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活该(二(1/1)

云笙不用周海楼现在真心实意地把云飞镜当成妹妹, 他只需要知道说了不妥当的话,做了不妥当的事要挨揍就可以了。

要是周海楼从小就在云家长大,云笙有一百种手腕能把他修理过来。

但现在既然已经被周家养歪了,那想把他纠正过来, 就必然是一个长期过程。

然而云笙现在哪有那个时间把他慢慢扳正?

马上云飞镜就要认回来了, 他就要看到自己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了。到那时候, 万一周海楼突然来一句“你和宋娇娇都是我妹妹”, 饶是以云笙为人的不露声色,恐怕都会眼前一黑。

芯儿里的东西是很难改的,但外面的东西就容易纠正很多。

云笙今天没指望让周海楼认错, 他就是先教他说话。

周靖教了十六年也没摆平他这个外甥, 没关系, 他云笙亲自教。一个下午时间, 怎么都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对于周海楼, 能扳过来点是一点, 要是一点也扳不过来, 长成了一棵大歪脖子树, 那最后的下场可能就只配被拉去劈柴烧火。

云笙神色更见严厉冰冷。他问周海楼:“你自己说说,你错哪儿了?”

周海楼打了个颤。

他的颤抖完全被云笙看在眼里, 他面上不显, 心里却冷笑一声——这是亏心事做太多了, 自己想起来都心虚。

“你再好好琢磨琢磨, 看看哪句能瞒过。”云笙垂下眼皮睨着周海楼,“也让大舅听听,你的谎撒的圆不圆?”

他把这话放在这里, 周海楼登时一个激灵,什么多余的心思也不敢起了。

哪怕云笙对盛华发生的事其实一无所知, 但周海楼心里已经觉得他全都查到了。

他战战兢兢地承认:“我不该……不把云飞镜当成我妹妹……”

因为脸都肿起来了,周海楼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很不利落。

云笙静静地听着周海楼的坦白,心里已经无声地给对方画了个叉——就他这样,刚刚还想着怎么扯谎呢?

现成撒花的草稿打给他,他可能都念不圆吧。

周海楼一开口,就讲了最致命的一句话。

要不是他自己说了,云笙甚至都不知道,周海楼一开始连把云飞镜当成妹妹都没做到!

敢情这回来云家,他周公子不是来避难的,他是来自首的。

光凭这句话,云笙今天就饶不过周海楼去。

周海楼还在斟酌着怎么认错听起来比较老实,云笙已经一抬手又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愣愣地看着云笙,瞳孔都在眼睛里发抖。

“觉得认错就不用挨打了吗?”云笙挑眉问他,“谁这么教你的,周靖吗?”

从被叫到书房开始,周海楼亲爹的名字已经在云笙嘴里跑了不下五个来回。

但他听着周靖的名字被云笙反复轻蔑地念出来,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听到云笙这么问,周海楼赶快连忙摇头。

云笙冷笑一声,又一次问道:“云飞镜是你什么人?”

“妹妹,亲妹妹。”周海楼慌乱地回答道,他晚了一拍才想起来自己落了一句,赶快开口补上,“我唯一的亲妹妹。”

云笙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这回总算没有再抽他。

“周靖之前教育过你了?”

想起之前办公室的那顿打,周海楼甚至连屈辱感都没有了,他只能体会到周靖果然是他的亲爹。

对于云笙的问题,他甚至不敢慢一秒回答,立刻就说:“教育过了。”

“那是打得轻了。”云笙冷冰冰地说,“继续。”

眼见云笙这次没有抬手,周海楼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连忙接着往下坦白:“我也不该……不该在探病时,对云飞镜说她活该。”

这话说到后面,周海楼声音渐低。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肯定逃不过这顿抽了,因此早早就闭上了眼睛等着。

云笙果然狠狠地赏了他一个巴掌。

啪!

听听他说的那个人话!

云笙的表情已经冷凝得能冻出冰碴子来。

他一开始想让周海楼反省的其实不是这个,但没想到周海楼才一开口,他的火就已经压不住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外甥简直是……超越了云笙的想象。

再加上周海楼长得比较像周靖,云笙教训起来更没什么心理负担。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觉得火还是降不下去,因此又一抬手在对称的脸上重新给周海楼补了一记。

啪!

周海楼又哆嗦了一下。

他可能以为一个错只需要打一次吧。

云笙低下头,淡淡问他:“不服?”

周海楼还哪敢不服,他之前挨得最重的那顿嘴巴子就是用不服换来的。

一听云笙这么问,他慌忙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

然而云笙看他一眼,就知道周海楼的脸虽然肿了,面儿虽然服了,然而真正的不服气全在心里藏着呢,不一定以后什么时候爆发出来。

他冷冰冰地问:“我教训得不对?你是不是活该?”

“……我,”周海楼艰涩地说,“我,我是活该。”

云笙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知道活该两个字不好听了?”

