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年(1/1)

三年后。

又是一年春花开, 楚国公府的园子里, 带着些许花骨朵儿的枝丫迎风微摆, 细长的柳条飘舞着。园子边的亭廊里, 一位少女正在做画。

鸦羽般的青丝上簪着玉石珠花,额前的发轻拂,露出光洁无瑕的额头。云山黛眉山涧清眸,还有那玉挺的鼻子以及红樱般粉润的唇。

较之三年前, 明语的身量抽高不少, 五官更是像舒展的花苞一样长开。素手作画, 专注优雅。饶是日日侍候她的金秋微草等人, 此时也难免有些失神。

姑娘真是越发好看了。

一旁的小桌上, 摆着两盘新出锅的点心。一盘是桃花糕,一般是玫瑰馅的冰皮粿子。金秋在最边上,小心地煮着花果茶。

点心的花清香和花茶的花果香袅袅, 引来了一位精雕玉琢的小团子。小团子约摸两岁多一点,正是明语的亲弟弟,楚国公和锦城公主的嫡长子楚清流,小名水哥儿。

众人看着他“吭哧吭哧”从一端的台阶上来, 再“咚咚”地跑到明语的身边。期间他不许丫头婆子牵他, 一下子冲了过来。

明语眼眸未抬, 专心作画。

他也不闹,乖巧地自己爬上凳子坐好,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着姐姐作画。一只小手偷偷地伸向盘子里,爬呀爬呀, 好不容易摸到盘子边,小手轻轻碰到桃花糕,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作画的姐姐。

“咳。”

明语的一声轻咳,把他的手吓得缩了回来。

“姐姐。”

软软讨好的声音,听得金秋微草几个都不忍地低下头。大姑娘说世子太过圆润了些,一应饮食要稍加控制。像糕点之类的,一日最好不过三块。

明语最后一笔收尾,搁下笔起身坐到他的旁边。

他仰头看着自己的姐姐,这张极像楚夜行的脸,让她略略升出一种不忍。一想到最近抱他很是扎手,又觉得应该狠下心来。

“今天吃了几块啊?”

对于相差近十七岁的弟弟,她再是想严厉也严厉不起来。语气是柔之又柔,一把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

水哥儿伸出胖乎乎的手,掰着算了算,“两块。”

“那我们再吃一块,好不好?”

水哥儿听话点头,小胖手接过姐姐递过来的桃花糕,满足地眯起眼睛。小模样惹得金秋和微草等人都忍俊不禁,暗道世子还是在大姑娘这里最乖。

在水哥儿的百天,楚夜行就已上折请封世子。

他的降生,对于楚国公府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枯枝又逢春。卢氏身为祖母,面对长得和儿子小时候一般无二的孙子,那是毫无原则的疼爱。

楚夜行老来得子,嘴里说着要严厉,实则对上儿子比谁都要好说话。

锦城公主倒是要好一些,但也架不住水哥儿太可爱,少不得会心软。所以阖府之中都是红脸,唯有明语唱白脸。

说来也怪,水哥儿在这个姐姐面前,反倒是最乖巧的。

眼下,姐弟二人和乐融融,水哥儿被明语抱在怀里,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块桃花糕,像是怕咬大一口就会一下子吃完似的,吃得极慢。

银杏将煮好的花果茶倒上,和金秋她们站到一起。

花果茶里有去年晾好的桃花,还有红枣和桂圆。煮好后勾兑上好的桃花露,便是一道极雅致的茶水。

她一只手抱着水哥儿,一只手稳着花果茶,慢慢地吹凉。

等水哥儿吃完手中的点心,花果茶的温度刚刚好。小心用帕子擦掉他手上的点心屑子,再喂他喝了几口花果茶。

这时,明语身边的另一个丫头萱草从亭廊的一头走进来,身后跟着三等丫头小喜小福。几人手中都拿着东西,脸上带着喜色。

“大姑娘,武安侯府又送东西过来了。”

