“阿娘说得也不错。咱们大燕比以前强,但是到底只占了中原的半壁江山,左高丽,右西凉,北柔然,南有楚,还不得不倒逼着我枕戈待旦呢——这奶酒不很辛辣,只蒸了一次,很好上口,阿娘尝一尝。”

其实杜文所勾勒的图景,闾妃想都没有想过,所以觉得儿子画饼一样,不切实际。杜文见机,不跟她强辩,闾妃一时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日后自己回去了,自然要慢慢指点他施政,这会儿还有另一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她又悄然瞥了低头垂眸的翟思静一眼,方道:“杜文,你也老大不小了,小时候那爱往后宅里藏漂亮女孩子的糊涂毛病如今也该改了吧?正妻还是要娶的,你表妹……”

杜文的手在案桌下轻轻握了握翟思静的手,示意她“事儿来了”,要“稍安勿躁”。

他笑道:“若是娶妻,少不得上来就给名分,但我之前还和西凉李氏的皇帝谈过,要娶他的公主来和亲。”又似是踌躇了:“若是联姻,西凉明明知道我那时还未娶,我却转脸说有了可敦,承诺转眼跟放屁一样——虽说不用怕他西凉,但是总归不好。”

说到政务里的筹谋博弈,闾妃倒是肯从善如流的,顿时不再倒逼他娶表妹了,只说:“你说得不错,不能因小失大。只要对你平定天下有用,你表妹的名分暂缓也不要紧。”

杜文得意地探手在案桌下捏了翟思静的手一把,意思是“我说的吧!”

翟思静默默地回掐了他的手心一把,然后把手挪开了。

“丝——”小狼不由吸了口气,然后,赶在母亲奇怪的目光瞥过来之前要紧说:“对了,平城还有一个贺兰温宿,虽然是贺兰家的人,但贺兰氏部族强大,乌翰的妻子死了,他们大概也在观望我这里的态度,若是对贺兰温宿太坏,只怕贺兰部起反也是片刻间的事——不是怕他,总归麻烦吧,还是备好了慢慢削减他的实力比较好。”

闾妃终于皱了眉说:“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女人?你自己的烂摊子,请你以后慢慢给我收拾干净!乱七八糟的!”

看一眼翟思静那静谧的样子,才说:“也就翟女郎这样的淑女,不劳操心的也还罢了……”

不当面贬损,反而满是好话;可是好话中却也不少旁敲侧击的厉害话——闾妃能耐可见一斑。

翟思静垂首笑道:“太妃过奖了。妾倒觉得,大汗的当务之急——”

闾妃眉梢一跳,目中凌厉之色毕现——怎么,这个“淑女”也想着干涉杜文的事?她这个当娘的还在这儿,岂有她一个名分未定的女郎说话的份儿?!

但听翟思静徐徐说:“以孝道治天下,大汗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奉母亲为太后,供奉愉亲,都应当是万民的榜样,后世史书里写到大汗,也少不了‘事母至孝’四个字,圣君便有了三分了。”

这个马屁拍得闾妃喜不自胜,推辞了两句,看待翟思静的目光倒又和善起来。

翟思静虽低眉顺目的,但眼角余光什么都看得明白。她暗伏的一根草蛇灰线,不知何时发作,指不定将来就能救自己一命。

宴毕,杜文和翟思静吃饱了出门。甬道里,杜文一下子伸手握住了翟思静的手,五指扣住,不让她的手再有逃跑的机会。觉察她还挣了两下,杜文俯首到她耳畔凶巴巴说:“你再甩开我试试?”

翟思静斜他一眼,怕他又出什么花样,只能乖乖叫他握着,一路慢悠悠散步到了他们居住的宫殿里。

皇帝的寝宫早已按他的习惯在梢间的屏风背后放了浴水,而他又不喜欢洗浴时有其他宦官或宫女在身边,所以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而翟思静也像个贤妻一样,自然而然地帮他宽解衣服。

解开腰带,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杜文说:“小心!”伸手捞过腰带,仔细看了一遍、抚了一遍,又重新摆好在一叠衣物上头。

翟思静说:“至于么。要是磨坏掉了,我再给你做就是。”

“不同的。”他很认真地说,然后又张开双手等着她给自己宽衣。

翟思静轻轻在他胸口捶打了一下,笑道:“你还认真把我当你的侍女了?就这么双手张着等?”

杜文笑道:“一会儿我也投桃报李就是了。”

“你怎么投桃报李?”

杜文摇摇头不说,少顷衣裳解尽,他挑着一边唇角,散漫地就这么袒露着精健的身躯,看翟思静虽然不言不语,也不特为去看他的身躯,但睫毛颤动,面颊宛如染了一层薄纱似的胭脂。

他指了指肩膀处的伤口,低声问:“嫌不嫌它丑陋?”

翟思静抬眼诧异地看看他,而后坚定地摇摇头:“怎么会?!”她曾经摇摆不定的心思,就是在他为她中箭的那一刻定下来的。嘴皮子说“爱”不难,不费大力气的“宠”也不难,难的就是大难来临时的抉择,特别是摇摆不定之后的抉择。

她伸手抚了抚那处疤痕,感觉杜文有揽着她的腰把她往前带的意思,她也不再抵抗,顺从地靠着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伤痕,低声说:“今天,你的意思我都懂。你是一国之君,我不会吃醋的。”

杜文抱着她,伤口上痒兮兮的,是内里长好了时的反应,也是来自于她柔情的亲吻。

他软软地说:“我倒是希望你吃醋呀……”

吃醋才显得在乎他么!

翟思静“噗嗤”笑了:“不必的,因为我知道你的心呀。”

杜文猛地把她嘴唇吻住了。来势猛烈但又柔情万种的热吻,叫翟思静懵了一下又很快被裹挟着投入进去了。他这阵子憋着的欲望,只有这种方式能够投射出来,像他打仗时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像他行猎时在密密山林中快意驰骋,可有时候又像是他懒散地在马背上静听松风,静观沧海,静静地感受和享受着。

翟思静也被他亲吻得迷醉,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肩背,用了点气力按捏着,突然听他“丝”地倒抽了一口气,顿了一下动作,才笑着说:“没事。咱们继续。”低头又来找她的娇唇。

翟思静别开脸,然后说:“怎么了?”

她刚刚情热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那触感,一棱一棱的凸在肌肤上头,像是某种伤痕:“让我看看!”