周海楼此刻简直比羊羔都乖,云笙问一句他答一句:“……知道了,我错了,我活该。”

亲身体会这么一遍,云笙猜他这回大概是真知道了。

以防日后再忘,云笙再帮他复习一下。

啪!

“活该吗?”

“……活该。”

“错在哪儿,你自己继续往下说。”

周海楼就乖乖地闭眼睛向下说。他陆续说了十来个耳光的分量,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他又不敢停,只要他嘴里稍微停一下,云笙漆黑的眼睛就又是一沉,耳光照样赏下来。

云笙对他,不是劈头盖脸的殴打。那种两下之间甚至固定停顿时间的、有规律的打法更让他感到心惊胆战。

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再要往下说,可能就只有给自己编罪名了。

要让他受这个屈,周海楼到底是不甘心的。

他现在不敢和云笙顶,只能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和云笙说:“我不知道了,大舅教我吧。”

看在他终于难得说出一句人话的份儿上,云笙这回不打他。

他停下来,稍微把袖口往上提了提,露出结实而空荡荡的手腕。

之前为了揍够周海楼这顿,他提前就做好了所有准备,事先便把自己的手表摘了下来。

“你刚刚认错的,是你对你妹妹的那些不是。”

云笙的眼睛又黑又深,当他深深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足以让对方冷得打颤。

“现在舅舅教你的,是你做人的不是——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假如云飞镜就是个普通女生呢?倘若她家里没人撑腰,没钱做主,就活该给你这么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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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云飞镜也是开心的云飞镜!

她这些天把图书馆里的精力分给了编程一半,剩下一半再用来刷题、预习和复习。

一中的师资力量不是盛华能够比拟的。同样一个问题,盛华老师要顾虑班级同学的接受能力,讲解过程对云飞镜来说也有些累赘。

然而一中的老师各个都是经验丰富的省级名师,配给一班的教学资源就更不一般。

像是数学,王老师三言两语,深入浅出,全班同学除了基础特别差的,肯定就都懂了。

至于物理……云飞镜的物理虽然很优秀,但并不像罗泓那么好。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能轻易比较出刘老师和盛华物理老师的高低。

两者之间的差距倒不会像粉丝和鱼翅那么巨大,但是甚至无需足够敏感的舌头,大家也能分辨出勾翅和翼翅的区别。

难怪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一旦尝试过足够好的事物,再想接受低一级的东西就难了。

云飞镜听了一中老师讲的课,再想到盛华老师,只觉恍如隔世。

别说盛华的老师了,就是盛华这个学校,她都从此抛在脑后,再也不要回忆起来了。

正因为一中的师资力量这么好,所以云飞镜在学习上就更轻松了。

她现在基本上已经掌握了高三的全部知识点,物理还差一个单元,但也相差的不多。

这两天云飞镜把一部分精力重点放在编程上。

她发现编程格外地赚积分。

可能是图书馆对于“学习新技能”这件事抱有鼓励态度,所以云飞镜只要在编程上有一些进步,图书馆就会给她发放积分。

学过习的同学都懂,从一百一十分提分到一百四十分,要付出的汗水简直无可估量。

然而想从零分提升到四十分,可能一节课的时间就够了。

在毫无基础,从零开始的科目上,提升层级刷分的感觉是真的爽啊!

……

学校周一体检,周二正常上课。

不过因为周三就要放端午节的缘故,学校决定让周二晚上四点钟就放学,算是赠送同学们半天小假。

因为这个格外人性化的举动,一中这座百年老校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教室里一片欢腾。

高倩嘀嘀咕咕地和云飞镜八卦:“肯定是因为要给高三减负。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珍惜得像是大熊猫一样。”

这话是真的。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左右,云飞镜自己就和三个高三学姐一起住,对这些事都门清。

高三现在都不太留作业了,老师更注重课堂效率,然后空出大块的空闲时间,把复习时间都留给学生们,让他们自己复习自己的薄弱科目。

而且最近连舍管阿姨都不太查寝室,对学生晚上住不住校的事要求也不严格了。

云飞镜宿舍里就有一个学姐,她最近天天晚上回家,不回宿舍,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孩子们现在压力都大,要是回家更轻松,那就放人晚上回家呆着吧。

不止如此,周二的早晨还格外放了一通广播。

广播里先是预祝大家端午节快乐,又严肃警告同学们踏青不要去偏远的地方,要和家人一起,要避免踩踏、避免消防灾难,不要去江边玩水……

高倩细声细气地和云飞镜吐槽:“看,又是对高三说的。”

不过高考可是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也不为过。对高三生格外照顾些,也是无可厚非的。

——何况还沾了高三的光,倒贴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假。

那可是四个小时啊!四个小时够云飞镜至少挣两百积分了!

