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4)(1/1)

样,但是一夜乱梦,脑海中是各种各样的他,无一例外笑得深情而邪气,叫人又爱又恨。

第 39 章

平城的高墙, 破得艰难, 但是各部藩王的损失反倒不大。

被逼为前驱的贺兰部人, 背后是虎视眈眈的长戟和大刀,前头是自家的兄弟之部, 没有退路,又只能前行。

高高的城墙上被礌石打得千疮百孔,雉堞里的人被箭雨射得刺猬一样,云梯车上的人又被砸得面目全非、烧得焦炭一样还在打滚哀嚎。上下士卒都含着泪作战——面前的,或许就是自家兄弟、朋友、邻居,此刻却被迫打这你死我活的仗!

尸体在城墙下堆起了很高,杜文骑着马远远地看着,面露一些得意的笑。

后方也不断有军报送过来, 军情紧急,杜文只捡着关于粮草、后防、援兵什么的略略读了,接着看到一份贺兰温宿缄封的“亲启”字样的, 就觉得心烦了, 随手扔给身边一名主簿文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话, 若是‘当心’‘珍重’‘加餐饭’一类的,就不用告诉我了。”

连主帅家眷那么私密的信笺都能看, 那主簿也是说不出的酸爽滋味。接过信笺看了看, 一大半文字都是在说“当心”“珍重”“加餐饭”,耐着性子看到最后, 急忙回报杜文说:“大王,说翟氏部曲的统管翟量带着些人离开了。”

这是温宿有意避重就轻, “带着些人”——谁说不能带翟思静啊?再说,杜文他又没明着吩咐她要把翟思静的情况件件汇报给他!

杜文点点头说:“没事。翟量上次请命,想带翟家的部曲专管粮道——汉人胆小怕打仗,就让他遁逃到不死人的地方去吧。”看思静的面子,就挑她堂兄建点轻松的功劳也无妨。

他沉浸在即将破城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主动请他“带我走”的翟思静,居然会有离开他的举动。

前锋的贺兰部死伤差不多了,攻城几乎到了白热化。成堆的尸体高及城楼,后头的人在杜文的指挥下奋勇向前,把已经打得失去了信心的守城官兵杀得落花流水。先登者封侯,被激励的战士们终于开始有几个登上城墙上,兴奋地一阵厮杀,抛下软绳梯,破坏飞天弩。继而一拨又一拨人登上城楼,打开城门,把杜文所带的这支花色各异的队伍放进了城门。

前头是血海肉山,地面全是红的,天空变得灰濛濛的。他的兄弟和叔伯奋力朝平城宫冲击,打算先入者为主,万一改朝换代,也能弄个大汗当当?杜文却不急,依然在后头骑着马晃悠,冷眼看着穿谁家花色军服的军士已经越发稀疏,便知道谁接下来不堪一击。

过了城中一半,桑干河的渡口处,有人过来,举了举令牌。杜文下了马,低声问:“我阿舅来了吗?”

“来了!”那人也低声说,“在那群士兵里。”

杜文招了招手,迤逦而来一小撮人。亲舅舅是认识的,上前已经是遏不住的喜笑:“大王!你总算来了!”

“阿舅!”杜文对他咧嘴一笑,“我这算是有主心骨了。他拚命谪贬闾氏,但到底是谪贬不完的!”

“放心!”他这位舅舅有着闾氏家人的敏锐与果敢,“娘娘步步筹谋,从一开始就没叫咱们家人被一锅端了。虽然这段日子动辄得咎,但是咬咬牙就熬过去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满怀喜悦:“日后有盼头了!”

“我阿娘在宫里还好吧?”

他的舅舅缄默了一会儿,又拍拍杜文的肩头:“本来,太妃们都要搬去西苑颐养天年,但是大汗始终不许你阿娘出平城宫。宫里她有人,也在积极地筹备躲出来。但是——”

舅舅顿了顿,说:“但是毕竟挺难的。太妃说了,若是事有不谐,弄得推车撞壁了,你不能显出有软肋在乌翰手中。该杀伐果决,就杀伐果决吧。”

杜文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说:“不,阿娘只有一个!”

城里砍杀了三天三夜,除却城里鏖战的士兵,也有不少是无辜的百姓被杀。北燕旧制:官不发俸,军不发饷,得胜之军默许可以掳掠而塞进自家腰包。是以从将军到士兵们,听见打仗就摩拳擦掌,恶狼入了肥羊圈一般。

前半夜始终是嘈杂的,入民户搜查的声音,抢夺钱财和民女的声音,鸡飞狗跳的声音,屋子着火的声音,还有女子凄厉痛苦的哭叫声。

杜文始终住营帐而不去他原本在平城的王府——当然,王府里惨不忍睹,他精心收集的漂亮婢女们,人头已经围绕墙裙挂了一串——他甫一入平城,乌翰就命人开始了对各个藩王家眷的屠杀。

他喝着酒也抵御不了外头的噪音,但这是跟着他的将士的狂欢,他不能阻止,所以继续听着。

突然,帐门被他手下一个醉鬼撞开,醉鬼后面还跟着一群笑嘻嘻的人,醉鬼手上抓着一个船娘,头发披散,衣襟撕裂,吓得瑟瑟发抖。

醉鬼给他单膝一跪,大着舌头说:“大……大王!这个妞儿最……最漂亮!”

杜文笑道:“你是来孝敬我的?”

“对……对!”醉鬼很是自豪,“她还会弹琵琶,吹埙!”

天天耳朵里是打打杀杀的也很厌烦,乍一听有个会器乐的,甚是想听点乐音洗洗耳朵。杜文把小船娘的胳膊从醉鬼掌心里解救出来,把她鬓边散开的头发抿好,笑道:“乐器有吗?”

小船娘抖抖索索说:“有的……还在船上。”

“去取来吧。”杜文笑眯眯说。

船娘的家人也远远跟着,不知是黑了心的亲娘,还是更黑心的老鸨,听见这里有大官和颜悦色的,心里念了两句“阿弥陀佛”,赶紧去取乐器了。

小船娘在他的笑脸和抚慰下,终于不再紧张得发抖了,接过琵琶,调了调弦,“咿咿呀呀”唱了一首小调。

杜文摆摆手:“不要唱,就弹奏,《将军令》,会么?”

“会。”小姑娘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屏了屏息,手指飞快地在四根弦上弹拨起来,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

杜文负手听她把一曲弹完,不由点了点头:“好听!还有埙,也试试。”

埙声音呜咽,格外需要幽静,杜文一手虚按,整片营地顿时静了下来,唯只剩篝火燃烧时干柴的爆裂声。

小船娘把陶埙放在唇边,嘟着的嘴像花骨朵儿似的,那悠扬绵长的乐音就流淌了出来,如泣如诉,直往人心里飘。

这下子,不用杜文虚按手掌,四处都静谧了,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张着嘴,翘首听这曲子。

杜文的眼中隐隐有些泪光,但若凝神看他,又觉得应该是看错了。他挑起一边唇角笑着,又不显得轻浮,好像真的被乐声打动了。

这一曲吹毕,他回头问诸人:“好听不好听?”

一群粗人,好听也形容不出来,只会点头而已。其中一个不怕丢人现眼地突然喊道:“好听是好听,但是听着想哭。”

杜文“噗嗤”一笑:“听着想哭?这,对士气不利吧?”