杜文躲了两下,和她靠那么近,又不敢躲得猛了怕伤到怀孕的她。最后只能无奈地转身过来:“喏,你看吧,反正我的脸也不是没在你面前丢过……”

他胳膊上、背上,全是手指粗的红肿棱子,粗略数数起码几十条,个别地方还紫了。

翟思静都有些心疼起来,轻轻摸着那些痕迹,问:“太妃打的?”

“不然谁敢打我?”

“可为什么呢?”翟思静想了想明白了,“是因为你在柔然时装病骗她?她还发现了?”

再是皇帝,在母亲面前还是欠揍的小孩。翟思静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你呀,老实点吧,根本不是你阿娘的对手。”

“谁说的!”杜文不服气,“我骗她十次,她也就能发现两三次,她才不是我的对手。再说这样一顿打,根本就不疼。你看吧,譬如说这次关于我表妹闾氏的事……”他眯着眼睛,好像在想主意,过了一会儿说:“反正你别管,也别参与进来,我自然会把事情处置得妥妥帖帖的。”然后拥住翟思静亲了亲脸颊。

挨打也要护着她,这算是他的“投桃报李”?

还在想着,真正的“投桃报李”来了。杜文不知何时已经悄摸摸解了她束腰的鸾带,手指一拂间她的衣带好像就开了,再被他从上到下一呼撸,顿时色.相毕露,身上只裹着一层亵衣了。

“你干什么?!”翟思静捞衣服捞不着——衣服被他远远地丢开了,气得咬牙抱着胸,“你就不想想我肚子里的……”

杜文坏坏地笑着:“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投桃报李,协助你沐浴。”

最后两件,他倒是细心缓慢起来,先逗弄一样抚摸着她抱腹上绣着的海棠花枝,海棠花苞某两处给抚弄得挺立起来,他越发来劲,终于惹得女郎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他的皮肤不耐打,顿时就浮起一片粉红色。

杜文赖皮一样把手背在她腰间搓了两下:“疼,你太狠心无情了!”栽赃完毕,把手从她裤腰里伸进去,用牙齿去解她的抱腹肩带。最后把她打横一抱,轻轻松松跟抱一卷丝帛似的,一起钻到温热的浴水中去了。

起身时,浴盆下面的地面已经开了沟一样到处淌着水,浴水里蔷薇花的气息也弥漫得整个屋子里都是温暖而暧昧的味道。

翟思静怪他:“瞧吧,就是你瞎扑腾!明儿来收拾的宦官会怎么想?”

杜文道:“管他怎么想?闺房之私,那起子缺个玩意儿的家伙不懂的。”

翟思静啐他一口,脸又一红。

杜文实在爱极了她这娇羞明媚的小模样,钻到被窝里就牵着她的手往下引:“这玩意儿我不缺,我懂啊……”

伺候到他足意,杜文舒了口气,问道:“是不是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了?”

鲜卑族人家没那么多臭规矩,两情相悦,不伤胎儿即可。但翟思静不能答应他:“我们那里,怀娠其间绝对是禁绝的,说是……说是孩子会……”

“会伤孩子?”

“不是。”翟思静咬咬嘴唇说,“说会被弄脏胎儿的……”

“嗐!”杜文冁颜一笑,“鬼话!”又把手伸给她撒娇:“刚刚打得我疼死了,我要你握着我的手睡。”

翟思静咬牙切齿:“你不是说挨抽都不疼吗?我这一巴掌你也好意思喊疼?”

话这样说,没奈何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揉着他的手背,少顷便听见他睡着了的沉沉的呼吸声。

藉着一缕月光看着他,心里难免就是柔柔的,知他越多,懂他越多,对他的包容就越多。一旦沟通顺畅了,他其实并不是一意孤行的君王,从他和母亲的对话中可以感觉,他有一统天下的理想,也有协调鲜卑和汉人的愿望,还像一张吸水力极强的生宣,涂抹上什么颜色,就呈现出什么样的画幅。

翟思静想着父伯几个的话,猛然间觉察,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实是在改变杜文为君的理念。只是辽河闾妃一向所想,却还并未超脱出鲜卑部族的狭隘。

睡得乖乖的杜文梦中一个翻身,从侧躺变作仰躺,然后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睁开眼睛,一骨碌翻了回来。

翟思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在惺忪间还来不及像平时一样装相,皱着眉摸着自己的背说:“压着伤口了,好疼……”

第 92 章

皇帝带着母亲回到平城, 分赏功臣, 重新厘定边界, 安排军镇和屯田。然后便是用最隆重的礼仪尊崇闾妃为太后,将平城宫中花园儿一般的惠慈宫作为太后奉养的宫殿。

闾太后好像并不是特别满意这地方, 对随着她前来的杜文说:“这里漂亮是漂亮,只是离你处政的地方远了些,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教你,跑来跑去的不大方便。”

杜文脸色一毫未变,满是笑容,在旁边点点头说:“那就儿子来跑呗。”

然后转而就给母亲介绍宫中新添的陈设,新栽的花木,新选的侍女。

闾太后也耐着性子听, 听到一个当儿,才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原来的那些人、那些东西, 若是还在, 我还用原来旧的,更习惯些。”

一会儿又说:“对了, 听说赏赐封爵的人里头, 闾氏的子弟并不多?你亲舅家的人,为你我是肯出生入死的, 这你都不格外加恩?你是怎么想的?”

杜文正色道:“阿娘,舅家的人是我的自己人, 正因为是自己人,我心里有数,决不会慢待他们;但是,也不宜把擢用和恩赏放在明面儿上,否则,叫别人怎么看待我这个大汗呢?”

闾太后觉得他这优柔寡断来得没根由,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缓下声说:“杜文,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闾太后默默地过了一会儿说:“你翅膀硬了,不愿意我管着你了是不是?”

“也没有!”杜文上前挽着母亲,“阿娘,你冤死儿子了!阿娘一直以来为我的付出,我岂有不知道的?我也是不想你再那么吃力地操心。阿娘放心,舅舅家我怎么会不栽培?”

闾太后好一会儿又说:“好的,你的主张我也不管,你是大汗,你看着办就是。”

紧跟着来了一句:“其实你无非就是担心一个‘外戚’。但你别忘记了,外戚除了母族算,妻族也是算的!”

她亮晶晶的眸子像盯准了猎物的鹰,钩子似的牢牢盯住了儿子,似笑不笑地:“翟量在这次营救我的过程里,确实起到了作用,但就这样一个胆小畏缩的人,我看你这次不惜给高官厚秩,只怕也是因为他是个汉人,而且因为他姓翟吧?”

