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1)

四五章

走出婚纱店,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辰。

太阳火辣辣炙烤大地,大都市像是一座蒸腾着热汽的铁笼子。

同裴渡之并肩前往地面停车场的路上,阮斐在香樟树荫下驻足。

她低声说:“裴渡之,我今天想回爷爷奶奶家。”

微风晃动阮斐浅绿色裙摆,像无法握在手中的一捧清水。

裴渡之被树隙间的光斑刺痛眼睛,竟很难捕捉到阮斐清晰的面庞。

“我送你。”

“不用,我拦部出租车就好。”

“我正好想见你爷爷奶奶。”

清风吹来一团不知名讳的小碎花,阮斐微微踮脚,用指腹拂去飞落在裴渡之白衬衫上的黄色碎花,仰眸轻笑说:“你好意思空着手就去吗?我先回家同我爷爷奶奶商量清楚,再打电话叫你过来,好吗?”

裴渡之定定望着阮斐,笑着颔首。

出租在路畔停靠,阮斐上车,向裴渡之挥手告别。

金色光芒点缀在她发上,以及她翘起来的嘴角上,比钻石更耀眼。

怔怔注视汽车远去,裴渡之原地站了许久,旋即麻木地重拾步伐,背对阳光前行。

夕阳西沉,附近小学放学了。

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结伴回家,男孩说:“你看我零食里的这张卡,张飞,超厉害的。你里面是什么?”

女孩犹豫地说:“我现在还不想吃零食。”

“我又没让你吃,你就撕开包装袋给我看看里面的卡。”

“行吧,那我……”

女孩不经意抬眸,动作忽然顿住。

男孩问:“你怎么了?”

树下的白衬衫男人很快与她擦身而过,女孩神神秘秘转头,很小声地同男孩说:“王彬彬你看,刚从我们旁边走过的那个帅叔叔哭得好伤心哦,他脸上全是泪水。”

男孩倏地回眸,但男人已远去,他只能看见那一抹清瘦修长的背影。

男孩猜:“可能是工作不顺利吧,也可能是和他老婆吵架了。”

女孩哦了声:“他真的哭得好伤心。”

“我爸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说的那个叔叔估计是遇到很伤心很伤心的事了吧。”

“哎,真希望他赶快好起来哦……”

……

卧房窗帘紧阖,光线黯淡。

阮斐坐在昏暗角落,低眉看手机存储的照片。

目光落定在开得灿烂的侧金盏花上,阮斐嘴角微弯。

呆坐片刻,阮斐起身扯开窗帘。

大片阳光隔着玻璃窗涌入房间,令人头晕目眩。

等那股不适褪去,阮斐重新睁开眼睛,她贪婪地望着窗外的这片葱茏绿意,仿佛是要牢牢记住什么。

虽然这个夏天还没结束,但她和裴渡之的夏天,已经走到了尾声。

终于不再犹豫,阮斐拾起桌面手机,拨通那串熟悉的手机号码。

嘟嘟——

铃声盘旋须臾,始终无人接听。

裴渡之没有接听阮斐的这通电话。

他应该接,但他不想。

距离那日与阮斐分别,已经过了两天。

裴渡之将自己锁在家中,没走出房门半步。

阳光被窗帘拒之门外,朦胧光晕裁剪出侧金盏花的轮廓。它静静立在窗台,那么的沉默,那么的孤独。

裴渡之眼神空洞地盯着它,直至脚边的手机屏幕再度亮起。

仍是阮斐。

喉口艰难滚动了下,裴渡之动作滞缓地划开接听建。

空气很安静,安静到他们好像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

“裴渡之。”阮斐率先喊他名字。

裴渡之睫毛猛然颤动,灵魂仿佛在这刻苏醒。

“你在听吗?”

“我在。”

“裴渡之,”对面停顿两秒,“之前你说来我家拜访的事,算了好不好?”

“好。”

“结婚,也算了好不好?”

“好。”

背部紧紧贴在墙壁,冰冷顺着血液倒流回心脏,裴渡之攥紧电话的手背青筋毕露。

但他声音依然温柔,每一个“好”字都像是对爱人最纵容的宠溺。

电话里的阮斐似是笑了:“我说什么你都回答好吗?”

