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魏洵心事(1/1)

三岁

魏洵逐渐能记得许多事情了。

脱离了孩童的无知懵懂,他渐渐知道身边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嘶声力竭、少部分时间会抱着他说阿洵乖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也是被废弃的梅妃。

一个疯了好几年的女人。

魏洵偷听宫女和太监的话,大概知道了一些梅妃的过往:出自普通小吏之间,因为容貌极盛,所以一入宫就被圣上相中,宠了许多年后生了魏洵。

那后来又是为什么被打入冷宫了呢?

小小的魏洵躲在墙角,就听外面的太监冷笑一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别人把她当猫儿一般爱,她却以为自己落在了人家的心尖尖上,竟然还妄图对皇嗣下手。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实在是咎由自取。”

什么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猫啊爱啊,又是什么?

魏洵抱紧了自己的双膝,一点没听懂那些人说的是什么。

五岁

这宫里的主子不少,没人会去在意冷宫里的人过得是否安好。

晚上太监只送来了清粥白菜,魏洵只吃了一半——事实上他还是很饿,可是这是他和梅妃两人的晚膳分量,他得给梅妃留一点。

如今正是寒冬,今年掌管冷宫事宜的李公公只送了很少分量的煤炭来,没过几天就烧完了,于是剩下的日子只能硬生生挨着。

好在魏洵过惯了这种日子,抱着破破烂烂还有些潮气的被子蜷缩在床上,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间却被迫醒来。

他呼吸困难,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血缘上的母亲正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眼哭得红肿,她愤怒地大喊:“你是他的孩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欠我的!”

魏洵努力抬起手,感受到眼前一阵发黑。他颤颤巍巍地开口,艰难地喊:“母妃……放开阿洵……阿洵……难……受”

这声音似乎唤起了梅妃的一点神智,她猛地松开了双手,震惊地后退,抓住自己的头发死命扯:“我在干什么?!我竟然要杀了我的儿子!”

看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魏洵,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魏洵伏倒在床上,拼命地咳嗽。

脖子很难受,应该被掐出了淤青,他双眼空洞,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眼眶也干涸,流不出一点眼泪来。

九岁

今年冬天彻底没有炭火了。

御膳房送来的伙食也是一日差过于一日。

魏洵经过这些年的几次大病,渐渐觉察出活下去的重要了。

梅妃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并且已经有些自残的倾向。

前几年她第一次拿头往墙上撞的时候,魏洵还害怕地上去阻拦,没想到被她抓住脑袋,往墙上撞,一边撞一边喃喃:“阿洵,这世间苦得很,母妃带你一起走。”

魏洵很快额头就出了血。幸好他反应快,身子小又灵活,咬了舌头清醒后便一把推开梅妃,跑了出去。

自那次之后,一旦梅妃又开始疯癫,他便只冷冷地在一旁看。

没想到这次她似乎铁了心要死了。

魏洵看她以前所未有的大力向墙上撞去,然后很快倒地,额头的血顺着脸慢慢地淌在了地上,汇聚成了一片血泊。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魏洵过了一会儿才跑出去喊了宫女和太监。

她果然死了。

当太医说出消息的时候,魏洵察觉出自己心中竟然放松了下来。

他总算是摆脱她了。他庆幸。

十岁

之后的一切都顺当了起来。

搬出了冷宫,住进了东五所,虽然不如其他皇子,但至少每日有吃有喝,冬日天气冷还有炭。一切都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样子。

并且开始读书。

魏澹和魏琰刚开始还在他进学的时候欺负过他,故意扔了他的书本和笔墨,还说些话刺激他,最后发现他就是个不还手的闷葫芦后,对他逐渐丧失了兴趣。

生活充实又无聊。

直到有一天,少傅牵了一个小胖子的手进来。

那孩子长得和团子似的,穿着一身绿衣裳,比那春日刚冒尖的柳叶还要新鲜,笑得暖呼呼地和大家打招呼。

声音也糯糯的:“大家好,我叫戚善,家里人都叫我阿善。”

哦。

戚善啊。

魏洵低头又开始写字。

那时候他没能想到,有一天这团子会长在他心上。

十二岁

戚善太粘人了。

魏洵不过在御花园里的假山后面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戚善的大嗓门。她大声呐喊:“阿洵!阿洵!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她怎么就不懂呢?