杜文看着母亲狐疑的神色,胸口略略起伏了一会儿,刚刚那种儿子在娘亲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没有了,而换作公事公办的正直模样:“阿娘也觉得他在这次营救之中出了大力?这样肯冒死潜伏、大智大勇的首功如果再不封赏,反而叫只不过跟着得些现成便宜的人封侯拜相,只怕更多的人是说我处事不公、赏罚不明吧?”

一句话说了这么大段,他换了口气又说:“我接下来是打算要重用汉人,而且是任人唯贤,这次的封赏就是个榜样,给天下观望的汉人们看的。翟量是个汉人,但在世族中不过偏支庶子,不会尾大不掉。而这片天下——”

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只靠我们鲜卑人,只用我们的游牧之法,治理不了!父汗当年,就想让太子与翟家联姻了!”

闾太后瞠目结舌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方恹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累了,我要先歇个午晌。”

杜文伺候她铺放被褥,亦是汉家“定省”的礼仪。

等儿子确实离开了,闾太后才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的承尘许久不说话。

后宫里可敦皇后之位空悬,所以翟思静没有位分,却有宫室。门墙上的雕砖上刻着两个拙朴的魏碑字:“蒹葭”——这一世和上一世并无不同,而这砖雕还是簇簇新的,大约杜文读《诗》时最心心念念的就是这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里面陈设也是新安排好的,有急工的痕迹,但错落间亦是他的小心思藏着:

太湖石从南方运来殊属不易,参差摆放在庭院里,形成屈曲的山间小径;薜萝刚刚牵藤,早春时分刚刚冒出细碎的小芽苞;院落四周俱是桃树和海棠,大约不久后就会开出他最喜欢的红粉烂漫的花儿;大树上还系着一架秋千,不过翟思静只是去推了推,旁边的宦官就陪着笑说:“娘娘,大汗特意吩咐,现在您有孕在身,还是生完再打秋千。”

翟思静笑着说:“我知道。”推了两下秋千,恰好抬头看平城的蓝天,天空一碧如洗,几缕卷云淡淡地飘在空中,几只南归雁成行飞过,发出悦耳的鸣叫。竟叫人看这美景看得恍惚。

她进到屋子里,两个侍女梅蕊和寒琼还跟以前一样吵个不停:

“女郎不喜欢红色的褥垫!”

“可大汗吩咐要这种胭脂红色的!”

“大汗还不是听女郎的!”

…………

也是恍若隔世的感觉。翟思静对着两个人笑道:“这也值得吵一架?”

见褥垫已经摊好了,寒琼挓挲着手,嘟着嘴,对梅蕊深表不满。

翟思静说:“铺好了就用胭脂红吧。不过是条褥垫,多大的事儿?你们俩啊,怎么还和没经事儿的姑娘家一般?”

梅蕊已经不再是前任大汗的嫔妃了,寒琼依然拖着有些跛的腿,可是和前一世比,两个人都活下来了,那点缺憾,其实在生死面前,也不值得一提。

两个人里面,梅蕊经历的苦楚更多些,在宫里这几年孤苦凄清的日子里,反省也更多些。此刻率先笑道:“可不是!屁大点事,今儿用胭脂红的,明儿用翡翠绿的,后儿用秋香黄的……咱们蒹葭宫里要什么有什么,换几条褥单算什么?寒琼,对吧?”

寒琼也未免不好意思起来:“对,你是阿姊,我听你的。万一大汗不喜欢其他颜色的褥垫,天塌下来也有长人顶。”瞟一瞟翟思静,两个侍女居然心有灵犀地一同笑了起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一声通报,便见大长腿的皇帝杜文大步迈了进来,众人行礼,他也和没看见似的,一屁股坐在也垫着胭脂红软垫的坐榻上休息。

梅蕊到底还怕他,不敢言声地悄悄送来一盏茶;寒琼也怕他,把点心匣子打开摆在茶盏旁边的食案上。两个人一起垂手远远地躲着,只留着她们家女郎一个人近处周旋。

“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翟思静偏身坐在他身边,问道。

杜文摇摇头:“没有。”嘬牙花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从怀里掏了一本奏折放在案几上推到翟思静面前,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的:“你先看看。”

翟思静现在也不刻意推辞看他的政务,自然而然打开读了一遍,然后淡淡“哦”了一声。

“你怎么看?”

“军政大事,我怎么看又怎么样?”她依旧语气淡然,好像真的不关她的事。

杜文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指腹轻轻在她下颌光滑的皮肤上摩挲了两下,笑道:“说说看嘛。”

翟思静说:“你在酒泉郡那么大支的军队还没撤,又在柔然打了那么大一场胜仗,夺了他们的燕然山,恰与西凉有接壤,他们能不担心?西凉国君这是做话试探,要嫁公主给你,当然也是期待着你报以琼琚,赶紧地撤兵,别叫人家日夜难寐了。”

杜文撇着嘴点点头:“真讨厌啊!还不知道那位西凉公主长得怎么样?万一很丑,还得捏着鼻子娶回来……噫……”

翟思静翻他一个白眼:“西凉李氏,以美貌出名,家传如此,想必嫁给你的公主也不会拿不出手的。你高高兴兴接受就是了,现成的驸马爷不当,蠢!”

杜文被她嘲笑,不由笑着捏了她脸一把,而后发觉两个宫女梅蕊、寒琼正一脸惊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两个斥道:“你们杵在这儿干嘛?听朕的军国大事?!”

两个人急忙俯身连称“不敢”,互相一对眼神,又赶紧敛衽退下,还把门给他关上了。

见屋子里没有碍眼的人了,杜文也不坐着了,到翟思静面前把她往坐榻上一压,摁着两只手惩罚地亲了一顿,才说:“我不当驸马爷,我当翟家的东床快婿。”

翟思静“咯咯”笑着:“就低不就高,你阿娘知道,只怕又要拿掸子抽你。”

杜文伸手在翟思静身上软肉上轻轻拧了两把,拧得她扭转着挣扎。他说:“等你生好了孩子,我也拿掸子抽你——越发不像话了,越来越不给我面子了。”

翟思静嘟着嘴道:“那你要我怎么说?恭喜大汗、贺喜大汗?”

转脸又挨了一下拧。

杜文骂道:“恃宠而骄!”

