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1)

北凉。王都。王宫。

天色将亮未亮,负责扫洒的侍女们战战兢兢地放轻步子做自己的事:近来前线战事不利,他们的大王经常整日整夜大发脾气,她们一不小心便有灭顶之灾,不仅是她们,就连大王的那些后妃男宠,近来侍寝时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踏、踏”

一个小宫女肘肘另一个的胳膊,轻声道:“你听到马蹄声了么?”

“嘘”

那宫女年纪稍大一些,她连忙把手指比在唇上,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不要命了?吵醒大王怎么办?”顿了顿又轻轻敲了敲小宫女的前额,道:“你听错了罢,这是王宫,哪里会有人敢在宫里骑马。快干活罢。”说罢就转身在继续做自己的活计了。

小宫女撇撇嘴,看了眼殿外的方向:可是她真的听到了……

王宫门口,地面“哒哒”地震动着,守门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终于看到远处朝这里而来的火把、马蹄声也终于清晰可闻时,他们终于拔出了腰间的刀,面露警惕。

转眼间,那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便近在眼前,火把之下,是黑压压的骑兵。

“你们是何人?!”一个士兵举着刀上前,大声问道。只是到底有些色厉内荏。

谢扶骑在马上,却并不看他,只是举起手中的利剑,指了指那扇紧闭的大门,吩咐道:“将门撞开。”

“是!”骑兵让开路来,便有一排士兵抬着撞门柱而来,负责守门的一个领头的士兵刚要带人上前阻拦,便对上了谢扶黑沉沉的眼,动作竟硬生生顿住了。

谢扶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要想清楚,他值不值得你们为他而死。”

“你们也有家人要顾,若不想成为吾剑下冤魂,便休要阻拦!”

那人怔愣一瞬,他咬了咬牙,还是收了刀退开了。

“咚!”

一声巨响,那巨大又华贵的大门轰然倒在地上,溅起一地尘。

谢扶看着那洞开的大门,眼里有寒光划过,他抬了臂,将手中的利刃对准门内——喊声和马蹄声瞬间响彻天地,仿佛要刺裂这混沌的昏暗,迎来黎明。

入了宫,几位将军朝谢扶行了礼,便带兵去控制别的宫门。此时宫里大部分人都不知宫内已然哗变,只有离前门近些的宫女宦官们听到了声响,连忙做着自己的打算。

谢扶下了马,随手撒了马缰,马便撒着蹄子往一个方向乱跑,谢扶也不在意,更不理会那些小范围的骚乱,他只是提着剑,披着黎明前那昏暗的天幕,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

寝殿。

前殿的事大概还未传到后宫,这里还安静得很。谢扶用刀背砸昏了一个见着他要叫出声的宦官,那些宫女们便想要尖叫出声,一对上谢扶的眼,便生生把声音吞了下去。

“不想死便快走。”谢扶面无表情地扫过她们,声音平静。

那些宫女便颤着身子赶紧四散逃开了,却到底不敢叫。

总算清完了人,谢扶便踏进了那寝殿。殿内依旧燃着那些让他作呕的香,纱幔层层围绕,谢扶举起手中的剑,一路走一路干脆利落地砍着那些纱帐,轻纱落了满地,视线里便终于没了遮挡的东西。

终于到了床边,床依旧被层层的纱幔围绕着,里头有令人作呕的声音传出来。谢扶面无表情地举起剑,轻轻一砍,围着床的纱幔便落了一地。

“啊!!!”

一见着谢扶,床上未穿衣服的女人尖叫出声,一旁一个散着发的男子也睁大了眼睛,直往中间那人身后躲。

沮渠金阙狠狠将怀里的男人和女人推出去,他将手搭在膝上,眯着野兽似的眸子对上谢扶漆黑似夜的眼,吐出两个字:“丹、漆。”

“是我小看你了。”樱桃

谢扶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朝他举起了剑,道:“我叫谢扶。”

说罢,他眼里闪过一道寒光,那剑便破开空气猛地朝着沮渠金阙的心口刺过去——想一个人彻彻底底死,自然要将这利刃,刺进他的心脏。

那一对男女早就跌跌撞撞下了床,瞧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只是满脸惊惧地发着抖。

沮渠金阙却滚了一下,躲开了那一剑,他猛地朝谢扶扑过来,眼里寒光一闪,便制住了谢扶拿剑的那只手,他捏着谢扶提着剑细瘦的腕狠狠一错。

“咔嚓”、“晃当”