挥了挥手:“你们谁带来的带走吧。”

“啊?”那领头的醉鬼说,“送给大王的!”不死心加了一句:“这两天看见的最漂亮的!”

杜文打量了一眼小姑娘,她到底是风月场上的,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瞟向杜文的目光还有些脉脉含情。

他突然有些厌恶:自从有了思静,这些庸脂俗粉哪里能够入眼?

他凌厉一笑:“我可不想被这样的粉骷髅淘虚了身子。你们带走吧,谁找到的就归谁。”

醉鬼把惊恐的小姑娘拉了出去。少顷听见那个姑娘银子般的嗓子开始尖叫得嘶哑。

杜文皱眉冲外头一喊:“急什么,弄湿点再进去不更舒服么?叫得号丧似的!”

外头背人处的一座营帐后头,醉鬼的影子正掀着小船娘纤细的双腿,闻言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伴随着送进去,又兴致勃发地抽.弄起来。

“粗鲁!”杜文暗暗说了一句,回到营帐里,捡起小船娘掉落在地上的埙,把玩了一阵便丢开睡下了。

形势总体不错。

偌大的平城很快被这一支虎狼之师席卷。大军压至宫城墙外。

平城宫被浓重的乌云压得阴惨惨的,斜照过来的紫光勾在乌云的边沿,突地生出如残血般的褐红色。

杜文的黑色铸铁甲上也溅着星星点点的鲜血,散发着一阵阵的血腥味,刚进平城北门的时候,他还在嫌弃这血点子肮脏,气味恶浊,要了水小娘们儿似的擦拭。

强渡桑干河的时候,又溅了新的鲜血,这次他非但没有嫌弃气味,反而突然间兴奋起来,那柄乌钢重剑此刻握在手里,也仿若即将“铮铮”作响,等待着饱饮人血。

城楼的雉堞上,早已架起弓.弩,金汁铁水煮沸了置备在那里,随时准备给攻城的人致命一击。

杜文的队伍停在城下箭程之外,他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看天色,然后弛然笑道:“估计那缩头乌龟今日不敢应战了。先给我骂他娘,骂到他爽利咯;然后咱们轮番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弄死他!”

话是这么说,其实密切关注着平城宫的所有动静,轮番睡觉亦属枕戈待旦,不敢真的就呼呼熟睡。

他对亲卫和信臣道:“平城宫后门依山,山路屈曲,岔道极多……”

他一个亲信说:“明白了!臣等在那里设重兵堵着——”

“不!”杜文打断,“得给他留条活路,不然狗急跳墙,我阿娘就危乎殆哉了。”

“若是放虎归山……”下头人还是有点犹疑。

杜文叹口气说:“他有我的软肋啊,我没办法。削弱他的实力,便放他滚蛋,想必也好些年没办法东山再起的。”

他稍微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冷水洗把脸,少年人精力旺盛,一下子就清醒了。重新披挂战甲,神采奕奕到三军转了一圈,然后在晨曦里看着不远处巍然屹立的平城宫城。

平城宫雉堞上轮班的禁军已经困累交加,打叠起精神注视着下头如蚁聚一般的叛军人马,心头却自然地有些惶恐生出来。

乌翰也是近乎一夜没睡,眼圈乌青的一片,脸色焦黄,鼻尖额角都是油腻腻的。紫宸宫里现在已经集聚了很多人,皇后贺兰氏就在屏风之后,哆嗦着嘴唇默然流泪。

乌翰过去拉了拉皇后的袖子,皇后默知,轻轻跟着丈夫到了一旁隐蔽的小室里。

乌翰说:“平城宫怕是守不住了。这小狼崽子年纪不大,胆气不小,生生地造势收编了忽伐的人马,忽悠了几支藩王的队伍,而且居然指挥裕如,逼得你家的贺兰部军自相残杀。其他各处我的人被他看在平城北郭之外,想进都进不来,没法子给我打援。我想了许久了,现今跟他硬碰硬徒增伤亡,还有送命的风险。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是天命的君主,此刻便是屈服一下,也是为了后招。”

可敦贺兰氏早泣不成声,好容易才呜咽着说:“大汗有命,我们自然是遵照的。宫里人口众多,匆匆路上,后有追兵的,只怕带多了累赘。”

乌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听贺兰氏继续絮叨:“嫡生的皇子和公主还是带上吧,其他小的马车上能塞几个塞几个。大汗最宠爱的几个夫人带哪些……”

乌翰打断道:“你知道多了累赘,就不要一个一个点数了。重要的是带去的人要能助我东山再起,其他都无所谓。小儿小女最为麻烦,倒是右夫人是柔然的公主,将来依靠她娘家的地方颇多,还有乌林部的贵人,盛乐部的昭仪,一并带走。”

贺兰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不知他日后还看不看得上?贺兰氏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大敌当前,顾不得许多,赶紧吩咐宦官去喊那几个:“……叫她们不必收拾东西,赶紧地到宫城后门那里。”

见乌翰还在呆呆地想心事,又悄悄吩咐几个贴心的:“快!去凤翔宫把我的几个皇儿一并带出来,到时候跟我挤一辆车就是了。”

她这边吩咐完,那边听乌翰说:“对了,还有杜文他娘,姓闾的贱妇,这时候还不得不留她的命下来。带着一起走吧。”

第 40 章

平城宫正南城楼上的禁军还在浴血奋战, 殊不知宫城北边后门, 五六辆简朴的大车悄然驶出, 皇帝最精锐而忠心的近卫打扮成民人的模样,环卫在车辆四周。

宫城后倚着一屏青山, 刀削似的坡路,歪歪斜斜地却藏着容两驾车马并行的小道。乌翰从大车里探出头,看看两边的峭壁,放下心来,对外头喊:“走。”

他看不见的是,峭壁之上如蚂蚁密密攀附了杜文和神射手,不敢大张旗鼓,但若能一击制敌, 就有救下闾妃、斩杀乌翰的机会。

杜文亲自埋伏在这里,是怕派来的人不够妥当,必须亲力亲为才行。但是前头战局、郭外粮道、后头援军, 也是一个都不能不操心。从后岩壁上攀援上来的人送来一叠子军报, 杜文对他做了个“小心”“噤声”的手势, 然后一封一封拆信阅读。

前面几封信,他还表情平静, 但突然间双目圆睁, 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作为伏军,不能说话, 不宜发声,但见他一手死死地捏着信笺, 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咬牙咬得下颌骨都绷紧了,额角挣出几道青筋。

他身边的人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但事在危急,没有人敢出声询问。突然,有人看见了下方摇摇晃晃驶过来的马车,赶紧拉了拉杜文的衣袖,努努嘴。

杜文死死地咬着牙关熬着心头的焦灼和痛楚,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鸣镝——他一箭下去,他的神箭手就会齐发利箭,先杀死马匹和驭手,然后便可以活捉逃跑的乌翰。

他的眼睛里有点雾濛濛的,越是强行要求自己注意力集中,为营救阿娘奋勇一战,脑子里却越是乱糟糟、迷糊糊的,也不是特为在想那个人,但是被背叛的痛苦就是挥之不去。

弯道就这么一段,前面山石秃露,无处藏身,大路宽阔,马匹也容易奔跑。

他终于放出了一箭,但是跟随他多年的弓箭手都能感觉他手腕里虚飘无力,箭本该射头马,但实际却射到了车辕上,又擦着马侧腿,马儿惊得一撅,一声长嘶。

其他弓箭手也急忙放箭,但是乌翰带的也是训练有素的亲兵,挥动手里的刀弓把箭镞拨开,虽有伤亡,但总算护住了车马。

突然,其中一辆不起眼的车帘打开,闾妃被纳着后颈露出脸来,头发蓬乱,脖子里架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细细的血痕已经滴落在刀锋上,整个人很是狼狈的模样。

乌翰的声音从她身后的车里传来:“杜文,你是想鱼死网破么?朕可以先杀你阿娘,再和你决一死战!”