老拧她肉怕拧坏了,也怕真把她弄疼了自己要吃白眼,对着冷脊梁。忖了忖还是强吻更妥当些,于是再次压下来,寻着她的嘴唇一阵磋磨。

空隙里,翟思静讨饶道:“都肿了……”

他正在兴头上,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凶暴的搓揉没有了,换做舌尖叩开她的贝齿,慢慢探进去,顺着牙齿卷缠了几下,就开始与她的舌尖挑弄起来。这是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的游戏,考验着耐心和技巧,都是不甘示弱,又都是心甘情愿,渐渐难分难解、不分胜负。直到气息难以为继了,才同时分开,都微微喘息起来。

杜文手肘和膝盖小心地撑着,避免压到她的肚子,眼神迷濛,手指在她面颊上轻轻抚摸着,问:“我也是有些担心的。以前我不是喜欢采买各种漂亮的女孩子嘛,收在扶风王府里头,明明什么名分都没有给她们,居然也会彼此争风吃醋,为争我一顾而使了多少伎俩和手段。我打杀过两个也就消停数日,她们好像不仅不怕,反而越发讨好我起来。后来,这拨子是给乌翰杀掉了,好几十个呢。现在想想再来这么一群,以后这座宫殿只怕更要不安起来。”

什么恶毛病!翟思静冷眼瞥他一眼,说:“我躺着难受了。”

片刻小小的醋意,让杜文觉察到,并且有些被她重视的兴奋。

他暗忖:这天下各种心怀叵测的男人我都见识过了,后宫里几个女人我还搞不定?我只立定决心,翟思静是我最重要的,其他的,就和以前采买的女孩子一样,当幅画儿挂在后殿诸宫里,不让她们生子夺权,只作为我联姻以合纵连横的工具。

于是他起身笑道:“不过你放心,这群要是不好管,我就亲自来管,管叫一个个服服帖帖的。你莫担心就是。”

“我不担心这个。”翟思静理着裙摆。

其实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这鲜卑建立的北燕有一项混蛋透顶的制度:立子杀母。

说是说仿照着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而杀太子生母钩弋夫人,怕将来子幼母壮,会有干预朝政,掣肘幼帝的举动。

而鲜卑族的女子又格外不像汉家女郎谨守闺训,她们从小在草原部族里长大,父兄的事务都会协助操办,对战争和权力都不怵而有欲望——恰如杜文的母亲闾太后似的。先代又恰好出现了几起母氏撺掇儿子起反或太后临朝限制儿子的事,这项制度便被君王订立下来,已经有好几位太子之母死于儿子的册立典礼——因而后宫之人,“只愿生诸王和公主,不愿生太子”。

上一世,翟思静是亲眼见着杜文册立皇长子拔烈为太子之后,同时下诏赐死太子之母卢贵嫔。太子得知后想救回母亲,拍着母亲悬梁自尽的那间屋子的门板哭闹不休,冷血无情的杜文不仅不怜惜那位花枝般年纪的卢贵嫔,反而把哭闹的新太子痛打了一顿,打服了为止。

不重嫡庶,而以长子为嗣。

翟思静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里有些惴惴的惶恐。

第 93 章

晚间宫廷里赐宴功臣, 杜文自然要去参加, 他在翟思静宫里腻到天都黑了, 外头的宦官急得打转转,他才慵懒起身, 伸了个懒腰说:“累死了,其实我只想在家里躺着。”

翟思静不由好笑,但他以蒹葭宫为“家”,听着也是有些叫人感动的。她亦起身帮他重新整理冠发,选了皇帝的朝服给他穿戴好,嘴里絮絮叨叨说:“我愿我嫁的是明君,不沉溺温柔乡中。今儿吃个饭都叽叽歪歪不肯去,赶明儿不是连上朝都不肯去了?这样的杜文啊……”

她轻轻一拍他, 像是在拍灰,笑融融抬起眸子瞟他:“我才不喜欢呢。”

杜文抱着她亲了两下嘴唇,笑嘻嘻说:“好的, 你要当贤后, 我只能被迫当明君了。——宴上有什么好吃的, 我吩咐人给你送过来,让你共享这次柔然之行的赫赫之功。”

“明君请等一等!”翟思静说着, 掏出一块手帕, 把他唇上沾染着的她的口脂擦掉,“又红又香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汗沾染了南朝的靡靡习气……”

杜文乖乖让她擦拭着, 但是临了又使坏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说:“你真是诤臣了,擦个嘴都要诤谏我一下。好讨厌。”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而出了蒹葭宫门,那端庄得近乎冷酷的模样又出来了,皇帝威仪,即便是笑融融地登上正殿坐席,也自然地逼凌全场,叫众臣不敢对这位年仅十九的皇帝有丝毫轻忽。

皇帝举杯说了几句开场的话,随后中和韶乐响起——这也是皇帝新近叫和南朝学的礼仪,朝中鲜卑臣子占大多数,觉得这慢悠悠的音乐虽然和声好听,但是哪有羯鼓和胡琴那样欢快的节奏和旋律?听着一点都兴奋,简直昏昏欲睡了。好在皇帝也并不冬烘,头菜上过之后,便换了鼓乐和琵琶,宫中歌姬随着羯鼓起舞,而朝臣则大碗喝酒,大快朵颐,气氛就渐渐热闹起来。

既然是得胜宴饮,自然是粗悍的武将偏多,喝高了就开始戏弄这次为皇帝所厚赏的翟量,这个搡搡肩膀,那个捶捶脑袋,翟量瘦怯怯的文士身板哪经得起这些武夫的老拳,纵使人家并没觉得用力了,他也疼得都快冒泪花了。

偏生又不好轻易翻脸,只能左支右绌地遮挡,陪着一脸苦笑挡酒:“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一个杜文的亲从侍卫上前把翟量的脖子一勒,勒得他不由地张大了嘴呼吸,然后又有一个就把皮酒囊里的酒水“吨吨吨”给翟量灌了下去。

翟量最后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那帮子武夫才松开手,看笑话一样盯着他满脸通红、泪水迸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不至于吧?大汗钦点的头号功勋,想必是千军万马取敌人额颅也视作等闲的,想必是杀人如麻也不会手软的,现在喝点酒还装什么可怜相?!”