如果把这个精力放到新学的编程上,那简直够云飞镜挣三千积分。

比如今天,罗泓看云飞镜拿过来问他的编程笔记,当场吓了一跳。

他仔细地打量着云飞镜的脸色,心惊胆战地问她:“你不是熬夜了吧?”

其实在图书馆里,云飞镜天天熬夜。

但承认肯定是不能承认的,她只是摇头对着罗泓笑。

罗泓迟疑了一下,对云飞镜说话的语气更加小心:“你听我说,要学编程不用太着急,你现在已经能帮我做一点零碎的代码,这个程序做完是我们两个一起的份。有了技能,以后还会有类似的单子做的。”

所以这一单云飞镜有钱赚,以后也一样有钱赚。

要是接不到活,罗泓宁可自己发任务给云飞镜做,只要她千万不要太拼了。

罗泓一直都觉得,云飞镜纤细瘦弱的皮囊下,有一根坚贞不屈的铮骨。她不低头,不认输,坚强得像是钢铁,果断地如同刀锋。

他从前因为这点而欣赏云飞镜,如今也因为这个,对云飞镜感到深深心疼。

作为旁观者,他都觉得云飞镜太累了,那云飞镜自己呢?她会不会有许多难以支撑的时候?

只要想一想,他就觉得……云飞镜太逼迫她自己了。

虽然过去的日子里,云飞镜确实有过硬着头皮咬牙死撑的情况,不过对于编程这门新知识,她还真不是。

她觉得新知识很有趣,编程也很有趣,接触java语言就像是接触一种全新的思维。

她喜欢学习,这种每天都会变得更充盈的感觉,让她能感受到自己是积极向上的。只要每天只进步一点,她的人生也会越来越明亮。

“说起来,你怎么会编程的?”

连林桓那种一看就知道,兴趣爱好绝对非常杂的人,接到程序单子还要现学,罗泓又怎么会去学编程?

兴趣爱好吗,还是……

罗泓如实告诉她:“参加一个物理竞赛需要建模。同组的人都不会这个,我就……赶鸭子上架。”

他说到最后五个字的时候低下头,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几分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任的神色。

然而能在所有人互相推诿责任时挺身而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勇气。

云飞镜欣赏他的责任感,男孩子的双肩似乎足以负起一座高山。

“那个物理竞赛后来怎么样?”

罗泓失笑:“当时年纪太小了,瞎弄……后来得了个银奖,算是荣誉吧,但加分之类的肯定没份。”

他提到这段经历时,不自矜也不失落,只是非常平静地和云飞镜说:“世上的天才有很多,我并不是最天才的那种人。”

云飞镜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罗泓,你想过没有,科研这条路是最吃人才的。

可能一万个人走上去,能走到关键节点的只有一千人。一千人的热忱投身进去,能做出成绩的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在整个领域内也只是个分母,在他之上的那些大牛,是他伸手永远也触及不到的高度?”

她现在和罗泓的关系已经很好了,所以斟酌一下,云飞镜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如果罗泓没有足够的准备,他迟早会听到类似的话……甚至遇到类似的事。

然而对于云飞镜的问题,罗泓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这一切,我都想过。”罗泓平静地摊开了摆在书桌上的手,他的手掌很薄,手指修长,掌心里有几枚书茧,看起来如同特别的装饰。

“我不是最有天赋的那批人,或许尽我一生也无法行至顶峰。但即使只做一个分母,也有心甘情愿做分母的可贵。”

他坦然地对云飞镜承认:“我爱我已经选择的一切,我甘愿成为一枚螺母。我也信任未来道路上站的最高的引路人,我相信他们明白全部的价值。”

“我热爱它,我接受它。”罗泓平和如镜的双眼注视着云飞镜,没有半分的咄咄逼人,只是如海一般的广阔包容。

“在我之前,曾有无数人投身于此,在我之后,也会有无数人投身于此。是我们共同选择了这条路,心甘情愿,目眩神迷。”

“……”

云飞镜心头巨震。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大国重器】气团上那句标签的含义。

——假如一日你身临绝顶,请记住,独行者永不孤独。

那个身临绝顶的人,他是不会孤独的。

因为他从山峰最顶层望下去,他会看到无数在半腰默默攀登,毫无怨言的“罗泓”。

罗泓冲着云飞镜一笑,一向稳重沉着的眉宇间竟然沾着几分少年气:“何况,不试试的话,又焉知山登绝顶,我为峰否?”

“……”

良久,云飞镜眨了眨眼睛。

“真浪漫啊。”她感慨万千地说。

“嗯?”罗泓看着她,显然有点错愕,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重工业是大国的浪漫,像你这样的人,大概就是重工业的浪漫吧。”云飞镜微笑着说,“真好真美啊。”

真浪漫啊,罗泓平日里静得如一潭深水,稳重似一方山石。然而此时此刻,他在人群之中,淡然自若地光芒大作。

她眼前的男孩子是在发着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