他只是嫌弃她话多,扰得他都读不进书了。

魏洵叹气,到底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人这样呐喊有点丢人,懒懒应答了一声。

戚善听到他的声音,兴奋地跑到假山上,低头就看到拿着一本书躺在石椅上的魏洵。她眼神亮亮的,笑嘻嘻地说:“阿洵,你藏得真好。”

还以为是捉迷藏呢。

魏洵皱眉:“戚善,少傅让你读的书你读完了?”

没读完就赶快去读。

戚善便自信地昂首:“我早就读完了!少傅考了我许久,还是没把我考倒,我就马上出来找你玩啦。”

她张扬又肆意,炫耀自己的天赋。

魏洵拿她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那你也拿一本书来我身旁看吧。”

戚善就开开心心地应了下来。

十四岁

魏洵突然被皇后收养了。

他去拜恩的时候,没有问为什么。这宫闱斗争从来没有停歇过,他只知道皇后需要盟友,而他也需要皇后的支持。

“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孩子。”

这是皇后对他的褒奖,她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丢掉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魏洵声音平静说:“您放心,那些东西我从来没有过。”

皇后于是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是好事。”

十八岁

魏洵被圣上派去江南治理水灾。他已觉察出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他已经走入了圣上的眼中,一旦他做得好,圣上没有理由再忽略他。

万幸他做得不错,灾情正在慢慢好转。

只是没想到归途却遭受了伏击。

是魏澹和魏琰的人,他们果然坐不住,并不想让他带着功劳回去,再被圣上重用。

周神医在他清醒后和他感慨:“你这生命力也算是旺盛。浑身刀伤,又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更别提那离心脏只差一点的刀伤了。就这样,居然还能活下来。”

魏洵咳嗽一声,自嘲:“是我命硬。”

说来也奇怪,那日他受伤落水,这十八年的事情从脑海中一幕幕过去,最后居然停留在了戚善的一张笑脸上。

可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么多年下来,这宫廷对他来说一直就是灰色的、冰冷的。在那难熬的岁月里,只有她给他的生命带来过颜色。

十九岁

阿善是女人。

她居然是女人。

魏洵在床上辗转,闭眼就是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抬手、她的回眸。

有念头在心中像藤蔓一样滋长。

想娶她。

比得到皇位更想。

二十一

终于登基。

以前人们称呼魏洵为六皇子,现在大家都叫他圣上。

很多人都猜测魏洵这个皇位来得虚假,是篡改了先帝的遗诏。

魏洵的确有过这个心思,那一晚他和现在的太后守在先帝床前,心中真的有过那个打算。但他万万没想到先帝居然真的决定让他继位。

“你有心机有手段,朕对你放心。”

先帝躺在床上,说话都很困难:“遗诏放在牌匾后面,你自去取来吧。”

魏洵也说不清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对这个男人的逝去,他无喜无悲。

二十二岁

魏洵不是故意把戚善放在翰林院里的。

自登基后,他一直在想如何和戚善开口。

他觉得她身为女子,却要瞒着这个秘密,着实不易。而他现在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君王,他可以把戚善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让她不用再面对这世界上的风风雨雨。

可魏洵有时候去翰林院偷偷瞧戚善的时候,看到她埋头认真做着自己的事情,又觉得那些想法是对她的不尊重。

她作为男儿被养大,又有世间男儿难有的才华,她是真的愿意被人一直护着吗?

