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红酒 第十(1/1)

顾迟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大中午。

天气热得狗舔地,在外面的大地上洒点油就可以煎鸡蛋了。

身体还是重得离谱,活像是灌了铁水进去, 把五脏六腑全都搅合在了一起, 然后上下左右翻滚, 死得硬邦邦。

“我的迟子哟, 我这苦命的孩子哟!”有个声音在一边叫嚣,一边用两根肥硕的手指掂着餐巾纸给顾迟擦汗水, 开始装模作样地哭哭啼啼起来,“老天爷就爱折腾我们这些老实人哟!这小帅哥还没有来得及对象,就快要不行啰!没天理哟!”

顾迟本来是打算继续装死睡过去的,但听到声音后,生怕自己就此一睡不醒。

只得连忙把意识从沉淀的深渊里面拽出来。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谁家的姑娘劲儿这么猛?”

第二个反应是:“呸!谁说我没对象?我对象好着呢!”

“劲儿猛”的姑娘还不肯就此罢休, 大喝一声,伸出黏糊糊的爪子把顾迟的眼皮一掀, 卯足力气在他耳边吼道:“迟大爷!你快睁眼看看吧!你老再不起来钱都流进别人兜里了!”

话音刚落,顾迟几乎是弹射式坐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仿佛看到了飞升在即。

不过在这之前, 他第三个反应也跟着控制不住的身体从嘴巴里面漏了出来, 只感觉被迫睁眼的那一瞬间,一大块又圆又油的肥肉占据了自己所有视线,惊吓不轻:

“嘶……这姑娘怎么和王大串一样魁梧?难道是我平时看帅的看久了经不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大串的的表情五味陈杂,把餐巾纸当做小手绢咬在嘴里碎碎念:“姑娘个屁!你丫重色轻友, 还没媳妇就先忘了娘!”

顾迟深呼吸:“我没一巴掌拍死你这死肥猪就不错了。”

“你拍啊!”王大串往自己“几个月”的肚子上闪了一巴掌, 敦实的脂肪涟漪惊起,“来来来, 往这儿拍!”

头顶那上了年纪的空调呛出一口蓄谋已久的重气,惊动了驻扎在天花板上的灰尘居民,两方就此争吵起来,丝毫不在意脚底下的两位非同一物种。

李奄三正好在这时候敲门进来了,他看见顾迟虽然还半瘫在病床上,但好歹能从面部动作间知道已经并无大碍,甚至额头上还残留着一些没退去的“五颜六色”,听说是被一个劲儿猛的大姑娘给气的!

李奄三:“哎呀,小兄弟醒啦,好好好,没死就好。”

“……”顾迟沉默了片刻,“三哥,我总算是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能找不到东家了,我没西去,你是不是还有点失望?”

李奄三心比天大,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这话啥意思?”

说完也不给别人继续讽刺的时间,直接提来一大袋水果放桌上:“上午采摘的,新鲜,大伙儿吃啊,清热解暑,对你这种跑两步就中暑晕倒的小年轻格外有效果!千万甭客气!”

“甭客气”的奄三率先伸出猪蹄,大言不惭地抓起本该是犒劳伤员的食物往嘴里塞,然后苍蝇搓手似的说道:“哎呀,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二位兄弟了,大串和小迟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我趁你昨晚休息的时候试着挑出一两张照片后期了一下,刚发去网上,就有老板来联系合作了!”

王大串虽然看起来没有干什么正经活儿,也毫无技术在身,但开车、探路、端相机……等一系列杂事都由他一人包揽下来,所谓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大串兄在“老妈子”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平坦了。

王大串嘿嘿两声:“大家都是兄弟,不客气不客气,以后要帮忙随便吱个声,我还有很多绝活没使出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办不到,有钱分就行,我想拿回去追姑娘。”

顾迟:“……”

感情这胖子还在打着天鹅肉的主意!