闾妃模样狼狈,但依然能清晰地大声对儿子喊:“杜文!不要有软肋!先射我!再杀他!”

杜文忍了许久的泪水却突然落了下来。他还是孩子一样,扁着嘴摇了摇头。

这样电光火石的瞬间,乌翰已经抓住了他的弱点,大声喊:“走!”

驭手都是娴熟的骑兵,迅速解辕抛弃了伤马,然后奋力驰驱。乌翰把闾妃往车里一拉,料定杜文不敢放箭乱射,踏着车底板命驭手立刻前行。

上头依然乱糟糟射着箭,但乌翰的车马,他们只能避开。六辆大车和两百多人,放跑了一大半。

等杜文下去点数的时候,一揭开车帘就看见可敦贺兰氏抱着她的几个儿女蜷缩在里头瑟瑟发抖。

“别……别杀我……”贺兰氏抖抖索索说。

杜文的重剑一下子搁在了她脖子上,恨不得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女一个个剁下头来。但见他眉目狰狞得魔鬼一样,脸颊的肌肉不断抽搐,但终于放下剑,点点头说:“你想要命,就看乌翰肯不肯来换!”

擒贼未能擒王,哪怕俘虏了可敦,杜文也是丧气的,母亲还被掳走,更是灰心。

更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信里告知他,翟量根本没有去粮道督粮,而翟思静跟着翟量一起跑了,驿路上没有踪迹。从小路悄悄走,其心可知。

杜文看着人把贺兰氏及几位皇子公主绳捆索绑,往平城里押送。边走边吩咐:“我阿舅那里来了军报,我六叔盛乐王先入平城宫,抢掠国帑、奸.淫宫人,真是国贼!他先斩后奏帮我围困了盛乐王的叛军,现在与其他几位藩王僵持着。”

他顿了顿:“我还留着一些人在郭外,现在与我阿舅的人马、外头赶来勤王的人马汇合,平定叛贼。”

他早就布好了一局棋:盛乐王人多、自负,就叫他先进宫城,瓮中捉鳖;其他藩王消耗不少,便按着余勇的多少一个一个击破;该杀的杀光,等他坐稳位置,再逐一处置那些连削藩令都不敢反抗的藩王们,就更是易如反掌。

棋局大体是胜利的,但是母亲没有救回,乌翰没能杀掉,是一个失误;还有一个不能与人言的失误,他金屋里藏的娇娘,居然也乘乱潜逃,背叛了他。

他想想就气怒难耐,道旁一棵小树碍眼,他伸手就是一拳,那小树应声断裂成两半,尖锐的木刺戳在他的手上,拳头上青紫一片,还流下血来。他见了血,心头终于略略安定,钻心的痛也觉得稀松平常。旁边的亲兵不敢多话,拨掉显眼的木刺,草草包扎了一下,就听杜文说:“事不宜迟,先回平城处置。”

杜文先造反,然后又由闾家的人出面,污蔑其他诸王造反,并螳螂捕蝉,一并收拾了。鲜卑人讲究血统,黄雀在后的杜文有声讨乌翰的檄文,也有最后进宫城的惺惺作态,加上闾家诸人的力捧,先帝手下的臣子,都晓得这原就是先帝的爱子,现在乌翰有“谋杀先帝”的罪责在身,杜文登基再妥当不过。

一切血雨腥风不需再提。

杜文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要清洗朝中,清洗后宫,清洗兄弟叔伯,无暇腾出空来收拾相思。实在忧愤得紧了,便折磨乌翰的妃嫔出气——赐给自己得力的手下,任由他们蹂.躏折腾够了,问一句“留不留?”

留的话,赐到这些粗鲁士兵家中为婢为妾;不留的话,随便是勒毙还是杖杀,怎么痛快怎么来。一腔的气怒,尽情撒在无辜的女人的身上。

好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更漏里的小箭已经指向了三更,外头满天星子,万籁俱寂,新近燔柴登基的大汗叱罗杜文,突然传令贺兰温宿到他的寝宫来。

温宿现在身份尴尬,心里自然忐忑。

杜文传召得急,她也没时间精心打扮,只能要紧穿上新熏的裙衫,鬓边插了最时新的绒花,嘴唇上点染了最娇艳的玫瑰胭脂,匆匆到了杜文现居的寝宫里。

杜文已经沐浴过了,侧躺在矮榻上。浓紫色的寝衣,丝光柔腻,垂在他矫健的身体上,胸口露出一大块浅蜜色的肌肉来。

温宿不由心头就“怦怦”乱跳,上前小心翼翼给他请了安,垂首只敢看他的衣襟。

杜文嗅着她身上浓烈的香味,皱了皱眉说:“外头衣裳脱掉!谁给你熏的香?明日送宫正司打四十板!”

温宿吓得仰起头说:“我以后不熏这么浓的香了!”看他直剌剌的目光睥睨过来,又低了头说:“大汗恕罪……”伸手慢慢解衣裳。

里头中衣也是仔细选过的,听说杜文喜欢粉色和胭脂色,所以特特用胭脂色软缎镶着粉色纱边,领口还绣着据说他最喜欢的海棠花。

她含羞地穿着这一身,期待他能有些心动。

但他好像是没有心动的意思,侧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杖毙你身边的侍女阿琪?”

温宿嘴角一动,心里有些惶惑:她当然查过了,阿琪是杜文向她要过去,布置在翟思静身边的贴身侍女。那日一句“渎职”就打杀了,一身鲜血淋漓的惨烈,她都掩面不敢看。

这主子今日是来问责了?

她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部落贵女,此刻虽然心跳得厉害,但还是稳住心神,说:“只知道是渎职,但是渎什么职,妾也不大懂。还请大汗指教。”

杜文对“大汗”这个称呼犹自觉得刺耳,起身到贺兰氏身边,低头说:“你怎么不知道啊?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丢了?”

温宿看着他赤足踩在地上,那双脚也骨肉停匀,肌肤白皙,旋即被寝衣的长摆挡住了。

她一时冲动,俯身在他脚上亲吻了一下,而后抬头说:“那天早上,她请我喝茶,我还说日后咱们俩做娥皇女英,共同服侍大汗,她当时就泪盈盈的,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也怪我经事太少,竟没有想到去多盯着她些。死了的那个丫鬟,确实是渎职,死有余辜。大汗若是觉得妾也死有余辜,妾本就是罪余之人,唯有一颗心永远是大汗您的!”

她扑簌簌落泪,滴了一滴在杜文脚上,只见他迅速地缩了脚,满脸厌恶,掐着她的下颌说:“她说……她有心上人了?”