戚善不是猫儿,戚善是一只雏鹰。

她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成长。

等到看到程治的奏折后,魏洵彻底下定了决心。

她的人生舞台不该在后院,而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

于是在那个雪夜,他提步去了翰林院。

二十五岁

戚善这些年在朝堂上表现十分亮眼。

她修缮了法律,出台了发展商业的法案,又有许多奇思妙想,改进了很多生产工具,大大促进了农业发展。

就连她要发展女学,魏洵没有反对。

戚善很快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这一日,雨声淅沥。

魏洵坐在石凳上,看戚善倚栏赏雨。有雨丝飘落进亭中,她恍然不觉,只安静地看着池子中的锦鲤游来游去。

她看着这雨景,他就看着她。

岁月静好。

魏洵突然觉得这样和她看一辈子的雨也是极好的。

二十六岁

除夕喝醉酒了。

魏洵借酒吐露心思,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第二天醒来后,戚善笑着轻弹他的脑门,说:“傻瓜,没在做梦。”

于是大庆多了一个神龙不见尾的皇后,听说是宰相戚善的表妹。

到了新一年年底,宫里便多了一个太子。

朝臣都在替宰相可惜,只因戚善半年前就被皇上派去西南处理事务,因此无缘参与皇帝大婚,也无法得见太子诞生。

三十岁

魏洵体会到了养一个孩子的烦恼。

魏城是个聪明又调皮的孩子,和戚善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然粘人这一点也随了戚善。

自从魏城诞生后,那子虚乌有的皇后便理所当然病逝了。

小小的魏城一直很烦恼一个事情,那就是他有两个父亲。

比起魏洵,他更喜欢宰相父亲,因为戚善长得更好看一点,人也更温柔,每次见到他都逗把他抱起来,还会给他带外面的一些小吃食。

托戚善的福,魏城从小就是个小胖子。

这一日,魏城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烦恼吐露给戚善。

戚善听了哈哈大笑,说:“阿城,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魏城很紧张,就听戚善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渐渐瞪大了眼睛。

魏城最近的异样,魏洵不是感觉不到。

以前对他不亲近的小人儿最近天天在他身边转悠,不仅把戚善给他的一些吃食拿来和他分享,还经常用那种心疼的眼光看着他。

直到有一日晚上魏城对他失口喊出了母亲两字,他才反应过来。

敢情戚善骗魏城,说他才是女扮男装的那个人!

魏洵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又拿这一大一小没辙,只能算了。

四十岁

戚善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魏洵把周神医请来,用了这最后一次机会,还是没有把她救回来。看着满眼血丝衣着凌乱的魏洵,周神医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药石无医,无力回天。”

这八个字彻底把魏洵击溃。

林一跟了魏洵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屋中还有宫女太监,他就直接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魏洵早朝都罢了,每日只待在戚善跟前。

幸好朝中稳定,才没出什么乱子。

戚善倒是比他看得看,面色苍白,还笑着安慰他。

“我这一辈子过得挺好的,”她摸摸他的脸,亲昵又温柔,“托你的福,做了这世道女人都没能做到的事。这些年好歹也算是留下了一些东西,也不算遗憾。”

魏洵固执:“阿善,你得走在我后头。”

戚善拿他没办法了,又觉得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幼稚,又可笑又可爱。她只能叹息一声,无奈:“好吧,那我努力一下,看能不能挺过去。”

可是她还是没挺过去。

春天再次到来的时候,戚善突然对魏洵说:“又是春天了。”她开始回忆起以往的事情了,“我八岁也是这个时候进宫来读书的。”

她笑着说了很多以往的事情,最后感慨:“能遇到你,我真的挺幸运的。”

笑着笑着就阖上了眼,仿若只是小憩了。

魏洵握住她垂落的手,俯身亲吻在她额头,哑声:“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才对。”

那泪水从他眼眶滴落,然后顺着她的脸往下滑。

屋外的林一突然听到了屋内传出男人压抑的哭声。

他想,今年的春风,真是一点都不暖。

史官记

宰相逝,帝大恸,关于房门内,三日无进食,幸得太子城劝,开门而出,再理政务。

宫女内监言,帝从此再无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