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终章(1/1)

明语不知道柳皇后说的是谁, 羡慕娘和自己还说得过去, 羡慕一个宫女又从何说起。柳皇后似乎猜到她心中的疑惑, 笑容中透着苦涩。

“本宫是不是很可怜, 是不是很可悲?本宫生在国公府,是国公府里嫡出的长女。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识人谋略亦有过人之处,自认是同龄人中的翘楚。及笄后先帝赐婚给当时的太子, 二九年华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隔年生下嫡皇子。太子登基后, 本宫入主中宫, 是后宫之母。儿子被封为太子, 何等荣耀。”

听上去这样的人生简直太完美,一世荣华也不过如此。

然而事实何等不如人意,除了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 她没有丈夫的宠爱。唯一的儿子死在前头,白发人送黑发人,空有谋略却无人可护。

“世间女子,哪个不曾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闪过亮光, 很快随着接下来的话湮灭无踪。“然而民间尚且难得, 又遑论天家。自打成为太子妃后, 本宫收起所有女儿家的心思,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本分。本宫以为天家无情,帝王无爱,谁知帝王有情亦有爱, 只不过爱的不是本宫。”

诚然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男人可以妻妾成群的时候,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何等不易。红颜易老情易断,一辈子只有彼此的婚姻简直是凤毛麟角。

正因为难得,才越发叫人向往。

“本宫能看透的东西,冷贵妃焉能看不穿。只可惜,她和本宫不一样,她就是个疯子。本宫虽百般谋划,但始终未曾实施过一件。元朝死后,本宫再无心力,那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再派上用场了。所以你别怕,双鸾只是张信的妹妹荔儿,自出宫之日起便与本宫再无关系。”

信息量太大,明语一时消化不了。听皇后意思,是因为太子的死心灰意冷,所以一切的布局都作废了,包括荔儿这颗原来用来安插在武安侯府的棋子。

冷贵妃也看穿了,看穿了什么?看穿了陛下心有所属,看穿了陛下心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所以才会有今日的举动。

按理来说,齐王永王都出事,没事的皇子中以王为大。陛下如果再立太子的话,连王的可能性最大,冷贵妃完全不必如此着急。

这个时候,皇后只想找一个人倾诉自己的心中所有的事情,并不在乎明语是什么表情,更不用明语追问。

“你应该知道你祖母与你外祖母交好,本宫又与你祖母交好,自然和你外祖母也是好友。本宫想你一定想不到,当年我们三人之外,还有一位交情不错的朋友,那人就是冷贵妃。”

这件事情明语刚知道不久,祖母恰好说过。

柳皇后又道:“你外祖母父临渊有着临渊公子的美名,当年不知俘获多少女子的芳心。冷贵妃出身不高,但为人清高有才名。也不知她是如何结交上你外祖母的,居然混到了我们中间。她自以为藏得好,本宫却是瞧得分明,她分明是冲着临渊公子去的。彼时你外祖母已与你外祖母定亲,于是我将此事露了口风与你外祖母,此后我们三人渐远了冷贵妃。”

说到这里,柳皇后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恨上了我,在我嫁入东宫后不久,她在一次诗会上大出风头,吸引了太子的注意,成了太子良娣。你说是不是很讽刺?她为什么不去做你外祖父的妾室,为什么要进东宫?”

这番话在暗示什么,难道当年君家大房出事还有冷贵妃的手笔?或许皇后也不是无辜的。皇后认为自己之所以被冷贵妃盯上是代外祖母受过,于是对君家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样吗?

“她端着清高的模样成了宠妃,为陛下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啊,还真是圣眷独宠得叫人嫉妒。那时候她在本宫面前是何等得意,本宫如今想来都觉得刺眼得很。可惜啊,没过几年她就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陛下心里又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才女、什么独艳,在有的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帝王的心从来都是最难捉摸的,天下才女何其之多,绝色如过江之鲫。真正让君王放在心上的只有死人,因为只有死人不会老,死人最忠心。”

明语小心翼翼地安抚着腹中的孩子,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皇后娘娘今天太不对劲,她根本猜不透对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虽然祖母和母亲就在外面,但是她不敢喊。季元欻和爹都派去京外,如果宫中生变,控制各大世家官员的后宅,必然会掣肘宫外的人。

如果说冷贵妃是主导者,柳皇后一定不是支持者。而对方如此平静,一定是有后招的。平复了几下情绪,面色好了一些。

柳皇后目露赞赏,“以你的年纪,能有这般定力实属难得。若是换成别人,听到这些事情后怕是吓死了吧。本宫像你这般大时,尚且不如你一半。如若你真是本宫的孙女,那该多好!”