摆在桌子上的两个精巧筐子,轻轻揭开盖在上面的布,便见一个里面装着新鲜的白玉兰,另一个里面是刚下来的白山茶,都是做糕点做花茶的好东西。

水哥儿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又有糕糕吃了。”

明语轻捏一下他肉嘟嘟的脸,“就知道吃。”

示意金秋把这两筐东西拿下去处理,跟了明语这几年,无论是金秋还是银杏,都有几分手艺了。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几人都是驾轻就熟。

那幅画差不多也干了,微草指挥着小喜小福等人收拾笔墨纸砚。

明语把水哥儿放下来,牵着他的手去春晖院。

路上,水哥儿指着一棵树道:“姐姐,我要叫树哥儿。”

“为什么啊?”

“树高。”

明语失笑,柔声道:“水哥儿可知自己小名的来历,你这名字是姐姐取的,你若是不喜欢,姐姐好伤心的。”

水哥儿黑珠子般眼睛顿时充满愧疚,“不改,水哥儿好。”

“嗯,水哥儿这名字好。你大名叫楚清流,都有水。虽然水不像树那样耀武扬威,但它比树更厉害。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它的本领最大。”

水哥儿一听姐姐这么说,当下拍着小胸膛,“水哥儿,厉害!”

“当然了,我们水哥儿最厉害。”

明语汗颜,她方才说的话都是糊弄水哥儿的。娘让她给弟弟取小名时,她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脱口而出给他取了这个小名。

这个水是要水的,因为爹娘总要水,所以才有了水哥儿。幸好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名真正的来历。

面对水哥儿骄傲自信的眼神,她微微有些心虚。

不多时,姐弟二人就到了春晖院。

前两天府里才除服,每个院子都是一番大整理。春晖院里的下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见到姐弟俩,都停下来行礼。

锦城公主一身素雅的常服,虽说三年孝期已满,但也不宜立刻就穿红披绿。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眉宇间尽是慈爱。

这三年,楚国公府不问世事。

楚夜行上折丁忧,陛下夺情。再上折,再夺情。直到第三次,陛下就准了奏。世人多有不解,觉得他太过迂腐不知变通。

明语却知,爹此举无非是向陛下表明,楚国公府绝无站队之心,也未曾想过什么从龙之功。娘是永王舅舅的胞姐,自己又和季元欻定了亲,世人都在猜永王舅舅怕是对那个位子也生了野心。

爹不留恋权势,守孝三年闭门不出,让那些怀疑的人安了心。

永王舅舅这三年也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季元欻本就是独来独往的孤臣。在外人眼中,他们三家已是一体,但如此一来,便是贤王那里,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锦城公主让宫女带水哥儿去玩,自己拉着女儿的手进了屋子。

“你祖母的意思,是尽快选个日子,你怎么看?”

明语知道这事,祖母和她提过。亲事已定下三年,原也不急在一时。只不过最近皇后娘娘那么传出消息来,说是太子殿下的身子越发不好。

祖母生怕才出孝期,又赶上国丧,这才决定尽快选定吉日,把婚期提前。武安侯府那边,自是愿意的。

在这三年里,楚国公府虽在守孝期内,但两府已是姻亲,往来节礼自是不会少。季元欻算得上是国公府的常客,他们也是时常见面的。如果说三年前,她还有一丝不安。那么今时今日,她觉得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都听祖母的。”

有她这句话,锦城公主松口气同时生出些许不舍。女儿的嫁妆是早就准备好的,除了母亲那里的早就备好的东西,她这边也早早准备好了。

明儿懂事,该教的这三年中,她都教完了。她相信以明儿的心性和悟性,以后的日子定然会过得舒心。

母女二人如往常一样说着,听到下人来报说楚晴柔哭着上门,人已去了幽篁院。母女二人对视一眼,明语起身前往。

才进幽篁院的门,便听到楚晴柔的哭声。

“祖母,您就可怜可怜我娘吧…她实在是病得不行了,庄子里的奴才们个个怠慢得很,要不是孙女去看她,她只怕是…”

“柔姐儿,这事是你父亲做的决定,你当求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父亲。”