伸手又要灌他。

翟量边把热辣辣的蒸酒从肺里咳出来,边伸手推拒那一条条伸过来的胳膊——明知这推拒是白搭,但也执拗地推拒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但目光里有愤恨。

突然四下里猛地一阵安静,正热热闹闹在灌酒的几个鲜卑将领与侍卫回头一看,皇帝杜文自己个儿端着黄金酒卮,正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

几个人顿时也尴尬起来,起身陪笑着:“大汗,臣等是跟翟兄弟闹着玩呢。”

杜文看了看翟量咳得通红的脸,嘴角还残留着酒液;再看看一旁一圈儿人捧着皮酒囊,既是噤若寒蝉,但又是默默地看皇帝的举动。

杜文弛然笑道:“闹着玩也行,只是还要注意分寸。”他指了指翟量:“这是我大燕的勇士,他的勇不在于攻城略地,也不在于骑射杀人,而是在朕最需要的时候,肯吃苦忍痛潜伏敌营,肯抛出性命为朕办成差使。”

他见有的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心里也寒了寒——南楚四王内乱,接着是胡人乱华,创始北燕的鲜卑部族领袖叱罗氏收拾了黄河以北的山河,拣了一个现成的便宜。外族称帝,中原的汉室大族往往是举族南迁,没能南迁的几大世族如翟家,大概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地在胡人手下讨生活——日后要用汉人的智慧,用汉人的宗法,用汉人的律典,只怕任重而道远了。

此刻,杜文没有为翟量而对他的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将手下翻脸,只是举起金卮道:“汉人体质孱弱,不善饮酒,朕亲赐一杯,慢慢喝。”对翟量点一点头。

翟量忍着委屈,看皇帝亲自来解围,心里也是知恩的,袖口拂拭额角汗水的同时悄然擦掉眼角的泪花,跪叩了皇帝的赐酒,然后举盏慢慢饮尽了。

而其他人,因为皇帝都贬损汉人“体质孱弱”了,心里的妒意也没先时那么强烈,拍拍翟量的肩膀,道声:“多吃点牛羊肉,长力气。”

大宴毕,群臣欢欣,只有翟量有些憋屈。

朝中汉人列于高位的极少,翟量这日也是孤零零地离开,在背后看着其他鲜卑臣子勾肩搭背、谈笑风生,而自己落在后面形单影只,不由叹气一声。

他的肩膀突然被谁拍了一下,力道之大,使得他顿时一仄,心里不由又气怒起来:刚刚还没有侮辱他够么?

回头一看,想骂人的话却憋住了。杜文比他高大半个头,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大……大汗……”翟量想给他行礼,杜文却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肘。

“嘘……”杜文说,“喝多了吧?我带你各处散散心,醒醒酒。”

不由分说把翟量的胳膊一拖。

翟量身不由己,心里也慌乱,不知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又不敢反抗,只能被拖着往后头甬道而去。

甬道里挂着羊角明灯,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杜文闲闲问道:“是不是觉得有些委屈?”

翟量心里的委屈顿时喷薄而出,但是反而忍着泪意摇摇头:“大汗栽培,臣岂敢觉得委屈?”

杜文点点头:“不容易的。柔然强大,因着草原广阔,而且全民皆兵,一到秋冬两季,马匹剽悍,便可以四下洗劫。这次征讨柔然,固然是为了太后,也是为了好好揍柔然一揍。但是揍完了,他那么大地块,朕也吃不下来,只能还是和解了事。不过得了燕然山,日后在周围加军镇和军屯,千里一线都是伏脉,如常山之蛇般,可以控制柔然的进犯。”

翟量在柔然反间一番,涨了不少见识,对皇帝的见解也颇为认同,不由也点了点头。

“朕脚下这片土地,可以半耕半牧。”杜文又说,“但是牧不如耕,南国强盛,便是由于富庶,打仗一趟,国库里搬空了大半,若不是从西凉和柔然的收获也颇为丰富,足够赏赐众将士和充实国库,只怕朕也要遭腹诽了。所以——”

他顿了顿:“这次得到的大片荒地,要妥善用起来。军屯是一方面,均田给老百姓开垦是另一方面。十年为期。”

这次半句话他到没有往后讲,踌躇满志的模样显现在脸上。

翟量在羊角灯的灯光下偷眼打量这位皇帝,灯光晦暗,却格外照得杜文隆准深目,面部的轮廓立体而精致。

他心道:堂妹嫁了这么一个人,也是不亏了。可惜了素宁。

正在胡思乱想,杜文戳了戳他:“到了。进去聊聊。”

翟量抬头一看,门楣上有砖雕,两个字——“蒹葭”。

“啊?”

这一看就是皇帝的后宫。他来干嘛?

杜文手腕里感觉到翟量步伐的停滞,笑得打跌:“你堂妹思静的住址,你还怕进来?”

门口两名宫女被皇帝摇手止住了通报,两个大男人轻声慢步往里走。

里头大概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窗户上一抹影子与窗户边的海棠树影子时时重合着。

她哼唱着的清幽的歌声传过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 94 章

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的翟量一听这歌, 不由傻乎乎一笑, 杜文轻声问:“这歌写了什么?”

翟量挠挠头, 傻笑道:“嘿嘿,古人在黄昏行婚礼, 所以缠绵束薪,花烛高照。彼此相见,喜不自胜。她怎么会唱这首?”

杜文被他一说,也傻乎乎咧嘴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心情愉悦,歌以抒怀?”

里面歌声戛然而止,然后问道:“谁在外面?”

杜文朗声说:“我呀。还有你的堂兄翟衡权。”

翟思静大概是愣了一下, 随后听见杜文他们俩的脚步声,忙道:“等等,我加件襦衫。”

两个半醉的大男人便停在料峭的春风里, 品评了一会儿蒹葭宫的建筑与布置, 杜文笑道:“太后不懂蒹葭的意思, 偷偷找了两个汉儒问了,那两个也是榆木脑袋, 就事论事, 先讲‘蒹葭’二字都是草头,从《说文》里讲, 就是草的指代;又絮絮讲了半天训诂,听得太后头疼, 直接问是哪种草。两个人说:‘乃荻草与芦苇之属’。太后还怪我拿草名儿给翟女郎做宫殿的名字。”

她要是知道杜文对汉学中的诗赋虽然懂得不多,但那时候为了作情诗讨好翟家女郎,特特恶补过,所以把“蒹葭苍苍”“秋水伊人”的美好意象用到了十分,估计又要心怀忌惮了。

正说着,里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翟思静披着碧色丝绒斗篷,露出里面松花绿的间色长裙来,站在门口只略屈膝敛衽:“大汗回来了?”

她这礼数已经属于十分不周到了,但杜文还是紧赶过去扶着埋怨道:“说了咱们俩不闹虚礼的,怎么还弯腰?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

翟思静剜了他一眼,低声说:“哪那么娇贵?弯弯腰怎么会伤孩子?”