“娘娘今日心绪不宁,臣妇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过。”

“呵呵,随你。今日难得,本宫许你提问。你若有疑,本宫知无不言。”

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明语是道自己今天不该听的事情太多,如果柳皇后没想让自己活着出去,那么多知道一些和少知道一些并没有什么区别。

“娘娘,臣妇斗胆,敢问娘娘的谋划之中,可有臣妇的夫君?”

“当年先帝爷在皇家别院避暑时,本宫与陛下都随驾前往。”

明语的心跳加快,应该她知道柳皇后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季元欻的身世。

先帝爷最恨有心计的女子,他可以宠幸任何一个女子,却不容有女子为爬他的床而使用不入流的药。季元欻的生母不知听何人所言,竟然想用药成事。此举犯了先帝的大忌,他当下就要将人处死,是陛下求的情。

陛下之所以求情,是受季准所托。那女子虽是一名宫女,但却是季准的好友亲妹。季准念及兄弟之情,求到陛下面前。

她被季准带回季家后,天天嚷着要见陛下。季准怕她惹祸,将她纳为妾室。为了让她死心,收用了她。

她恨季准毁她荣华梦,后来怀了孩子后更是恨意滔天。她知道季准和太子关系好,故意给孩子取名为元欻,借此恶心季准。

季夫人不知情由,极为痛恨她闹得后宅不宁,死活不肯让那孩子上季家的谱。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这事哪能瞒过先帝。先帝以为季准蔑视皇家,甚至怀疑当初那女子意图下药爬床也是季准授意。

帝王一旦生疑,那便是悬在头顶的刀,这才是季家被抄家真正的缘由。后来君家出事,大抵也是先帝因为此事的余怒未消。

“你是不是还想问本宫多年前就布局把双鸾弄进宫来,是不是一早就想利用武安侯?你猜得没错,他确实是本宫布局的一环,本宫原以为能用上,谁知元朝没能让本宫如愿。本宫曾在武安侯府安插过眼线,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本宫一生好强,到头来才发现一身的算计皆是无用功,何其可笑。”

柳皇后笑声先是低低的,泛着苦意和嘲讽。然后笑声渐大,一直笑出了泪花。明语默默递了帕子过去,她笑着接过去。

长春宫外,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跑来跑去。

“这里只有咱们娘俩,你帮本宫换身衣裳吧。”

明语按照她的指示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打开一看却是一套杏色的宫女服。她什么也没有问,小心替皇后除去凤袍,换上宫女服。

柳皇后顾镜自览,挤出一个笑意。

“你看,本宫这样穿美吗?”

“娘娘风华无双,无论穿什么都是美的。”

“还是你嘴甜。”她慢慢抚摸着自己的脸,眼神恍惚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原来本宫穿宫女服的样子是这般,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

明语想,应该是她口中的那个宫女,那个让她羡慕的宫女。

她缓缓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房间内的摆设,对明语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要怕,本宫让双鸾进来陪你。你是元朝看重的孩子,本宫会护着你的。”

“那娘娘…你去哪里?”

“本宫要去见陛下。”

“娘娘…您还会回来吗?”

柳皇后笑了笑,摇摇头,“这样的牢笼,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如果可以本宫或许不会回来了。”

这是在诀别。

她万出门槛的步子是那般的坚决,那背影都透着绝然。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见陛下。

陛下应该已被冷贵妃控制,两人斗了大半辈子,冷贵妃不会放过她的。

明语想追出去,被门外的老嬷嬷一把拦住,老嬷嬷眼眶泛红,“武安侯夫人,娘娘吩咐老奴看着您,这点小事要是老奴都做不好,哪里有脸去见娘娘。”

“嬷嬷,你知道娘娘…”

“老奴不知道,夫人您且回去,咱们等着吧。”

荔儿被带了进来,看到房间里只有明语一个人,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她静静陪在明语的身边,什么都没有问。

明语猜到,荔儿进宫应该是有任务的。

“你猜到她要做什么了吗?”