李奄三已经笑开了花,搬起手指头数道:“哎哟!追姑娘?好啊,追姑娘好啊,像你们这种年轻人要奋斗的,一个是金钱,另一个就是美女,听起来俗气,但这就是人间的真理啊!”

这两人仿佛就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相见恨晚,巴不得就在原地支起一张桌子叽呱到天荒地老。

“等等。”顾迟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俩的认亲仪式,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奄三,老实交代,你这干豇豆的脑袋瓜里在打什么算盘?”

李奄三双手在脑袋瓜前一合,拍得甚响:“小迟就你懂我,是这样的,刚刚有个老板发消息说希望我们能继续深入藏线,拍点雪山风景专辑回来,价格已经商量好了,别人还专门交了定金,亲了人立合同。”

顾迟眉头一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警惕地多问一句:“出价多少?”

李奄三伸出一个五。

顾迟:“五千?”

李奄三:“五万!”

五万这笔价格,放在现在都不是能随意出手的,更何况是当时。

顾迟着实被那些人傻钱多的“老板们”吓得不轻,感觉血压都往上翻了一番,心中直接把五万等价换算成了多少顿饭钱,钟从余的多少辅导资料和新衣服,以及日差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最后学渣的脑袋告罄,中心板咯嘣一下烧毁,冒出黑烟——数据太大,无法统计。

但顾迟也不缺心眼,他转念一想——这钱真的这么容易好挣吗?不过是咔嚓几张照片的事情,为什么别人舍得下如此血本?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不行。”顾迟强行忍住贪欲,差点把自己的手掌心抠出一个血骷髅出来,“太多了,来历不明的,不安全。”

换做早些时间,哪怕只是两三个月前,顾迟都会一口答应下来。废话,有钱不赚,缺心眼还是傻白甜?

但自从顾建宇那件事情后,顾迟的那颗本该直来直爽的心徒然添了许多顾虑。

他家是缺钱,但绝非视钱如命,也绝非需要大把大把的钱来让生活过得多么富裕,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只追求一个点到为止。

剩下的心思,顾迟已经全部扑进了“如何照顾家”的这个深坑里,每天都会以钟从余为轴,马力全开,雷打不动地转悠。

首先不干的就是王大串:“迟子,你中暑中傻了吗?我们都来了,这么大一块肉你不捞,还要送给别人吗?”

大串的“亲兄弟”神色严肃地说:“顾迟同志,你就不想干点男人该干的事?我这是在引领你们通过新型行业发家致富,提早摆脱贫困,走上人生巅峰,抱得美人归啊!”

顾迟:“……”

他倒是没有这两位如此大的理想。

李奄三不愧是多读了几年书的人,见他稍有动摇,立马提出新的见解:“你想想,这一个行业呢,是新型行业,还未大范围普及,说白了,就是暂时地供不应求,这种情况能持续几年啊?要是搞不好,一年都撑不下去,我们要是不在这段成长期多捞一笔,或者树立巩固地位,今后就要被后面的大浪拍死在沙滩上了!”

说完大道理,他又来点亲民的:“你要是想把日子过得长远一点,计划深远一点,至少以后不会因为钱的事儿发愁,就听哥的,去!”

王大串在就通敌叛国的小能手,在一边附和得特起劲儿,就差转出一只绣花了。

顾迟眯着眼想了一会儿。

其实前面那写见解对他来讲就是屁话,上下嘴皮子一碰,只是说得轻巧。

真正令他动容的,时候后面那句“长远”。

他确实想和钟从余与长远这个挂边。

顾迟叹了一口气,心道我这一生的英明神武都要砸在这死鱼眼身上了:“总而言之,这个价格不符合市场,你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干这种撒钱的事儿,终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着。”

李奄三眼前一亮:“好说,因为那边的居民封建思想有点严重,还没来得及改/革开放出来,拒绝别人取景是常事儿,他们认为这是玷污了他们的神明,在拍之前嘛……”他敲了敲脑袋,“估计要花时间做思想工作,我还在想这件事怎么办。”

顾迟和王大串同时想到了什么,相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事儿好办!”