翟量才知道堂妹有孕的事,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恭喜,恭喜。”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说:“我在里面烹了茶,可是只以为是大汗要过来,准备的是酥油奶茶。”

翟量说:“奶茶我现在也喝的。”

杜文道:“再取团茶烹,也不费事。”

翟思静笑道:“好好好,都有。别嫌肚子里闹水患便是。”

杜文在蒹葭宫就像在自己的寝宫一样自在,进屋就翘脚高坐,顺手一指对面地上的坐榻对翟量:“你也坐。你们汉人习惯跪坐,朕嫌脚麻,你不要觉得朕侮慢。”

又把里头的宫人遣出门外,大约还要谈些朝政,只不避翟思静。

他们俩先就着香喷喷的奶茶,兴致勃勃交谈起来,而翟思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取茶筅、荡茶壶,慢慢煮沸红泥小炉里的泉水,等团茶末被热水一激,顿时散发出芬芳来,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两个男人身上,听见杜文正在和翟量说:

“……中散令之职,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掌供奉朝廷,随侍君主左右,参与机密,从驾护驾,出使巡察,并分典内外诸曹,是协助君主、保卫君主的要职。朕把这个位置给你,也是煞费苦心的。”

翟量惶恐地点头:“臣一介庶孽之子,也没什么才华,得到大汗这样的擢用,已经是芒刺在背了。”

杜文笑道:“位置给你,自然担子也是要给你的。朝廷的制度学南边的很多,但到底学得不透,朕也想过,南朝的东西,不是桩桩件件都能用,但好的,咱还是要学过来。这活儿,要请你辛苦。日后,我也要招纳一批有能耐的汉人,不拘世族还是寒门,哪怕就是黔首呢,只要有能耐,就是我的肱骨。”

在家族里因为地位不高而一直悒悒不得志的翟量顿时有遇知己之感,激动得脸都红了,还带着那么三分酒劲,顿时给皇帝稽首一个大礼:“大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臣也为天下寒门读书人,叩谢大汗!”

君臣融融的模样,翟思静却不曾看,而是低着头把茶水分滤在两个兔毫盏中。

她起身,把一盏茶奉给杜文,另一盏给了翟量,说道:“烫,慢着些用。”

团茶特有的清芬弥散开来。杜文亦很喜欢南方的清茶,在袅袅的蒸汽里慢慢呷了一口。又对翟量说:“你也慢说知遇,给朕为臣,有功有赏,有过有罚,也是需时时警醒自己的。”

看了一眼翟思静又说:“绝不会因为后宫椒房的关系,特为拔擢或宽宥。”

“是!”翟量才不愿从堂妹裙带上得位,答得铿锵。

转眼三盏茶都下了肚。杜文还在那里赞“好香”,翟思静冷脸说:“这是品茶,又不是饮牛,喝足了吧?”

两个男人虽然都有点醉意,但也察觉出这里的女主人不满了,翟量急忙稽首告退,杜文从外头传了一个宦官,叫送翟量出去。等里头梅蕊带人把茶案等拾掇干净了,又着人抬进浴水来,杜文伸个懒腰道:“其他人都出去吧。朕要洗浴睡觉了。”

按他的习惯,里面没别的人,他上前一抱翟思静,笑道:“一起洗?”

翟思静推他道:“一身酒气。”

他不依不饶凑上来亲了一下,得意地笑道:“看你敢嫌弃我!”

“醉汉!”翟思静骂道。

“我才不醉呢!”杜文放开她,解衣入浴,边说,“今儿的所有事,我脑子里都清爽得很。翟量底下我要重用,作为任用汉家重臣的肇始。你们陇西翟家,心心念念盼着的不就是今天?”

他轻慢地抬出湿淋淋的手指,在翟思静脸蛋上捏了一把,笑得邀功一般:“我这也算对得起丈人爹了吧?”

翟思静对他笑道:“可不是,毕竟对汉家世族还是存有警惕之心,所以一直都只任用旁支。”

在杜文笑意僵硬之前,她又说:“可我知道,你做得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不是新兴的气象。”

杜文敛了笑意,好一会儿才说:“帝王之道,是平衡之道。”

他这句说完,好半天没有在开口,只闭了眼睛躺在袅袅的热气里,双臂撑着浴盆的边沿,肌肉并没有放松,连同上头的几条青筋都迸出硬邦邦的感觉来。

好一会儿,他出浴了。翟思静像以往一样,用一条大绢巾把他包住擦干。擦到胸前,他试探地一带,她就倚着他坚硬的胸膛,慢慢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幽幽气息,好一会儿慢慢说:“杜文,我很怕,我走在一条看不见头的路上,只知道前头有好多荆棘,可手里连一根可以拄着的拐杖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带着我不断前行。可是那影子,会不会随时丢下我,甚或,随时会把我带到荆棘丛里去……我也不知道。”

杜文很久没说话。

再说话时,他已经抱住了她,手臂有些湿意,也滚暖的。

“思静,你信不信一个会为你死的人,是不会欺骗你的,也不会放弃你。”

翟思静哭着点点头。

“但是你不信吧,也正常。”杜文又说,“因为我也不大会相信别人,甚至是我亲娘。”

“我舅家实力很强,被安插在朝野各处,而我阿娘我又不忍忤逆她,所以我只能慢慢等,一点点把辽河闾氏削弱,还不能赶尽杀绝,不能叫我阿娘伤心难过,更不能激化我们的矛盾,闹到母子反目。”他低头对翟思静说,“你要肯等,甚至……肯在我无情无义的时候相信我,原谅我。”

翟思静哭着点了点头:“鲜卑贵族的力量大多在军力上,六镇要靠他们,辽河一带要靠闾氏,海西一带要靠贺兰氏。我知道,翟量也是你安插的一柄刀刃,西凉那里也是。借力打力,取得平衡,决不能莽撞行事。我……我可以等,甚至可以为你牺牲。”

“哪里要牺牲!小傻瓜!”杜文爱怜地吻她顶心的头发,“我只要你信我,懂我。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来,刚刚那首歌,我想一个人听。”他又像个大男孩似的纠缠她,“唱嘛。你唱一首,我也唱一首。”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翟思静初始还带着些哭腔,但慢慢就平静下来,想像着诗歌中古人婚礼上的热闹,束着薪柴,燃着篝火,表达着缠绵而热烈的爱意;看着天上的星辰,彼此发下誓言;女郎见男儿,娇羞地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良人”,男儿见女郎,欣喜地爱上了她的粲然笑容——那么美,她为什么不信他呢?

一曲毕,杜文也来了一首:“荧荧帐中烛,烛灭不久停。盛时不作乐,春花不重生。”

翟思静带着泪给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淫.词艳.曲逗弄我?”