骨头折断和剑掉在地上的声音便混在一起。

沮渠金阙将谢扶猛地拽到跟前,他狠狠捏了对方的下巴,野兽似的眼里酝酿着疯狂:“不,你是丹漆,永远是丹漆。丹漆,”他对上他的眼:“认错。我便绕过你。”

谢扶却像未感觉到疼痛一般,只是用那双裹了寒光和夜色的眼与他对视,突然,他面上浮出一个冰冷的笑。

“噗呲”

是利刃扎进血肉的声音,沮渠金阙睁大了眼睛,他怔怔松了谢扶的腕,低了头,便见谢扶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刃,现下正端端正正插在自己的胸膛。

沮渠金阙的口中溢出大口的鲜血,他往后跌跌撞撞踉跄了几步,心口还插着那把匕首,他看向谢扶,眼里爱恨交织:“你真的要我死。你这般恨我。”

谢扶面上却浮出一个笑,眼里平静无澜,他道:“不,你死了,我报了仇,我便不会再恨你。”他一字一顿道:“你不配让我一直恨下去。”

说罢便转了身,往殿外走去: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沮渠王睁大了眼睛,终于倒在在地上,他口中溢出更多鲜血,眼睛却依旧看向青年的背影,泄着恨与偏执。

走到殿门口处,谢扶抬头看了眼天空,现下已是破晓了,太阳正往人间投射了第一道光明。

“啊!!!”一道尖利的叫声响起来。

谢扶后心一疼,他身子颤了颤,转了身便看到刚刚那女人,她眼下挂着泪,面上满是惊惶,她手里握着那把沾血的刀,一对上谢扶那黑漆漆的眼眸,刀便掉落到地上,她咽了口唾沫后退几步,颤着声道:“你、你杀了大王……你要我怎么办……”北凉王一死,她这样的妃子日后便再无活路,都怪这人……都怪这人……

“啊!”妃子突然尖叫一声。

谢扶瞳孔一缩。

又是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妃子睁大了眼睛,一把剑从她腰腹处穿出,她口中溢出大口鲜血,瞳孔便渐渐涣散,她的身子倒下去,那男宠还残留着狠意的脸便露出来,他猛地跪下,抓住谢扶的袍角,道:“丹漆,求你,求你救救我,我都为你报仇了,求你救救我!”

即使看惯了人心险恶,这一瞬间谢扶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恶心得让人作呕。他狠狠踹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体飞出去落在地上,谢扶便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滴答”

谢扶披了黑色的披风,血迹并不显,浅色的地砖上却清清楚楚现了几滴红。

朝阳已经散了满天,天彻彻底底亮起来来,宫里现下虽已全然乱了套,但幸好有谢扶带来的兵马压制,此时并未出什么太大的意外。

谢扶走至一座殿前,殿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此时正是冬天,殿内却冷得很,宫女宦官们都已逃得不见影子,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躲在一方桌子后,手里拿着把匕首,面带警惕地看向他。

那孩子生得瘦,脸上有些脏,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却有一双倔强的灰绿色眼珠。谢扶静静看向他,道:“你小时候偷偷为我送过一次药,今日,我便来还你的恩情。”还了这个恩情,他与这个国家便再无任何干系。

这孩子是个舞女生下的孩子,有双奇异的眼珠,平日并不受沮渠金阙的待见,母亲去后从小受尽冷眼,可他小时候,却为他送过一次药。他是个心冷之人,本来并未把这小小的恩情放在心上,但是现下既要断,到底该断得干净些。

那孩子灰绿色的眼珠里现了些茫然,一瞬,不知想起什么,便放下了手里的匕首,眼里也卸了警惕。他用稚嫩而沙哑的声音道:“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图你报恩。”更何况,只那一次罢了。

谢扶一挑眉,便往前走几步,他伸了左手用力牵住那孩子的腕,道:“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说罢便不顾那孩子的挣扎,用力拉了他的手往一个方向走去。

他带着那孩子进了大殿,大殿之上,便有几位将军正在等候,还有几个老臣,正狠狠瞪向他——王都里并非没有大王亲兵,可这人这般迅速就占了王宫,宫里有大王与王子为质,亲兵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正堵在宫门口,与这人带来的兵马对峙着。

老臣们和将军们见了谢扶手里牵着的孩子眼里泄了些惊讶,谢扶并未理会他们,只是拽着那孩子的腕,一步一步走到王座前。将军们看向谢扶,眼里满是期待——这样的王,才能拯救北凉现下的危机。他们等着谢扶坐到那座位上,再心甘情愿朝拜,那些老臣则满脸绝望——他们的北凉,便要落在一个大盛人手里……

接着,他们却同时猛然睁大了眼睛,只见谢扶拎着那孩子的衣领,将他摔在王座上,那孩子亦满面震惊,他刚要挣扎着起身,谢扶便伸了左手,狠狠压在他肩上,于是他再也动不了分毫。

谢扶站在王座边,一手按在那孩子肩上,看向高台之下,面无表情,大声道:“他是你们新的王!”