温宿痛得哆嗦,伸手攀住他的衣襟,泪汪汪道:“她这么说,我哪里知道有几分真假?何况大汗这么信赖她,我自然也是信她的呀!”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拆穿。

杜文胸膛里像有无数鼓槌在用力敲打,闷痛不堪。

他此刻特想有一个发泄口,把自己的气愤发泄出来。于是揪着温宿的领子,粗暴地一把丢到矮榻上,扑上来三两下就把那胭脂色绣海棠的中衣衣领给扯烂了,又很快把她的上衣剥光了。

温宿被摔得浑身酸痛,但是又紧张又期待,闭着眼睛等他下一步动作。

男人急怒的时候像禽兽,接下来怕是要受一点苦楚,但是她心里想他已经想了太久,此刻经他挨身,他的指腹摁在她的锁骨上,她浑身发热,呼吸都要透不过来,眼前一片一片地闪动着金花,亵裤早就濡湿了一片。

“大汗……”她不敢睁眼看他暴怒得疯狼一样的神色,但使足了自己的温柔,“妾有错,你罚我吧……”

他欺身过来:“你给我记住!粉红色、海棠花,谁都不许穿!”

然后起身把她的外衫丢在她身上,把撕碎的胭脂色中衣丢进火盆,对温宿毫无温度地说:“滚吧!”

温宿蓦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瞪着杜文的冷漠而酷烈的模样。

第 41 章

翟量带着翟思静一路从偏僻小道穿插, 急行军一般赶路, 直到到了略阳郡附近, 才找了个稍微繁华些的市集落脚,住的是旅店, 吃了些热乎菜,所有人一路奔波,胡乱啃些干粮度日这些天,好容易可以正常吃饭,个个都狼吞虎咽的。

“这地方已经是两国交界了。”翟量是读书人,天下地理格局还懂得些,对堂妹翟思静说,“扶风郡接素宁的一支人我是单独派出的, 这会儿想必也快到略阳了,汇合后再往西北一段,就是咱们陇西。”

他悄悄问:“妹妹, 平城的消息现在还到不了这里, 你觉得谁赢谁输?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翟思静反问道:“堂兄在叱罗杜文身边这么久, 对他知道几分呢?”

翟量耸耸肩说:“谈不上知道,反正是个狠人。对别人狠, 对自己也狠。拿捏别人的弱点一拿一个准, 不得不服气;而且睚眦必报,真真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

“所以, 若是他赢了,你我逃跑, 他必然要报复。”翟思静说。

翟量欲言又止,翟思静知道他要问什么,但不接茬,而是紧跟着又问:“那么,若是乌翰赢了,会怎么样呢?”

翟量老老实实说:“我听扶风王身边的人说,那日扶风王去北苑,就是因为乌翰拿你使‘仙人跳’。做夫君的能龌龊成这个样子,也是少见的——寻常男人,哪怕是家中婢妾,也不愿意别人染指啊!心那么毒,只怕也是狠的。”

“不错。我的侍女梅蕊,他说起来宠爱,被他构陷河西王之后,就弃若敝屣。”翟思静说,“我只怕会更惨。若他赢了这场大战,天下藩王靖扫,他大权在握,陇西翟家就是狡兔与良弓,随便寻个什么理由也要连根拔除的。”

翟量刚刚咽下去的话终于又说了出来:“以我愚见,扶风王用兵厉害,只怕死棋里走出仙着,这次会打个翻身仗。他对你好像挺好的,你为什么……为什么……”

翟思静看了堂兄好几眼,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话,最后说:“我怕风险,在他身边,天天提心吊胆,而且毕竟有个兄终弟及的二嫁名头,好难听呢;离开他,翟家还是有地方可以避的。”

翟量终是笑了笑说:“我那堂叔,怎么把你教得那么迂腐?”

“站着说话不腰疼……”翟思静小声嘀咕着,“叫你吃这样的惊吓试试!”

翟量叹口气说:“既然像你说的这样艰难,咱们就是回陇西也逃不过啊,除非举家迁徙。”

“对。”翟思静郑重地点点头说,“我就是想请你回家帮着一起劝家中尊长,陇西是北燕的地界,不能再待了。”

“我?”翟量看看翟思静,摇摇头苦笑了:他们这样的旧家世族,女孩儿养得娇贵,但不过是联姻的筹码;庶出旁支,看着姓翟,在族中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他们能不问我的罪就够好了!”他苦笑道,“送素宁成婚,结果婚礼都没办,我就被扶风王撵得到处跑,现在再灰溜溜回家,还带着大汗的妃子,只怕要被祠堂的家法板子打个半死才算完。”

翟思静笑道:“还以为你在扶风王军帐里呆了一段时间,多少增加些勇气,现在看来,还是畏首畏尾嘛!”

“不是我畏首畏尾……”翟量忍不住要分辩。

翟思静说:“你看,扶风王说话行事,先掐着人的命门,再一步步着实。家族中尊长,岂是没有命门可掐的?我们俩虽然一个女流,一个旁支后生,但胜在我们在平城见识多,未必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她回眸看向自己的堂兄:“到时候有话我来说,你只需来抬一抬我的话,要挨打咱们一道去挨。反正也不能更坏了,无非是乱军中死和家法下死两种。你说呢?”

翟量张着嘴,愣怔半晌,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思静妹妹,你还真是三句不离扶风王啊!他对你的影响可真大哈!”

翟思静听他提杜文,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但是,静下来想想,他说得也还真没错呢。她一直告诉自己要远离杜文,不要忘记上一世的仇,但实际上她被他裹挟着,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未必没有被同化的地方。那么他呢?小狼崽子又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什么?

休整了两天,略阳已经在传平城的消息。

消息不确,但乌翰出逃,杜文登基,应该是不会错了。接下来理应是大赦天下,封赠百官,明面上一片和睦欢喜。只是这些消息都是茶楼酒肆的暗涌,略阳郡贴昭告的城墙一直干干净净的,甚至连进出城门都查验得更仔细了。

翟素宁也送到了略阳,短短半年,活泼娇俏的女郎变得憔悴多了,见到翟量和翟思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捂着脸躲进了屋子里。

大家知道她先被杜文利用,完了惨遭抛弃,都不由为素宁心里愤懑。

连翟量都气得咬牙,深为亲妹妹不值:“这混账王八羔子!仗着一张好脸,始乱终弃,却不想想女儿家的名节!实在太不是东西了。”连对翟思静的出逃都多理解了三分:“怪不得思静妹妹要离开他!蛮夷之君,毫无人性可言。确实早早躲开的好!”

杜文登基的消息都出来了,他们回家自然事不宜迟。毕竟杜文收拾好朝廷里外,大概就要收拾翟家了。

马车又是一路疾驰,颠得车里两个女郎简直想吐,才终于进了陇西的城门。

陇西郡里少不得也在传闻京城的事,驿传会略慢一些,但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消息已经足够翟家上下担心了。

突然听说家里三个晚辈回来了,那种惊、忧、喜、怒……交错的滋味,浮现在众人的脸上。

长房嫡室的三位郎主,亲见这三个晚辈。

“听闻京中大变,到底是怎么回事?”翟家大郎先发问,目光瞥向翟量。

“扶风王狼子野心,发动了这场政变。”翟量说,在家中尊长面前,还有些畏怯,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到底冷静有条理多了,“素宁妹妹纯属是他的障眼法,而思静妹妹……”

他瞥了一眼翟思静,不知怎么说才好。

翟三郎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女儿:“思静,你不是被大汗纳为昭仪了么?册封的文书,还有宫里中贵人亲自送到陇西报喜,家里开发了好大的赏格,期待你在宫里能好好服侍大汗,生儿育女呢!”