杜文笑道:“你看你又道学。没有帐中这些把戏,哪有我们的孩子?”伸手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小腹,然后把她裹在自己怀里:“思静,放心……放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放心。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肯为她死。梦里那熊熊的火光,他在火光中开口叹息,手中绣海棠花的披帛飞上湛蓝的天宇——她不断地梦到这一幕,而且与他的梦境交汇成一体。

洞悉这点,好像那黑黢黢的前路又有了一线明光。

汉族世家,盘踞一方,有着从东汉以降豪强大族的劣性:兼并土地,吸纳流人,一旦登上朝堂,有了机会,就会开始盘根错节的联姻和内斗,有了军功,还会豢养部曲,乃至架空皇权。杜文当然不可能让南朝的这一切重演。

一手世族,一手军镇,一手汉人,一手鲜卑人,杜文自己军功赫赫,万众膺服,接下来就是要翻云覆雨手段,才能开创他要的盛世。

半个月后,杜文远在辽河的三舅父,将自家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儿艾古盖盛装打扮,送到了平城;又半个月,西凉国君送来居延公主李迦梨,意欲和北燕和亲,李迦梨公主果然有西凉李氏家传的美貌。

杜文笑道:“柔然也有意嫁女过来,现在就差南楚送个公主来了。”

他来者不拒,全数收入后宫之中,只是闾太后召他去问话:“杜文,掰指头算算,你也纳了不少了。人家尊贵的女儿巴巴地嫁给你,总归要有个名分给。谁是可敦皇后,谁是左右夫人,谁又是三妃九嫔,你到底什么打算?”

杜文笑嘻嘻对母亲说:“翟思静、贺兰温宿、艾古盖、李迦梨,马上还有柔然的郁久氏,先都住进来,不分彼此、不分先后,都是赐封昭仪。”

闾太后皱了皱眉头,正欲开口,又听儿子滔滔说:“国朝旧例,可敦皇后必须由上天认定,白山黑水诸神见证,不能仅凭可汗一人说了算。所以我还是打算以‘手铸金人’的旧制来决定可敦皇后。阿娘觉得呢?”

闾太后踌躇了。

杜文盯了母亲一眼,然后垂首,云淡风轻说:“我已经下旨了。”

这是先斩后奏。

接着又说:“不过手铸金人的大礼要暂缓些,昭仪翟氏有孕在身,说不定就是儿子的皇嗣,手铸金人的过程里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所以,等足月产下孩子,坐完月子再说吧。”

谈到孩子,就是太后也无法驳斥——毕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翟思静受宠在前,闾太后已经觉察了。她对翟思静并无恶感,但是再无恶感,若是挡了她侄女儿的道路也是不行的。

可以先等等看。闾太后暗忖,既然谈什么“国朝旧制”也好的,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翟思静就不再是大问题了。

第 95 章

自从乌翰仓皇出逃, 杜文血洗乌翰的后宫, 这座平城宫就已久无欢笑与热闹了。

现在好容易一切绥靖, 平城宫重新修整,五位昭仪分居宫中五座院落, 没有上下尊卑的际分。杜文又广选天下良家女子进宫,长得好看的充实宫掖,做低等的嫔御,长得一般的就是充作宫女,他的后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但大家免不了也在揣测,和亲公主多出自于城下之盟姑且不论,那么,是最受宠爱、已经怀娠的翟思静, 还是亲缘最近、太后的嫡亲侄女艾古盖能坐稳可敦的宝座?

皇帝已经下旨,要等怀孕四个月的翟思静生完孩子、坐完月子才举行手铸金人的仪式来选出可敦皇后。翟思静那肚子,不仅叫人妒忌, 也叫人着急。

这日一群莺莺燕燕在惠慈宫陪太后闾氏说闲话逗趣儿。闾太后其实不大喜欢这些女人家的把戏, 虽然是众人捧着, 也觉得无趣。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到底还是觉得自家侄女儿最可心, 不过翟思静肚子已经显怀了,她想着里头是她的亲孙, 也是欢喜的,要紧说着:“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叫翟昭仪站着?”

翟思静和煦一笑:“妾不累。多站站, 反而不觉得腰酸。”

众人虽是妒忌她怀着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但是不敢在太后面前显露出来,纷纷笑着说:

“翟昭仪好福气,这秋天就该生了吧?”

“翟昭仪虽说苗条,肚子倒显怀显得早,里面定是个大胖小子!”

“太后入秋就能抱孙子,真是大喜呢!”

…………

闾太后笑道:“所以汉人说‘祸兮福所倚’,我在柔然虽然遭了那么大罪过,回来倒满满都是后福。你们其他人,该用用心伺候大汗,早早地叫大汗子女满堂才是啊。”

钩子似的目光又瞟了一眼自家侄女——艾古盖强撑着在笑,但那笑已经比哭还难看了。

闾太后道:“我也乏了,你们也不用在我这里立规矩,各自散了吧。”

瞟了一眼侄女儿又说:“艾古盖,你上次说辽河老家有进贡过来的雪蛤油,我寻思着春日到了,也该进补进补了。”

艾古盖和闾太后长得有三分像,只是太后那钩子般的目光到她眸子里就变得直剌剌的,她点点头说:“有呢。我去宫里拿了给姑姑送过来。”

还非称“姑姑”,必得与别人不同才快意。

艾古盖再回到惠慈宫时,其他人已经散了。

闾太后当然也不是想吃她的雪蛤油,只是借这个由头提点提点自家姑娘:“这段日子,侍寝了没?”

“只一回。”

闾太后微微笑着颔首:“完事儿了别怕麻烦,拿引枕垫着点小腰下面,流进去容易受孕。”

艾古盖的脸色变得很奇怪,脚蹭着地半天不说话。

闾太后何等心细之人,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阿干他……阿干他……”

闾太后首先斥道:“又不是回辽河老家陪你们玩耍,怎么在平城宫里还‘阿干’长‘阿干’短的?叫大汗!杜文是个骄傲孩子,你少和他套近乎,老老实实服侍,乖顺点!”

艾古盖给训得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噘着嘴好半天才说:“是……”

“接着说,大汗怎么了?”