“大将军!”那些将军满脸震惊。

“这是你们的国家,不是我的。”谢扶道:“你们的国家,自然要你们自己来救。”

“你们的王,你们要自己辅佐。”

“新王已登基,尔等还不跪拜!”

老臣们看着王座上的孩子——那毕竟是,北凉的王子,于是,他们猛然跪下,拜了一拜:“拜见大王!”

那几个将军却还怔愣着站着,谢扶扫向他们,他们对上谢扶的眼神,叹了口气,终是朝那孩子心悦诚服地跪下来,朗声道:“拜见大王!”

那孩子猛然扭头看向谢扶,面上满是震惊,谢扶轻轻看他一眼松了手,便一步一步走下高台,那孩子突然看见地上的血迹和他青肿的右手腕,瞳孔一缩,他猛然站起来:“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扶转过身,面无表情,道:“从今日起,我谢扶与这里,再无任何干系。”说罢便再不回头地走向殿门。

走至门口处,一位将军伸手拦住他:“您——”为何不自己……

问到嘴边,还是变成了:“您去哪里?”

谢扶道:“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罢,便在一片天光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将军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便有些红:大王现下想来已死,那人若是想自己坐那王座,他们必定相扶,但那必定会见血,老臣们不会服,宫外还有大王的亲兵,必定会与他们兵刃相向,或多或少都免不了一场流血。可若是扶这位王子上位,老臣会服,外头那些兵,亦会服,如此,便免了一场兵戈……

……

谢扶大步踏出宫门,那些亲兵都在另一扇宫门对峙,这门此时竟无一人,荒凉得诡异。他一抬头,便看到那天上的太阳,即使是冬季的太阳,也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静静看了那太阳一瞬,便从怀中拿出个小瓶子,将那瓶子里的东西猛地倒入口中——这是种毒药,却可止疼,他其实最讨厌疼痛——生死现下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在决定做这件要拿命搏的事前,他便已经想好了,这事之后,若是生,他便生,若是死,那也无所谓。现下拿这条命来换这几个时辰不疼,也不是什么亏本买卖。

他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便有一匹马踏踏走到他身边,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单手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往一个方向赶去。

最后几个时辰了,他要,再去见个人。

……

许郡。

许郡已经拿下,陆玦正在城里扫尾和安抚百姓。谢乔便在临时搭起的大帐中,闲闲散散翻着一卷书——还是那卷里头讲着无聊的圆满的野史。

薄薄一卷书很快翻完,谢乔便将那书丢在案上:这书果然甚是无趣。

可明明,这甚是无趣的书,他已翻了不下五遍。

“报!”一个士兵进来,他看向谢乔,面上欲言又止,眼里还含着震惊。

谢乔心里一凛,以为是陆玦出了什么事,他连忙道:“何事?”

那士兵似是仔仔细细看了眼谢乔的脸,才终于道:“小王爷,外头有人找您,他、他……”

谢乔眉头微皱,道:“他什么?”

那士兵横了心,终于道:“他长了和您一样的脸!”

谢乔猛地站起来,他看向帐门方向,半晌,他哑着嗓子吩咐道:“带他进来。”

“是。”

……

谢扶掀了帐帘进来,便对上谢乔那双含了太多情绪的眼。

他看向谢乔,似是无意地道:“你的伤如何了?”