“幸好没有。”翟思静说,然后就看见她父亲额角青筋暴露。

翟量牢记这位冰雪般的妹妹交代“抬一抬”的话,见势不妙,立时接上话锋:“对!先头那位大汗太龌龊!先临幸了妹妹的侍女,又拿人家小姑娘使美人计、仙人跳;得了一次成功的甜头,居然拿思静妹妹使第二次!真是龌龊极了!”还啧了啧嘴。

对于读圣贤书的汉室大族来说,确实是匪夷所思。

当父亲的尤其觉得脸上没光,顿时感觉身边两位兄长的目光都意味深长起来,只能瞪视着翟思静说:“大约总因为你那时与扶风王传出的私情勾当!唉!气死我了!”拂袖怫然。

翟思静却不再是那个乖乖女的翟思静了,冷笑道:“阿父,我便没有勾当,只怕也逃不过这一劫难——梅蕊难不成与河西王有什么勾当?”

她又赶在父亲扬起巴掌之前说:“何况我一直还是清白的身子。”

一直只会捂着脸哭的翟素宁突然挪开双手,瞠目说:“我……我也是……”

她也是清白的身子。

翟思静回眸看了看妹妹——她可是切切实实三媒六证娶回扶风郡王府的,也还是……清白的?

翟思静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酸楚漫上来:这混账王八羔子,行事倒是挺痴的。上一世他妃嫔成群,初始也有不少儿女,但自从她被掠到他的后宫之后,这些尊贵的人儿就和他收集的漂亮婢女一样,只看不用,后宫多少年不闻儿啼。可你说他专情吧,有时候又不惮于拿女人做跳板,刻薄寡情的要命。

翟家大郎止住弟弟举起一半的手:“三郎,这不能怪思静的。”

做父亲的岂不知道,只是少个宣泄惊怒的口子罢了。此刻悻悻地往下一坐,唉声叹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思静却知消息和决断都不能耽误,紧跟着抛出了第二个足以让尊长们大惊失色的消息:“扶风王——现在也许是新大汗了——攻城之前,我被掳到他身边,亲见了他的檄文:‘先帝新丧,一抔土犹带泪;鞍鞯疑云,岂不包藏祸心?’正经追究起来,咱们家逃不逃得脱干系?”

她看着上首尊长兄弟三个,都是面色灰黄,如同傅了土一般,又目瞪口呆,嘴角哆嗦,真是死期将至似的。

做女儿的有些不忍,但最残酷的话还是要说:“或说我们心中坦荡,可是自古谣诼能够杀人,三木能够逼人。”

想想前一世,杜文发现她儿子长越有叛乱的苗头,杀到陇西时,就以严刑逼供,强迫翟家认罪,再反过来理直气壮地处死长越这位先帝的唯一皇子。

何供不可得?!

翟量都听呆了,连“抬一抬”都不知道怎么“抬一抬”,不过在杜文的军营中,看着他设计对付“仙人跳”,看着他驱使贺兰氏的部军自相残杀,看着他陷害他自己的兄弟和叔伯,觉得这头小狼崽子,还真是做得出来。于是,他也唯剩了连连点头,惊惶得都要哭了。

到底是最年长的伯父镇定些,低头问翟思静:“思静,那你说若是新大汗铁了心要对付陇西翟家,咱们家怎么做才好呢?”

“走。”翟思静说。

“走?”大伯皱着眉,“阖家四百多口,加上家丁、丫鬟、部曲几千号人,走?”

“只有这条路。”翟思静说,“而且事不宜迟。伯父请想一想,叱罗杜文凭什么放过我们翟家?——悔婚,襄助他的兄长,害他被打压了那么久,他凭什么不恨呢?”

“唯有现在,没有听说叱罗乌翰的死讯,想必这是头等心腹大患,四周藩国还没完全拔除,想必这也是肘腋之患,我们陇西翟家,离得远,部曲少,抗不过,又不是深仇大恨,最多是腠理之疾,肯定是最后对付的。就算是几千号人,也不是走不了,大不了家中细软多抛掉些,田地也就不要了——还是命最要紧呵!”

话是这么说,这几十代人创下的基业,这些带不走的田地家宅,还有一旦离开就会覆灭的家族荣光,牵丝攀藤的官场关系,一旦走了,就毁光了。

她大伯在屋子里不断地踱步,无法做出决策,最后,悄悄看了翟三郎一眼,挥手道:“虽是急事,还不到火烧眉毛,我得想一想再说。你们三个千里迢迢回来也不容易,先各自回去洗沐休息,我有了想法,再叫你们一起商议。”

翟思静回到自己久违的闺房,浑身每一处都舒适起来。

想着举家南迁,还真是舍不得!但是生死存亡,也没得选。只希望家中这几位尊长,不要一意孤行,也不要心存侥幸——就和她一样,远远地离了小狼崽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哪怕,心里会隐隐作痛呢?

正柔肠百结,屋门被敲响了。她的侍女过去瞧了瞧,在门口问安道:“郎主!”

她的父亲进了门,凝视着自己女儿。

她白皙而优雅,一如既往的娇美无俦;她沉静而睿智,好像又和出嫁前不一样了。

“阿父。”

“思静。”父亲收回心神,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挥退了所有侍女,又失焦地望着女儿的脸。

他终于鼓足勇气一样说:“我后来又问了阿量,他说……扶风王——哦不,新大汗——很喜欢你?”

翟思静预感不妙,抿着嘴等父亲说。

果然,父亲坐在那里搓着膝盖,好半天说:“若是他很喜欢你,说不定看你的面子,咱们阖家可以不走?”

第 42 章

翟思静不由“咯咯”笑道:“他喜欢我, 所以我们不走?那就是打算拿女儿去送给他, 乞求他的原谅, 甚至乞求他的恩典?”

“呵呵……”她忍了又忍,还是冷笑着流下泪来, 于是干脆不忍了,任凭眼泪刷刷地落,“谁吩咐母亲教我读‘妇无二适之文’‘得意一人,是谓永华;失意一人,是谓永讫’?今日,倒觉得我合该二嫁,合该侍奉一头狼?!”

父亲给她说得颜面无存,即将发作, 但终于还是软下来说:“思静,你说这话没良心!父亲纵使是打过你,也不肯事事依着你、惯着你, 但是咱们翟家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大小吃穿用度, 都是家中最好的, 比你几个兄弟还好;四岁开蒙读书,八岁习完《女诫》《女宪》《女则》, 师傅也是请的大儒。千娇百宠地养大, 临到危急了,这点牺牲你不肯做?!”

她是可以做牺牲。

上一世, 她真的绝望崩溃的时候,杜文是让步了, 没有杀她的家人,反而叫她父母来平城劝说她。

莫不成这一世她也得那样崩溃一次?或是用色相换得他的怜悯?

但此刻,她摇着头:“阿父,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不选,非要我牺牲?我是养在笼中的雀儿,吃穿不愁,但随时可以抛出去牺牲?”