艾古盖也是个骄傲的孩子啊,闾氏部族里最受娇宠的小女郎,从小听着姑姑阿勒楚的故事长大,满脑子都是自家父母赞叹的话:“……你姑姑呀,真是女孩子中的翘楚了!她十七岁侍奉先帝,先帝爱她爱得掌中宝一样,辽河闾氏的发达,都靠她的智慧,靠她对家族的提携。现在,你表兄杜文又当了可汗,咱们家日后的地位不可估量。艾古盖,你要和姑姑学啊!……”

她想着侍寝那晚上的羞辱,终于“啪嗒”落了一颗泪珠在衣襟上:“大汗他说我太小,又是熟人,下……下……”

“下什么?”

小姑娘到底羞臊,捂着脸说:“他说他……下不了手……”

闾太后又好气,又好笑,打量了一下自家侄女——艾古盖才十二岁,刚刚来天癸就被送来了。十二岁成婚并不罕见,但到底小了点,脸蛋还鼓鼓的像个婴儿,胳膊腿虽然有点肉,偏偏胸脯还只是朵小蓓蕾——杜文经了翟思静这样美丽端庄、阿姊型的女郎,当然喜欢那种成熟饱满,和绽放的鲜花似的类型。

闾太后心里怪自己几位阿干和弟弟:难道就没有其他女孩子可以送过来了?艾古盖脸蛋好看,可是太小了呀!

但是家人也是有私心的呀!谁不知道杜文是大汗,闾妃成了太后,自家姓闾的女孩子进宫八成就是可敦,再不济也是左右夫人,都争着抢着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部族的首领也选了又选,极为慎重了才挑出这个。

闾太后无法就这条责怪艾古盖,只能说:“这急也急不得,你好好吃饭,多骑骑马,让身子尽快发育起来。我这里还有几个嬷嬷,会些西域来的男女交.合之术,以后你来学一学,见大汗时别那么一副娇憨模样,要会伺候——伺候男人知道吗?慢慢学!他慢慢就会喜欢你了。”

艾古盖吸溜吸溜鼻子,委屈地点点头,抬头又说:“但是,要是生了孩子是个男孩……我也怕。”

闾太后嗤之以鼻:“侍寝还没成事儿呢,倒担心生男孩了!你别怕,瞧瞧我和大汗,难道是起步就封皇后和太子的?来日方长,总有办法。”

红着眼圈的小姑娘走了,闾太后到底不放心,对身边的宦官说:“你在我身边服侍也有很久了,这次到了惠慈宫,总算叫你水涨船高,成了总管。宫里的事你还和以前似的,一项项给我打听。今儿,先从内典监入手,皇帝去往哪里,宿在何宫,我都要知道;日后,他用度是什么,召见了谁,乃至召见时说了什么,我也都要知道。”

先帝在世时,身为贵妃的闾氏就是这样把持宫禁的,先帝偶有知晓,最多斥几句,也不当真问罪于她。

后来,凭借这一线的人脉控制宫廷,以至于乌翰在位时亦不能拿她怎么样,也是得益于这庞大的信息网。

现在,这在位的是亲儿子,当然更加无所谓了——毕竟,她也是为了儿子好。

却说翟思静从太后的惠慈宫出来,先在后苑里绕了一圈儿弯,梅蕊看她额角冒着细汗,不由嗔怪道:“都怀了身子,还不消停!陇西的老婆婆都讲,孕妇戒大喜大怒,戒行走宴乐,就是要安心静养才是。女郎倒是反的——从前闺阁里那么淑静的性子,怎么现在反而喜欢到处跑动?”

翟思静笑道:“你懂得多!你想想我几个嫂嫂生子,都是孱弱难下,胎儿又格外大,吃了多少苦。我看这里的鲜卑女郎,怀着身子骑马的多得是,走路什么的更不在话下,身子强健,腰膂力足,生孩子吼几声就生出来了。”

梅蕊觉得不可思议,寒琼则笑话她:“你也没生过,还是听女郎的吧。”

梅蕊简直要气炸了,反击道:“你呢?我看你行走不便,倒是早点一旁歇歇是正经。”

翟思静剜了寒琼一眼,扭头又对梅蕊道:“好容易大家都过了那个劫难,还在自己争执吵闹,非把咱们仨的姐妹之谊吵光了,叫人家好从中离间才好?”

她模样肃穆,拿出了家中做女郎时的威严,两个侍女都不敢吵了,垂头乖乖跟着她走。

走得累了,恰见大湖中一座小榭,翟思静坐了下来,看着湖水渐渐也解冻了,岸边杨柳拂水,呈现出淡淡的鹅黄,桃花芽苞鼓鼓胀胀的,似乎就要开花了。平城的二月早春,和陇西一样美。

她静得下来,裹着狐肷斗篷,坐在小榭中就和一幅静静的美人儿画儿似的,凝视着水波,凝视着烟柳,凝视着桃树上暗红色的芽苞。当然,目角余光,也瞥见了假山石后藏身的那个身影。

她装看不见,静静地等,看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那厢大概终于耐不住了,从假山后头又远远地绕了半圈,才跟刚刚发现了翟思静似的,笑融融地远远就打招呼:“翟昭仪,你也来散步呀?”

胭脂色裙子掩在假山后头,只露出一个角其实也是很醒目的,现在从一片茸茸的草绿色堤岸边走过来,整片身子都红艳艳的,自然更是醒目了。

翟思静亦回身笑道:“啊,贺兰妹妹,是你啊。”

贺兰温宿一如既往的面目温和,上前雅致一礼:“如此,倒是我生分了。阿姊不冷吧?”她左右瞟瞟:“今儿有些春寒料峭呢。”

翟思静摇摇头说:“不冷,前段日子倒是畏寒得厉害,这段日子反而浑身发热,厚衣裳都穿不住。”

贺兰温宿掩口笑道:“敢情是个火气足的小郎君在肚子里?”

翟思静淡淡笑道:“老天爷才知道呢。”

贺兰温宿坐在她身边,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还是不要生小郎君的好。国朝以长子为嗣。你大概不知道……”

她欲言又止的,似乎要引起翟思静的注意,但见她好像浑不在意似的,只能不甘心地自己说:“和你们汉家的母以子贵不一样,咱们大燕这里的太子之母,虽然会有皇后的封号,但是,牺牲太大了!”

然后又顿了顿,好像极为艰难才说出来似的:“你知不知道大燕宫廷有个旧规矩?——”

翟思静“哦”了一声,好像仍是浑不在意,看看水光,又看看垂柳,终于说:“大汗已近弱冠,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的,若是我能为大汗生下长子,殒身何惧?”

贺兰温宿恫吓不成,反而给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讪讪笑着:“翟昭仪真是勇气过人。怪道大汗那么喜欢你。”

翟思静扭头说:“我的勇气何曾及贺兰昭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