谢乔一愣,便道:“已无大碍。”

谢扶点点头,他面色平静地看着谢乔半晌,突然道:“谢乔,我并不是个好人。”

谢乔瞳孔一缩,刚要说什么,便见谢扶打断他,道:“我曾想过,借北凉的兵马攻下大盛,做了大盛的天子,再回攻北凉。我曾想过将大盛和北凉全部握在手里,这样,我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万人之上。”

“我曾计划过杀谢铮,也计划过,用辽郡的百姓逼陆玦走回方谷那条路来打辽郡——若是陆玦那日未曾设计攻下辽郡,我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赶辽郡的百姓出城,将他们安置在冀州通往辽郡的路上。”陆玦看不得百姓受苦,便会去攻辽郡,百姓堵在路上,陆玦便不得不走回方谷,哪怕他明知道那里有诈。

谢扶想,所以,他确实不是个好人,那晚他用所谓的大义说服了北凉的那些残兵,但其实,只是为了他最后的报仇的私心罢了。他自己也想过那些龌龊的诡计。

“可我却失败了。说实话,当我知道自己彻底失败时,愤怒过后,有些如释重负般的释怀——可能就因为这点释怀,我今日才会来寻你。”

“谢乔,我很喜欢金陵的丹桂。”他这般平静地说着,嘴角却溢出些腥红的鲜血。他浑不在意,只是从袖中拿了把匕首出来。谢乔睁大了眼睛正要动作,便见他左手持刀,后退一步避开了谢乔的手,倏然间便朝自己眼尾处划了一刀。

刀子正好划在那刺青处,鲜红的血渗出来,便和那伤口一起,彻彻底底毁掉了那处刺青。

“晃当”

刀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他终于朝谢乔倒下来,谢乔瞳孔一缩,便大步上前撑住他的身子,突然,不知感觉到什么,他的手一颤,抬起来,果然满手都是温热鲜红的血……

“谢扶……”谢乔抱着他,声音发着颤:“大夫……大夫——”

“没用了。”谢扶凑在他耳边道。他歪了头,便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侧脸上,浮出彻骨的惊痛。谢扶想,这人真是意料之中地奇怪,他们虽长了一样的脸,也流着一样的血,中间却被时间和空间啃噬出大片无法填补的天堑,他自问对这人并无太深感情,这人,却偏偏为他如此难过了。

“哥哥……”他终于这样叫道。

谢乔瞳孔一缩,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发颤,他将手覆在谢扶发上,声音里带着些恐惧:“你、你不要再说话,我为你找大夫……这里有很好的大夫,只是皮外伤而已,一定可以——”

“可我还服了毒……”谢扶打断他的话。

谢乔身子晃了晃又将人抱得更紧,却再也说不出话。

“哥哥,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虚弱又平静地道:“这事也只有你能为我做了。待我死后,请你将我的尸身带回金陵。”

谢乔的手一紧。

谢扶却继续说着话,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来,我喜欢金陵的丹桂,二来,我不想在黄泉路上碰到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想再碰到他。金陵离北凉那般远,又有你们守着,想来他不会再敢来纠缠我。”

“三来……”他快要涣散的瞳孔仿佛亮起一道虚幻的光亮,仿佛在看向另一个时空:“金陵,是我的家乡。”

是在多久前呢,有人对他说过,金陵是他的家乡……

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又仿佛近得只是发生在昨天……

他小时候与他的奶娘一起生活在辽郡,他的奶娘长了双江南女子特有的眼睫,那眼里仿佛含着江南明秀的山水。

“阿扶,我们的家乡是金陵。”三岁还是五岁,他的奶娘笑着对他这样说:“若有机会,一定要回去看看呀。金陵山水很好。”

“好!”他那时候年纪小,觉得这世间没有做不成的事,于是便这般轻易地许诺了:“等我长大了便带奶娘回金陵!”

“好。”女人笑着点点他的鼻头,又将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玉牌在他怀里塞好,道:“还要找回你的哥哥,他叫谢乔。”

“好!找回谢乔!”

相依为命的日子这般过着,倒也安然自在,后来他奶娘和一个人成了亲,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奶娘也好那个男人也好,还是对他一样疼爱。

直到他十岁那年,有一天,他的奶娘开开心心回来,对他道:“阿扶,今日有个从金陵做生意的人回来,他说,你那位叫谢铮的兄长已经做了大盛的皇帝,害死你母亲的人也死了,他还说,陛下接回了他的弟弟——那一定是乔儿,阿扶,你的兄长也一定很快便来接你回家了。”

“真的吗?”小孩的眼睛闪闪发亮,金陵一定是座美丽的城,他想,那里还有他的亲人。

可是他等啊等,等了一年,却始终没能等来自己的兄长。

“奶娘,是谢铮哥哥只喜欢乔儿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呢,”女人面上浮出勉强的微笑,他点点小孩的鼻尖:“阿扶这么可爱,陛下怎会不喜欢你呢?再等等,再等等罢,他们一定会来的。”那日,她们分开时,曾互相告知对方自己大概的去向,只要陛下接到了谢乔和他的奶娘,便一定能打听到他们的所在。