“千余人的亡命迁徙,抛掉偌大的家族田地,未来在异国孤独无依,这些对于你都是更好的选择?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父亲起身而去。背影显得有些苍老。

翟思静追了一步,说:“阿父,不是我不愿意牺牲,而是牺牲不一定有价值。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他看起来对我好,但那不是两情相悦的好,不是平等相待的好,不是彼此敬重的好。就和您把女儿当金丝雀养大一样,他养一只狗,养一只猫,给最好的食,住最好的屋子,死了还会掉一两滴泪。可是,这是爱么?他心里只有利益算计,也并不会为我而改变。我都不能保证,若是我回到他身边,婉转伺候,他就能不理会他对翟家的仇怨。”

“‘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她轻声诵着她读过的书,“我就宁可曳尾泥涂!”

父亲回过头来,好像有些惊诧:“你这么贬损他,有实据么?乌翰拿你做耻辱的事,杜文他对你怎么了?”

翟思静含着眼泪说不出话,不错,现在杜文没对她怎么样,她真是指摘不出他的过失。可是上辈子他那么控制她、凌.辱她,杀她的儿子,她怎么能忘记?每每她有些动心,那一幕幕就会在脑海里蹦出来阻止她的动心,叫她的心重新跟铁块儿似的硬起来。

“他真的不好……我知道。”只能这样说,“他将来会让你们看到残暴的一面。”

父亲回身,重新坐下来抚膝说:“思静,阿父说这话,大约有点迂,但是,这片土地原是我们汉室的江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我亦不敢作此想。但想着若是汉人怕他们鲜卑人,都走完了,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们了,以后任凭遍野腥膻也有心无力……我总想着,抗不过,我们好好跟他们共处,不定有一天,他们学了我们,面貌不变,心却变过了……”

翟思静怔怔地不大听得懂。

而翟三郎也只是要宣泄一下,说完就神色茫然。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道:“我走了。你伯父和叔父还在议论,是南渡还是西迁。我只是有点妄想,希望你能避免这一切。”

“当然是南渡啊!”翟思静忍不住说。

翟三郎又停下步子,回头问:“为何?南楚内讧得极为厉害,现在朝中庾氏和桓氏已经水火不容,寒门黔首倒开始步步执掌军权,我觉得不是好兆头,只怕要改朝换代,那可是要多少年血雨腥风的。”

翟思静上一世在平城宫,也听杜文谈起过外间的格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大致晓得南楚确实内讧到一朝灭亡,权臣篡位,而且施行土断,削减了世家大族的力量;但是国家安定富饶,也未见得就血雨腥风活不下去——只要没有妄念,又怎么会活不下去呢?

她说:“南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汉室之邦,而且咱们阖家南迁,不考虑重入中枢,平平安安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世间哪有桃源!”父亲摇摇头,“我倒是赞许你伯父的意见,西凉李氏原也是汉族,虽然与鲜卑匈奴相处久了,风气不再,但地方广阔,活路也大,也避开了南楚的纷争,我们有时候与那里有些贸易的往来,官宦间有通问的情谊在,还是西去比较好。”

“但是,西凉孱弱,不堪一击啊。”

“谁要击它呢?”父亲反问。

翟思静有口难言:杜文会为找她,不惜与西凉开战么?

想了想觉得,他这么自私自负而算计清楚的人,为一个落跑的女郎,不惜与别国开战,只怕是天方夜谭了吧?

然而杜文在肃清朝中乌翰及贺兰氏的余孽之后,真的开始计划“天方夜谭”了。

改朝换代,有血流成河,也有暗波涌动,上位者必须目光敏锐,手段狠辣,犁清敌手,还必须有人扶持,有人襄助。等朝中基本“干净”了,已经是半年之后,时值深秋了。

乌翰逃到了右夫人所在的柔然王庭,被当作“奇货”招待在草原上的石头小城里,他随即立右夫人为可敦,赢得了柔然汗的信任。

杜文投书给柔然汗,先叙利害,后论亲善,接着又隐晦地威胁,最后答应,以乌翰的两名妻儿来换他的母亲闾太妃。

乌翰在新丈人家的篱下苟活,哪敢开口想换。妻子,索性连儿女一并不想要了,但觉察杜文孝母,顿时把闾太妃看作手里的人质,趾高气扬发函骂了杜文一顿。

杜文心里憋着恶气,便想折磨乌翰的家人,先传来乌翰的一位公主,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赏到死囚牢里给一群脏兮兮的死囚享用了,然后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公主送还给原可敦贺兰氏,笑眯眯说:“朕看你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久旷之人,淫.心勃勃的,一定很难受吧?若是开春了乌翰还不肯换你,我带你到四处去挑男人好不好?”

大贺兰氏抱着小公主嚎啕大哭,叱骂杜文不得好死。

杜文的目光却巡睃着挤在简陋宫室中其他的乌翰的妃嫔儿女,看到谁,谁就惊恐地低下头,怕和他有任何目光接触,更怕被他看上,拖出来折辱。

然而越怕来的就越逃不掉,杜文指了指一个缩在墙角的年轻妇人,说:“今日这个有福,先送到宫城角楼,让辛苦了一天的侍卫们赏鉴赏鉴。”

他的贴身侍卫们哄笑着,把那瘦削而脸色不好的小妇人拖出来,说着:“幸而是年轻,不然这样蜡黄的脸孔,只能从后面才不膈应。”

另一个笑道:“又不是给你享用!角楼上四十几号人,值宿憋了六天了,看母猪都是双眼皮儿的呢!”

还有一个说:“尽够好了!废帝选的妃子,只是蜡黄,未必丑陋,说不定好吃好喝将养两三个月,养得白白胖胖就是美人儿了呢!”

杜文哈哈笑着,心里有恶意盈盈的快感。

突然,他听见那小妇人在凄厉的哭喊挣扎中叫道:“冤啊!我不是他的妃子!我只是翟女郎的陪嫁丫鬟!”

她绝望中也不知哪句话该讲不该讲。单见杜文听了这句,突然面目狰狞地转脸过来,然后像要杀人一样掐着她脖子问:“翟思静的丫鬟?”

梅蕊透不过气来,挣扎着点了点头。

原以为触怒了叛乱残暴的新君,大概要小命呜呼哀哉了,不想杜文松开了手,鹰隼一样的眸子盯了梅蕊一会儿,冷笑道:“哦,还有这层渊源?”

扭头对侍卫们说:“押解到我宫里!”

梅蕊身不由己,被一群侍卫拉扯着,送到皇帝所居的紫宸宫。

贺兰温宿正在门口翘首以待,远远地见杜文的人又拖着一个女子来了,不由带着哭腔说:“大汗,你饶了我阿姊吧!你饶了她的孩子吧!废帝的错,与她无关……”

杜文走近,没好气说了一句:“滚开,别挡道!”

几个侍卫把梅蕊一把丢在氍毹毯上。

梅蕊已经是肝胆俱裂,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折磨,也不敢再说什么,唯恐触怒了大汗。

杜文要了自己的鞭子,然后挥退侍卫们,边在手腕上不停地绕着鞭子,边狞厉地问梅蕊:“你们女郎翟思静,在未嫁之时有过哪个心上人?”

梅蕊看着鞭子直咽唾沫——她虽然是丫鬟,但翟家以诗礼传家,一般不苛虐下人——她可不想尝尝这可怕的东西的滋味!

冷不防杜文狠狠一鞭抽在地上,氍毹毯子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细细的羊毛绒飞了起来,在一道道烛光里如同细细的尘雾。

“说!”他厉声喝着,看着比乌翰可怕多了!