裴渡之嘴角上扬:“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有意见。”

阮斐声线很稳:“裴叔叔,其实我想了很久,我不想拥有一段得不到祝福的婚姻。裴家封曾和我说,就算我们结婚,你亏欠他的心也永远得不到救赎,你会愧疚一辈子。可我还年轻,我不能跟着你愧疚一辈子的。”

绷紧的身体逐渐松懈,裴渡之浑身无力地倚在墙面,他轻笑道:“你做得对,你的决定是对的。”

眼眶酸胀,像是有什么要在眼球里爆开。

裴渡之用力闭上眼睛,任由痛意渗入五脏六腑深处。

从头至尾,最自私的或许不是别人,而是他。

他愧对家封,他没有能力抹灭家封对他造成的影响,却试图以这个残缺的灵魂去占有阮斐。

阮斐还年轻,她是晨光熹微下初初展露身姿的玫瑰,她有大好未来,她不该放弃阳光,她不该陪他生活在不被祝福的灰暗之中。

既然给不了阮斐最好的,他就该有自知之明,主动提出放弃。

徐徐睁开赤红的眼,裴渡之视线凝在那盆侧金盏花上。

什么不能辜负?什么信守承诺?都只是他不想放开阮斐的借口而已。

自嘲地扯唇,裴渡之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

他一直信奉爱是无私,但他此生所有的自私,却都灌注在了阮斐一人身上。

放手吧。

谁都不是谁人生中的唯一。

他不是阮斐的唯一。

他顶多算是她生命中一道短暂的不怎么值得被铭记的风景罢了。

分手的第五天,阮斐在陈兰诺推荐下,报了她家跆拳道馆附近瑜伽馆的课程。

阮斐作息越来越准时,早六点起床,晚十点睡觉,再健康不过。

开学前两天,陈兰诺同阮斐开玩笑:“你最近气色挺好的,为了婚礼你可真拼,放心吧,就算你不保养,婚礼上也绝对不会有人抢走你璀璨夺目的光芒的啦。”

阮斐神情十分自然:“我没告诉你吗?结婚的事已经取消了。”

陈兰诺:……

“我们分手了。”

陈兰诺脚步戛然而止,她拽住阮斐手腕,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什么时候的事?”

阮斐轻笑:“好像是半个月前吧。”

陈兰诺笑不出来:“为什么分手?裴渡之做对不起你的事了吗?”

阮斐从陈兰诺手中挣开,她低眉认真整理包里面乱七八糟的物品:“就他那性格,怎么可能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分手是我提的。”

“你为什么要分手?因为裴家封?”

阮斐点点头:“再不分手,裴渡之应该很快会被我和裴家封折磨得不成人形吧,所以我就提了分手。”

怔怔盯着阮斐,陈兰诺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刚失恋的女孩的语气。

那么的从容淡然,那么的若无其事,好像她并非当事人,她只是个旁观者。

“你就不伤心吗?”陈兰诺小心翼翼地问。

阮斐动作有短暂的停顿,然后摇摇头:“我考虑很久了,分手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既然事情以最好的结局收场,我就不该难过。”

“可你不是很爱裴渡之吗?你们甚至都要结婚了?现在说放弃就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阮斐缓慢抬眸,她视线投向夕阳,眼底浸着淡淡笑意,“当然可惜,就像每天霞光散尽暮霭沉落那样可惜。”

“你是不是……”话到嘴边,陈兰诺拼命把“疯了”这两个字咽下去。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阮斐,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却不敢去求证,难道分手真的可以做到那么冷静吗?阮斐这样算正常吗?陈兰诺突然觉得好不安,也好混乱。

夏天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岚大校园,裴渡之站在泛黄银杏树后,远远注视人群里那抹亮眼的存在。

女孩身旁围绕着几个与她同龄的男女生,不知他们聊着什么,女孩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阮斐比他想象中过得好。

甚至变得更漂亮了些。

轻笑一声,裴渡之想,许是多日不见,他才觉得阮斐是那么的美,事实上,她一直都美得不可方物美得惊心动魄。

脑中突然浮现出阮斐身穿婚纱的画面,还有她一句句的重复。

多看看我吧,裴渡之。

没关系,他已经将她牢牢烙印在心底。

这便够了。

“阮斐,你在看什么?”同班女生碰了下阮斐胳膊,“你定好实习的酒店了吗?”