“嫂嫂,我也不知道。”

明语低下头,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肚子的孩子今天还算乖,没有太折腾人,可能也知道不是闹腾的时候。

荔儿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自己骗嫂嫂,以后再也不会了。

房间里静下来,外面的声音就变得格外的清晰。突然听到似乎有些人进了大殿,紧接着响起一声尖叫,是柳老夫人发出来的。

明语心一惊,起身就要冲出去,被荔儿死死拉住,“嫂嫂,我这是最后一次听从皇后娘娘的命令,你不能出去。”

“你放开我,你可知道我祖母、母亲和弟弟都在外面。”

“我知道,但是皇后娘娘命令我一旦出事,只顾你一人性命。嫂嫂,得罪了。”

荔儿一个手刀把明语打晕,然后移开衣柜打开暗门,带着她躲了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明语觉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混乱一片,有时候在第一世,有时候在第二世,有时候又在国公府里。到处都是一片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梦醒后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到底在哪一世。有那么一瞬间,她连自己是谁都没有记起来。

荔儿关切问道:“嫂嫂…”

她扶着荔儿手,慢慢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荔儿看了看密室的蜡烛,“应是卯时多了。”

卯时过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吧。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她不怪荔儿。荔儿原就是皇后娘娘的人,会听皇后的吩咐不足为奇。

她只担心祖母和母亲还有水哥儿。

“天亮了吗?”

“应该亮了吧。”

这个时辰,天色应该渐亮。黑夜已经过去,该是时候去面对着一切了。她示意荔儿扶着自己,缓缓站起来。

“我们出去吧。”

“嫂嫂,再等一等。”

她没有问,靠在墙上。直到外面响起六重六轻的叩击声,荔儿听后大喜,“嫂嫂,没事了,我们出去吧。”

两人从暗室里出去,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在外面接应她们。长春宫内已空无一人,处处可见瓷器的碎片,到处一片狼藉,如死寂一般。

“小春子,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叫小春子的小太监低下头去,泪水滴落在地。

明语早有预感,柳皇后之所以会和自己说那么多话,分明就是存了死志,只有死亡都能遮所有的秘密。那样一个女人,死前是什么心情呢?

柳皇后是替陛下挡箭身亡的,她死在陛下的怀中,临终向陛下请了最后一道旨意,她要过继永王为嫡子。陛下含泪应允,抱着她悲恸不止。

冷贵妃一党被拿住,等她们赶过去时,只听见冷贵妃平静到吓人的遗言。

“臣妾无悔,臣妾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后悔。臣妾死后陛下若是不解恨鞭尸也好,挫骨扬灰也好,都由陛下处置。至于臣妾所出的几个孩子,如果陛下看的碍眼,要杀要剐也随您的意。毕竟他们虽是臣妾生的,却是陛下的骨肉。陛下都能忍心下手,臣妾更是无所谓。”

“母妃,您怎么能这样,儿臣被您害苦了啊!”

连王爬着地上哭,换来的是冷贵妃轻蔑的眼神。

“又不是本宫逼你做的,你哭给谁看?”

命妇们都很狼狈,明语此时已没功夫去想冷贵妃这个疯女子,她赶紧找到自己的祖母和母亲,看到她们一切安好,水哥儿也没事,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皇帝的怀中的,抱着一个宫女装扮的人,明语知道那是皇后娘娘。他们的不远处,是那位嬷嬷。倒在地上身上中箭,应该死去多时。

卢氏紧紧拉着孙女的手,什么也没有问,只一个劲地说人没事就好。

柳老夫人看过来,恨声质问,“楚明语,你和皇后娘娘一起进去的,娘娘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柳皇后死了,他们柳家还拿什么占据京中第一世家的名号。皇后娘娘只顾自己有美名,至死都不曾替柳家打算,居然过继永王为嫡皇子。在那样的功劳之下,不应该提一句柳家吗?

明语看着她愤怒的眼神,深深替柳皇后觉得不值。柳皇后是没有提到过柳家,但有这样泼天的护驾之功,陛下会忘记柳家吗?

说句难听的话,柳皇后是牺牲自己换取柳家接下来几十年的荣华地位。偏生人心不知足,柳家并不感念她的苦心。

“娘娘心中只有陛下,她为救陛下而死,柳老夫人是有什么不满吗?”