梅蕊一下子就吓哭了:“大汗,我们女郎七岁不与异姓男儿同席,出入都有丫鬟嬷嬷陪伴,常年不出闺房——她哪有什么心上人啊?”

杜文本就是狐疑的性格,当然不会因这句话就信她。

他换了语调,凑到梅蕊身边,边盘弄皮鞭边说:“你莫怕,你跟我说实话,就是立功了。我不仅不打你、不杀你,还放你出宫,让你嫁个好人家!”

梅蕊却是一道直肠子,摇摇头说:“可是没有怎么说啊?”

杜文变了脸色,对外头说:“来人!把这小贱妇拖出去送角楼!”

立时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来,拖了梅蕊就跑。

梅蕊何能扛得过几个大力的男人!被倒拖在地,背上磨得钻心疼痛。她哭叫着:“女郎纵有心上人,也只剩下你了!不然,最危急的关头,她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叫我把大汗要陷害你的消息告诉闾太妃?”

杜文喊道:“停下来!”

几个侍卫岂不是人精儿,赶紧把梅蕊扶起来,搀到杜文面前。

杜文胸口起伏,但是很久都没说话。

梅蕊给他凝注得脊背发麻,战战兢兢不知道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杜文板着脸问:“那她为什么要偷偷走?”

梅蕊直肠子地问:“我怎么知道?!你惹她生气了?”

第 43 章

杜文脸一呆, 倒是开始虚心求教:“我也不知道啊。她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

这一阵这件事他很苦恼, 而且是难以向人倾诉的苦恼, 日日夜夜只有自己煞费思量,思量不出, 再想想和乌翰谈判不成,母亲岌岌可危的现状,更是双重焦躁。

梅蕊瞟瞟他,心道:大概是你太凶残了,女人看了都怕吧?

但这话不敢说,只能说:“大概是女郎想家了吧?她离家那么久,当然思念父母亲人啦。”

杜文皱着眉头,斜乜着梅蕊, 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万一她撒谎撒惯了面不改色呢?

不过,他总算觉得有一条可以查实的路径,心里略有些松弛, 于是对梅蕊说:“好, 朕今天先放过你一马, 但是你若是骗朕,朕管叫你碎成齑粉!”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 心想:女郎啊女郎, 你可千万别有了心上人还没叫我知道!我可不想碎成齑粉——这凶巴巴的王八羔子做得出来啊!

杜文第二天就命人带着礼物前往陇西拜会,千叮咛万嘱咐, 见到翟家尊长,一定要问清翟思静的所在, 最好亲眼看一看。确定她是回去见父母了,就好言好语请回来;若是翟家古板执拗,就叫当地的府兵协助,把人抢出来塞辂车里带回来——总之,先礼后兵,但横竖横就是要弄回来。

北方下雪早,一过深秋,路上就难以行走了。

杜文一边盼母亲的消息,一边盼思静的消息,两头都盼得苦,但是都盼不着。

好容易驿马重至,带着一斗篷的风雪把两处的情况都汇报给了新大汗。

“废帝乌翰在柔然王庭俨然上宾。柔然汗在帐间怒斥大汗……”报柔然消息的那位偷眼看看杜文,吞吞吐吐的。

“哼!”杜文冷哼一声,“想必是骂我。想必是不肯放我阿娘。”

“还有……”

“还有什么?”

报信的愈发吞吞吐吐地说:“他说,大汗再凌.辱废帝的妻妾子女,他听说一次,就剁太妃的一块肉给大汗送来。”

杜文脸色铁青,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在书案上狠狠一拳。那书案摇了摇,然后裂开了一条缝。而皇帝的拳头也瞬间紫了一片。

报信几乎要打哆嗦,叩首道:“别的没有了。”

杜文硬是熬着怒火,期待下一位信使能带来好消息,略略排解他胸中的郁气。

结果,另一边一个胆战心惊地说:“大……大汗,陇西翟家已经……已经……已经……”他大约有数这个“已经”后面会闹出怎么样的滔天巨浪,所以结巴了三次,愣是没有说出来。

杜文的脸色暗得像铁,眼睛里倒像有荧火似的,直直地盯了过去:“能不能利索点?‘已经’怎么?”

那人先磕了两个头,看都不敢看自家主子:“回禀大汗。陇西翟家收拾了细软,处置了田契,已经人去楼空。臣问了陇西郡牧,说是翟家思归,阖家搬去了南秦,他也正打算给大汗写折子,只是驿递慢,大概要过些日子才能递送到……”

话没说完,只听响亮的“卡嚓”一声,屋子里的人全都被雷劈了似的一哆嗦,然后看见那倒霉书案的木渣子“辟里啪啦”往地上掉,再接着,一滴滴的鲜血坠落在澄泥砖的地面上。而上首那人,呼吸浊重,好像浑然不觉疼痛。

“你就这么当差的?!”好半晌,杜文终于开口,但出口就是浓重的杀气。

他手下无弱兵,眼力见儿那是没差的,要紧又磕了个响头,额角都青了也不觉得疼,说话快得跟爆豆子似的:“大汗息怒!臣派了手下人分三支队伍,一支在陇西周边查找,一支南下往南楚打听,一支西去往西凉打听——数千人的迁徙,不可能动静不大,一定能打听到。”

皇帝这才收了杀念,坐下身对两个信使说:“下去领赏——我为消息气怒,不为你们,你们尽忠职守,这样的天气、这么大雪,这么快赶回来送消息,是忠荩之臣。”

收杀念是暂时的,杜文此刻只想杀人,只想见血,看着自己血肉淋漓的手指关节,毫不觉得疼痛,只觉得这还不够!

当日勾决六十名死囚,杀得人头滚滚;第二天天晴,皇帝又出猎半个月,把风雪中活得隐蔽而艰难的禽禽兽兽都从林子间找出来猎杀了,俘获的猎物装了二百辆牛车。

回到平城宫,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对着沙盘开始想辙儿,手指顺着沙盘上逼真的山山坳坳、河河川川不停地滑动着,时而穿过巍巍的祁连群山,时而穿过河西走廊狭长的甬道,时而在隔黄河相望的雍州、荆州指指点点。最后,他拿起一旁已经翻看了好几遍的密报又读了一遍,眼睛眯了眯,反倒漏出杀气来。

你逃到哪里,我就能追到哪里。他对心里想像出的翟思静说,你害我伤心难过,我就血洗背叛我的陇西翟家!

突然,外头传来贺兰温宿的声音:“我用大汗猎的野猪,亲手做的炮肉,送给大汗尝尝鲜。你们不通报,倒拦着我,是什么意思?!”

杜文一个箭步窜出门,皱着眉看着温宿吃力地端着一大盘炮肉的模样。

温宿见他出来了,便笑道:“大汗!”