校园人来人往,那道背影很快湮灭在人群之中。

阮斐收回视线:“定下了,就在岚城隔壁的北城。”

有人惊讶:“哇,该不会是《明晟酒店》吧,阮斐你也太厉害了,我听说……”

……

相比于阮斐挑不出毛病的“泰然自若”,这阵子陈兰诺一直心不在焉,连给熊孩子们上跆拳道课,她都时常走神。

回到休息间,陈兰诺用毛巾擦干额头汗水,忽然接到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

黄昏五点,路边咖啡店,陈兰诺略紧张地望着对面男人,干巴巴问:“裴先生找我是因为阮斐吗?”

裴渡之微微颔首。他皮肤很苍白,隐约可见苍青色血管,头发蓄得有点长了,几缕额发遮住烟灰色眼瞳。

眼前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易碎的琉璃艺术品,脆弱得仿佛一推就散架。陈兰诺莫名的惴惴不安,她端起杯子,猛灌了两口水。

裴渡之薄唇轻启,嗓音有点儿哑:“你想吃什么?随便点,不必客气。抱歉,之前很少有招待你的机会。”

陈兰诺尴尬摆摆手:“不用了,我没有胃口。裴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你是想向我打听阮斐的近况对吗?还是你想让我帮忙给她传达什么话?”

“都不是。”裴渡之将一张卡从桌面推到陈兰诺眼前。

“这什么意思?”陈兰诺下意识绷紧身体,难道他想给阮斐钱?分手费?这未免也太荒唐了吧!陈兰诺皱紧眉头,猛地把卡重新推还给他,“裴先生,虽然我不清楚你和阮斐具体什么情况,但你情我愿的事,没必要用金钱来衡量吧?就算我愿意帮你转达,阮斐也绝对不会接受。”

“所以我才给你。”裴渡之蓦地抬起眼睛。

目目相触,陈兰诺身体一震。

她想,这才是失恋的伤心人该有的样子吧?那么失魂落魄,那么狼狈黯然。

可为何阮斐……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裴渡之眼底闪过几丝局促,面颊愈显苍白,“可我没什么能留给她,我曾以为,我能陪她一辈子,无论她人生出现什么难题,至少我能替她分忧解难,但现在没有机会了。明天我会送家封出国,或许日后我不会再回岚城。金钱虽是俗物,也非万能,但它应该能帮她解决一部分的事情,或者给她一些底气。”

“阮斐不会要。”

“你别告诉她真相。以后她不开心的时候,她生日的时候,你可以带她随意消费。”

“你不怕我私吞吗?”

“如果你遇到难处,也可以使用这笔钱。你是阮斐最信赖的朋友,我相信你。”

“可我还是不能要……”

陈兰诺盯着面前的裴渡之,无法理解道:“我不明白,你俩既然相爱,何必这样收场呢?你知道阮斐提分手是为了你吧?你弟弟的事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或者再等等呢?其实我有点理解裴家封,但我也相信,伴随时间,他最终会释然的。”

幽深眼底沁出几丝温柔,像催动花开的第一缕春风,裴渡之笑着说:“正因为我清楚阮斐想法,所以我希望她离开我,她正当青春年少,不该为我虚度光阴。”

陈兰诺听得满脸怔怔然。

裴渡之顿了顿,眼神恳切地望着她:“陈同学,这张卡并非补偿,只是我微不足道的一点想守护阮斐的心情,你能成全我吗?”

下班高峰期的路上,陈兰诺握着这张卡,都不明白她是怎么收下的。

莫非是被裴渡之的眼神打动了?

那瞬间,陈兰诺好像在那双憔悴的眼睛里看到了阮斐。

是错觉吧?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陈兰诺却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裴渡之的痛意。

她相信裴渡之不是为了减轻愧疚感,他就真的只是遗憾罢了。遗憾漫长岁月,阮斐的喜与悲,都不再与他有关。他盼她喜,他恐她悲,他除了钱,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虽然这是一句听着很好笑的话,但其实一点儿都不好笑。

恰巧路过atm,陈兰诺漫不经心推门进去。

输入阮斐生日,陈兰诺点击查询余额。

一二三四五六……

陈兰诺瞪大眼睛足足数了两遍,三千万。

双腿猛地开始打颤,陈兰诺突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做错了。

她曾听阮斐提过裴渡之的家世,他又不是富二代,他曾经的日子很不好过吧?三千万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衣食无忧几辈子了。

人们总说,不能用金钱衡量感情。

可有时候,感情何尝不是远比金钱脆弱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之前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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