李奄三:“……啊?”

具体怎么个好办的法子,李奄三也没让俩小崽子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懒得去听,总而言之,等跌跌撞撞,经历各种山路十八弯后,他惊奇地发现,这群原著居民不仅不拒绝,还格外的欢迎自个儿的到来。

有个13、4岁的小伙子,焦炭一样的颜色,脸上还长满了麻子,以鼻子为中心,左右两侧脸一边一刻格外对称——况且就叫他二麻吧——自告奋勇地跑来当他们的向导,一路上又是解说又是推荐,唾沫星子仿佛永远也用不完,搞得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李奄三都过意不去了,心想给钱太俗,给东西又太显得瞧不起人,就张罗着给二麻也拍了几张照片。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天气还不错,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夜间就变得凉爽起来,原本可以睡一个安稳好觉,第二天踏上回程捞钱的路,却不料大概在半夜两点过的时候,外面的一些村民居然开始躁动起来。

什么“疯子”“有病”“异类”的话都在说,还有一些地方语言,听不懂。

王大串怕出事,连忙滚下床准备提着裤子去看看。

顾迟也觉得这股来势不善。

刚打开门,就见二麻站在门外,一脸惊恐地拦住他们:“几位客人别去凑热闹了!”

王大串刚系好裤腰带:“小兄弟,你们村连火把都用上了,话说不好听点,这就是快变成原始社会的那些清除异端了,要闹人命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二麻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的:“唔……,总之你们别管,丢人啦,真的丢人啦,不好意思外传。”

李奄三从窗户口用镜头拉近距离,这东西确实好用,一瞧就看见了被围在众人中间的是两个人。

王大串:“哎呦,都建国这么多年了,该成精的都能飞升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三哥你说啥?俩人是吧,小兄弟,不是你串哥我给你讲脏东西,我还见过光天化日下野/战的呢,只要是你情我愿啊,没啥大不了的,让开让开,我去救人。”

这句话一出口,不知道为何,二麻突然大吵大闹地哭了起来,用他那细小的胳膊一下环住王大串的腰,还差点没合不拢手,干脆瘫坐在地上:“客人你别去啦,真的见不得人,那是俩男的,有病啊!这传出去,我们村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王大串一个手动脚刹车,差点因为惯性在原地翻了个跟斗。

“……啊?啊!!!”

起初那几秒,在场的三个人都没回过神来。

但听明白之后,皆是脸色惨白。

王大串支支吾吾地:“就,就那个,同那个?”

二麻吸溜一下鼻涕,把大部分抹在了大串的裤腿上:“是啊,是啊!”

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李奄三把镜头放回包里,倒回自己那张吱呀乱响的木板床上继续睡觉。

顾迟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紧接着,胃里一股酸劲儿翻涌上来,毫无阻碍地冲破喉咙,压抑了好几天的难受混合着上一次的残留,还未来得及感受到手脚的发软,就一鼓作气的全部发作了。

他跑去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

心里却反复的想到:“就因为是俩男的?”

“哎哟迟子!”王大串一个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跑去那边,“咋了咋了?这是咋了?别把脸弄到了,门面啊!钱啊!你慢点吐!小心下吧!”

顾迟:“……”

从这一刻开始,顾迟突然觉得,就算他披荆斩棘的解决了生活上的一切,总有一些其他麻烦,即使他现在未能想到,今后也会成为一块注意毁灭世界的绊脚石。

太难了……

一句“俩男的”,就足以击垮他们现在所有慢慢建设起来的围墙,用枪口和大炮摧毁得片甲不留。

顾迟在答应钟从余的时候,其实也想过这个“特殊爱情”的事儿。

但当时生活被搅得一团乱,这个问题被无限缩小,巴不得有一束光能照在身边,给混沌不清的自己一点期望,一丝盼头,那儿还会去在意这么多呢?那儿还会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呢?