杜文闻到炮肉的香味,但并没有食欲,他看着温宿渴求的目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对不起,这些日子胃口不好。”

温宿失望地低了头“哦”了一声,但想着刚刚他少见的温柔,心里又柔软了些。

杜文突然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温宿流露出一些委屈,好像都要哭了,吸溜着鼻子说:“妾不敢。”

“这话说的好官样。”杜文笑道,“我不爱听。”

他平素对温宿可谓是“一笑黄河清”,所以这一笑就叫温宿失了神,痴痴望着他说:“我真的没有恨你。只是,还希望你对我阿姊好一些……废帝要害你,她并没有赞同,家族缔结的婚姻,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

杜文点点头说:“好。”

“真……真的?”她竟然不相信了。

杜文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想想她也可怜,她明明是乌翰的正妻,现在乌翰在柔然却把右夫人扶成了可敦——拍柔然汗的马屁也拍得太无耻了。我这里怎么折磨乌翰的妻妾儿女,他都只管在柔然王庭的帐篷里吃肉喝酒。”

他摇了摇头:“就让他快活吧。我也不想折腾了。你去劝慰劝慰你的阿姊,说我以后送她去西苑好好过日子。叫她谢恩吧。”

没几日,传出乌翰的皇后贺兰氏从西苑出逃,带着贺兰部几个死士一路出了城郭,向北而去。

杜文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宿两眼,吩咐将西苑和城郭的守卫狠狠打了一顿,旋即派人随着向北追去。

他点数军队,安排好他的舅氏协助国政,然后亲自披甲,好像要发兵追击大贺兰氏,又像要与柔然开战,但到了金城郡之后,突然全军转弯,又朝着更西的西凉而去。

杜文捏着手里那份密报,远远地望着河西走廊的山峰和峡谷,终于将手中重剑指向远方:“先帝崩殂,乌翰有弑君弑父之嫌;陇西翟家不顾偌大基业,仓皇西逃,惶惶如丧家之犬,心虚之态毕现。朕欲为父报仇,先将审清翟家。而朕得报,翟家现在便藏身在西凉的酒泉郡,西凉若不交出他们来,朕就血洗西凉!”

最后中气十足来了一句:“发兵!”

重剑的锋刃斜指向远山和天空,岿然不动。

其时,凉州姑臧都在南楚的大将军辖中,过西郡、张掖郡、酒泉郡,再过玉门关,到了敦煌,便是当时西凉的国都了。再往西则是西戎、鄯善和高昌等地。

西凉小国寡民,军力不强,胜在地势险峻,而唯一的商道通路在他那里,所以物产非常丰富,而仅仅关税就可以赚足了皇室和百官的奢侈日子,也够百姓嚼谷。

既然是这样富庶的国家,杜文带领的士兵们当然摩拳擦掌——毕竟城破之后,多少金银细软可以放抢,多少姑娘媳妇可以随便睡,苦一场后便是狂欢了。

却说翟家数千人的搬徙,很是不易,走到酒泉,见地势险要,土地又肥沃,翟家在冬日风雪中实在难以为继,便以重金贿赂西凉酒泉郡牧和李姓藩王,终于得以在酒泉郡城落脚。

结果还没过到春暖花开,便听说叱罗杜文的北燕军队,所向披靡,沿着西郡、张掖并不取城池,而一路径直往酒泉去。

因为不是一座城一座城地慢慢打,所以杜文所带的骑兵推行速度简直惊人。酒泉都督刚看到烽火,头往城墙下一看:啊呀妈呀,已经密密麻麻蚂蚁似的聚了一群了!

都督不得不硬着头皮派人持节前往问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发兵?

杜文在中军帐中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酒泉郡没做错什么,但是都督好像错了一步。”

来人问:“敢问哪一步错了?”

杜文说:“陇西翟氏不是蒙你们收留么?你把他阖家人口都送出城来,我就饶酒泉一次。否则……”

酒泉都督闻之大怒,又想着翟家掏了那么多家底逢迎他、伺候他、贿赂他,怎么的也不该落井下石。再想想自己地大城坚,任凭他杜文围困好了,不怕他不灰溜溜走。

翟家当然更急了,更是挖空箱底给酒泉都督送东西,求他千万庇佑。

翟思静也是无意间才知道,不由闯到父亲屋子里问:“什么?杜文他追到西凉来了?”

她如被一大桶冰水照脑袋就浇下去了。

第 44 章

翟思静的父亲也正在和她二伯争得面红耳赤。

见翟思静过来, 二伯拂袖, 嘀咕着:“那时我说还是南渡, 你们一意孤行,就是不听!说什么山道艰险, 燕军难以逾越。实际呢?天险也不如名将!若是到凉州或雍州,着意投诚南楚大将军杨寄,以他的用兵灵活多变,杜文未必能追击过来!”

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做。

翟三郎脸色铁青,拗着脑袋,抚膝不语。俄而见到女儿闯进来,目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二伯瞥见他们父女的模样, 冷笑道:“也别琢磨了!鸟择良木而栖,这么多人家求娶思静,亦是奇货可居。现如今最佳莫过于将思静聘于酒泉都督的幼子端木骧, 倚着酒泉都督的城坚兵多, 他能庇佑我们——毕竟, 杜文一路过来,都是绕过城池不攻, 想来他攻城的能耐不足罢。”

翟三郎又抱愧地看了一眼翟思静, 对他哥哥说:“二兄,欲要治本, 还是问那位狼主的意思,若是我们献亲求和, 他是不是能放过酒泉,放过翟家。”

二伯嗤之以鼻:“异想天开!他这样绝情寡义的人,骗娶了素宁之后连圆房都不肯,现如今为了思静倒破例?!”

翟三郎气呼呼道:“杜文是一路过关斩将过来的,对酒泉势在必得的模样,你倒以为倚着端木都督就是万全之计?”

“哪里有万全之计!”二伯声音变高了,“谁人不是在与天命打赌?!”

翟思静颤着声音道:“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

翟三郎越是有些愧疚,越是用厉声厉色来掩饰自己的脆弱:“这个时候了,毁家纾难在所难免,便是牺牲,也要试试——别说我们翟家几百号人,奴婢部曲加起来数千,还有这偌大的酒泉郡,十余万人口的性命不是性命?又不是……又不是叫你死……”

可是跟着杜文,比死还可怕啊!

何况她是欺骗了他逃离的,以他的自负和计较,谁知道会怎么对她?

翟思静咬咬牙,说:“二伯的意见,或许更好些……”

二伯立马面色舒展,而父亲则勃然道:“妇人之见!目光狭隘!”

二伯慢悠悠说:“三弟,思静虽是清白之身,毕竟算是二嫁了。俗话说:‘初嫁由父母,二嫁由自身’,我们目光短浅不短浅,现在也看不出来,总要这件事告一段落才好定论。”

旧世家中兄弟顺序为重,弟弟可以建言,拿主意的还是哥哥。最后翟家大郎也点头拍板:“杜文狼子野心,只怕献女也是白献,倒白赔出去一个好女郎。不如好好地与端木都督合作,求援于张掖郡和敦煌郡,杜文深入腹地,补给不足,想必没有打持久战的能力,只要都督眷念亲谊,不出卖我们,咱们一座大城,静待援兵就是!”

翟家女郎貌美如花,端庄贤淑;翟家世家大族,诗礼家传,又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酒泉都督有什么不愿意结亲的?自忖杜文疲兵而来,缺乏补给,必不长久,怕他作甚?

兵临城下,当然不能没心没肺就开始筹备六礼。但是悄悄置办些东西,准备着杜文退兵之后就把结亲的一件件事都办了。

喜气洋洋的端木都督,再一次派使节出城与驻扎城下的杜文会谈。

“大汗,您远道而来,想必不想空手而归。酒泉郡瘠薄,不能供奉太多。”使者是端木家的从侄,有些胆气,也很会说话——只是抓不住要领,“都督备下了八百坛上好的风州酒,八百只羊,三百头牛,以及米麦蔬菜,为大汗劳军。”

杜文从帐门里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