可是,他却依然没有等来。小孩子心里总是藏着世间所有的美好,虽然有些失望,却也能找到理由宽慰自己:“兄长一定是太忙了!奶娘,等我长大,自己带着你和叔叔弟弟回金陵便好啦。”

女人却笑了,只是道:“好,阿扶以后自己回金陵。”她已在这里有了家,再回不去金陵了,这孩子长大了却可以。那是他该回的地方,他的亲人在那里。

又过了几年,小孩长成了少年模样,他已经十四岁了,他仿佛离金陵越来越近。可有一天,一切全部被击碎了。

辽郡其实离北凉的王都很远——毕竟它原来属于大盛,它其实离大盛的冀州更近些。这座城里虽生活着不少北凉的百姓,贵族却甚少来此处,可那日,这座城里却偏偏来了北凉的王。

奶娘的孩子这年七岁,整日跟在他身后,叫着哥哥,他也很喜欢这个弟弟,经常陪着他玩。这日,他们到热闹的街上玩耍,突然,一阵喧嚣,百姓纷纷躲避,一群人正当街纵马而来。那时,他的弟弟正在路中间,他便扑上去,将他的弟弟抱回来,非常险,他动作再慢上一刻,他弟弟便要死在那马蹄之下。那些人实在太过蛮横,少年安抚好自己的弟弟,便狠狠瞪了领头那人。

领头那人拉了缰绳,马长嘘一声便停下来,身后的人便也拉了缰绳停下。

那人高高坐在马上,眯了眯野兽似的眸子看着与他对视也毫不畏惧的少年,眼里划过一丝阴狠的兴趣。他抬了手里的马鞭,指向少年:“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个女人从人群中冲出来,她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朝那人拜了一拜:“请您见谅,他们年纪小,不懂事。”

那人看着这女人,面上浮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眼里溢出些高高在上的恶意,他扬了鞭,指着她身后的少年和小孩,对着女人道:“你身后那两个,我要带走一个,选择权在你,说吧,你想我带走谁?”

女人睁大了眼睛,身子微微发着颤。

那人看了女人的表情,嘴角绽出一个恶意的笑:“快说,你若再不说,我便把两个都带走了。”

少年看着女人微微发颤的瘦弱的背,又带着恨意看眼马上那人,他正要张口跟女人说他会跟他走,毕竟,是他惹出的事,就见女人猛然转过身,手颤着捏上他的肩,力道大到让他的骨头都疼了,她保持着跪着的姿态,紧紧看向他,眼里有泪水,也有决绝,她张了张口,又闭上,终于,她颤着声道:“阿扶,我、我毕竟养你这么许多年……我求求你看在这些年我养你的份上,救救你弟弟,他、他才七岁……阿扶,我、我求你……”

少年睁大了眼睛,那一刻,他仿佛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他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就算她不说,他也会……

半晌。少年乌黑的眸子变得平静无澜,那眸子里的亮光仿佛沉入了海底,彻底消失不见。

他将她的手拂下,静静看向她,道:“从此之后,我便再不欠你什么了。”说罢,便越过她,走向另一个刚刚开始的噩梦。

可是,沮渠金阙没有放过他的奶娘,亦没有放过奶娘一家,奶娘也好那个孩子也好,他们还是都死了……

他那时候便想,人大概一定坐到这世间最高的位子,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大盛也好,北凉也好,只要他把它们全握在手里,这世上便没有人再能伤害他……奶娘靠不住,哥哥亦靠不住,他只能,靠他自己……

他用快要涣散的瞳仁看向谢乔,面上浮出一个虚幻的微笑:“你会带我回金陵。”

一行泪顺着谢乔眼角滑落,他的眼眶红得不成样子,他抱着他紧了些,哑着嗓子道:“我带你回金陵。”

“若有下辈子——”谢扶想,人在临死前这般懦弱一回,也不算过分,于是他便继续道:“你会保护我么?”

谢乔心脏痛得发麻,他将他抱得更紧些,道:“我保护你,我保护你,哥哥、保护你……”对不起,之前没能保护你,所以,请你、活下来,给我保护你的机会……

于是,谢扶便第一次,无比安心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谢乔总会说话算话。

谢乔瞳孔一缩,身子狠狠颤了颤,便又有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