他们认为,毕竟日子是自己的。

可到头来,有些东西终究无法逃脱,捂着耳朵闭眼都不行。

他们,在这些人眼中,就和那种违/法犯/罪,吸/毒杀/人的异端份子没两样,生来就是违反社会秩序,甚至更加恶心。

钟从余知道吗?

顾迟几乎吐得站不稳脚了,撑在墙上的手不断往下滑,任由王大串勾着自己的肩膀作为力气支撑点,心思却飘到了九霄云外,那位干净得让人不敢多加妄想的少年身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如果他知道了,他还会坚持现在的这份感情吗?

一旦爆发出来,他该怎么办?

“知道了。”钟从余一只肩膀夹着电话,一只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已经都准备好了,谢谢老师,我明早就送来。”

“好。”班主任噎了一下,还是嘱咐道:“你的想法要是有什么改变,可以给我说,填志愿之前都可以。”

钟从余在电话那边笑了笑,没回答。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行吧,我不多嘴。”

时间过得飞快。

八月底,天气已经有些渐渐变凉的趋势了,但大中午还是会比较闷。

高三不是没有暑假,而是少得可怜,十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钟从余觉得这十来天仿佛可以和一个世纪划等号。

自从上次许艳艳发烧后,顾老太也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现在至少还住在这里,万一遇上个什么急事,也只能求这两个小伙子,虽然需要实施的方案不改,但也不能表露的太过露骨。

她从一只四处乱叫的疯婆子变成了一头学会伸缩的笑面虎。

平时他们互补干扰对方,最多也就顾老太抬不上来水桶,换灯泡,拧不开酱油瓶盖……和没钱的时候来找钟从余。

钟从余倒不是那种一边帮忙作死一边甩脸色的人,他做起来反而会很认真——就是全程不说话,或者问一句答一句,连一个废字都不多给。

因为他只记得顾迟给自己说过:“好好相处,其他不管,反正别折腾事,要折腾也得等我回来了再说。”

氛围沉闷得让人冒汗,顾老太在心中发誓,除非真的没办法,否则绝对不来吸这木鱼周身的冷空气。

但也有一些听意外的地方。

有一次,顾老太打算洗衣服,正好看见被钟从余甩在脏衣篓里面的校服外套,善心发现,就顺便拿过来一起丢脸盆子里混合着洗衣粉发酵着。

许艳艳在厕所洗澡,忘了拿衣服,扯开嗓门吼奶奶。

而钟从余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他一看见自己的衣服和一堆不明生物混在一起,满脸的狂风卷落叶,眉间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动物本能似的开始抗拒起来,心道再也不穿了!

顾老太擦了擦手过来:“吓死个人!怎么走路没个声!?”

“你洗我衣服干嘛?”钟从余质问道。

“帮你洗还不好了?”顾老太觉得他这火来得莫名其妙,“你知道哪件是你的不?我把你的和那小兔崽……小迟的混合在一起洗了。”

钟从余一听到顾迟这两个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的所有怒火突然没了,像是被一盆水从头淋到脚,还在冒白烟,指尖都颤了一下。

甚至……还有点开心?

顾老太:“喂!问你话呢!你俩外套一个码的,我不知道谁是谁的,你分得清不?!”

“嗯。”钟从余重重地答了一声,便转身回自己房间。

许艳艳从门外探出个头开,她对这两个大哥哥充满着好奇,但又不好明面上跑过去一探究竟,就只能像这样一直在背后远远地坠着。

直到三天后。

那是一个大清早,钟从余终于收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信息。顾迟依旧传了一张自拍过来,还是那个傻逼剪刀手,和占据整张屏幕的脸,不过人看起来居然瘦了很多,还晒黑了一个度,有点健康色的既视感。

——想我不?马上我就到家了,下楼接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