柳老夫人哑了火,身体摇晃两下,被辅国公夫人扶住。她恨恨地瞪着明语,被卢氏给瞪了回去。

那边连王还在为自己辩驳,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冷贵妃身上,说自己是无辜的自己是不知情的。冷贵妃的话越发的无情,恨不得和儿女断绝关系。

明语听得出来,尽管冷贵妃脸上全是绝情,说出来的话跟刀子似的伤人。但是她知道,冷贵妃其实是想保自己孩子们的性命。

此时只听得一声惊呼,却见冷贵妃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剑,抹了脖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在咽气前念这两句诗,也没有看到她闭上眼睛前眼中的那丝憧憬和嘴角的笑意。

要和心上人重逢,她满怀期待。然而她却忘记了,那个心上人并不知道她的心意,他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父亲。

这样一个看似清高文气的女人,一生是何等的疯狂执着。

宫变已平,命妇家眷们依次出宫。男人们等在宫门外接人,季元欻和楚夜行接到了人,分两路各自回府。

这一夜,惊吓疲惫,明语靠在季元欻的怀中。夫妻二人什么话都没有说,有的只有劫后余生的紧密相拥。

路上看到一大群侍卫抄家,冷家所有人都成了阶下囚,流放到瘴气若寒的庆洲以北。明语看到老承恩伯夫人、承恩伯夫人、还有那位冷家明珠冷素问。

如果没有出事,冷素问应该会在下个月嫁去蓝家。

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议论纷纷,等听到冷贵妃和连王犯的是谋逆大罪,一个个朝他们身上吐口水。明语看到人群之中幸灾乐祸的楚晴柔,还有缩在人群后面遮遮掩掩的小冷氏母女,忆及自己刚到国公府时的事情,觉得莫名的讽刺。

这些人,和她的生活不会再有交集。

关于那个宫女的事情,明语隐约猜到是谁。听说母亲和永王的生母就是一个宫女,而且是自小陪着陛下一起长大的宫女。只有这样的情分,才会让一个帝王永远放在心上。她想明白了柳皇后说的那些话,柳皇后看透了什么,冷贵妃又看透了什么。

她们都看透了帝王的心意,从始至终陛下心中中意的储君只有永王一人。所以柳皇后选择卖人情,而冷贵妃选择反抗。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后,京中已恢复往日的平静。永王成了嫡皇子,被册立为太子。陛下因柳皇后之死备受打击,原本不太好的身体垮了下来,下旨命太子监国。

朝堂更迭风起云涌,一朝天子一朝臣。

关于那夜的事情似乎成了忌讳,明语没有问季元欻那夜京外的地龙翻身是怎么回事,也没有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冲进皇宫,更没有问永王为什么病突然好了。还有火/药一事,她猜到方子从头到尾就在陛下的掌握之中,为帝都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东西为别人所用。这天下之主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所有的一切尽在君王的掌控之中。

所以她说的那个方子,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永远的秘密。

那夜看似宫中大乱,实则更贴切的说是一场戏,一场各有算计的戏。德妃也好刘妃也好,要么是柳皇后的人,要么只是陛下的人,独独不可能是冷贵妃的人。

所有人都是棋子,他们身在棋局中,有时候糊涂一些比聪明更好。

当然关于季元欻的身世她没有隐瞒,季元欻听后也没有多大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关心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们彼此关心的是活着就好,不仅要活着,而且要好好的活着。

两个月后,明语产下一子,取名季楚。

明语抱着初生的儿子,看着屋子里收拾婴儿尿布的男子,思绪晃晃悠悠回到第一世。那时候的他拒人千里之外,又有些轻微的洁癖,连书桌角落里的灰尘都不能容忍。

何曾想过有一天,这人会收拾尿布,毫不嫌弃沾着的秽物。

窗户开着一丝缝,光亮从外面透进来,照亮的不仅仅是屋子,还有她的心。历经三世终得圆满,她看着怀中的儿子,觉得一切似乎都很值得。

她不知道世人如何定义苦尽甘来,生活赋予这个词太多的可能。苦有千万种,难有千万种,然后甘只有一种滋味。

那便是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正文至此已经完结,应该还有两章番外本文就全部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