楚晴柔暗恨,她当然知道是父亲把娘送去庄子的,要是求父亲有用,她何至于舍下脸面求到老虔婆这里。

自打母亲被送走后,父亲就纳了桂姨娘。搬离国公府后没多久,家里又添了一个红姨娘。幸好祖父去世要守孝三年,才没有再添姨娘。可就是这两个姨娘,天天吹着枕头风,父亲居然家里的管家权交到桂姨娘手里。

守孝三年不食荤忌淫乐,实际上真正做到的没几人。寻常的府里面,对小辈们没有那么苛刻,一般私下都会偷偷打牙祭。只要府里无人有身孕,旁人也不会盯着是不是真的没有闺房之乐。这三年来,她知道那两个贱人时不时会熬上一碗避子汤。

桂姨娘当了家,对她全是照着礼数来,害得她都三年没开过荤了。她不是没和父亲提过,才提了一个头,反倒被父亲狠狠训斥一顿,说她只图口腹之欲不守孝道。

她真想骂回去,不守孝道的到底是谁。

正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以前有娘护着的时候有多好。三年来,她不止一次求父亲把娘接回来,都被父亲拒绝了。

父亲以守孝为由,不肯接娘回来。前两天除服后,她又提了这事,父亲还是不同意。她知道父亲是靠不住了,唯有来求这个老虔婆。

“祖母,求求您了…家里现在是桂姨娘当家,传出去丢的可是整个楚家的脸面。祖母您是信佛之人,您发发慈心可怜可怜我娘吧,她真的知道错了。”

明语进去后,站到卢氏的后面。

楚晴柔是跪着的,方才一阵淡雅的香气飘过,她就知道是那个贱种来了。三年了,她听过太多冷嘲热讽。那些人说起这个贱种时全是巴结和讨好,什么福气好命好长得好,还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姑娘。

而她呢。

不过是楚家的姑娘。

更让她嫉妒的是,这个贱种越长越好看了,那张脸让她看了就讨厌。今天为了博取老虔婆的同情,她故意把自己弄得面容憔悴。和这个贱种一比,她不由自主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这种感觉让她痛恨,袖子里的手死死掐紧。

“祖母,您就行行好吧。我娘病得厉害,要是再留在庄子,只怕真会…祖母,佛祖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您就当是替大姐姐积德,救救我娘吧。”

“二妹妹,你想救你娘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捎带进去。你们大房已经分家出去,祖母也不好插手你们大房的事。这事你还真是求错了人,你要求的人是大伯父,只有大伯父点头,你娘才能回来。”

“大姐姐,你一向心善。要不是我娘把你接回国公府,你也不能认祖归宗。你就看在她曾经做了这么一件好事的份上,帮帮她吧。”

明语认真看过去,三年不见,楚晴柔长进了不少。这种绿茶作派和说话方式,倒是越发的像君涴涴了。

大房的事,她当然知道。

楚夜舟送走君涴涴后,突然发现了纳妾的乐趣,哪里还愿意把君涴涴接回来。君家理亏,又不敢替君涴涴出头。且三年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君涴涴的弟弟因调戏齐王府的一个妾室,被人捅到陛下跟前。陛下勃然大怒,当下捋了伯府的爵位。

如今的君家,连个支撑门面的人都没有,称它为君府都是抬举。君家没人出头,楚晴柔三年来天天和两个姨娘斗法,倒是练出了一些城府。

“二妹妹此言差矣,我被你娘接回国公府后,差点就被人陷害了。这事你不会忘记吧?要不是我机灵,又怎么活到今时今日。佛说万事皆有因果,你娘有今日的果,皆是因为过往的因。此事是大伯一力作主,送你娘去庄子。自然也得由大伯消除怨恨,把她接回来。我祖母虽是大伯嫡母,到底不是亲母子。若是祖母贸然出手,必会和大伯生出间隙。二妹妹你这是在强人所难,还是请回吧。”

“大姐姐……你们就这么狠心吗?”

“狠心的不是我们,你自己心里清楚,多说无益。”

明语一招手,便有婆子进来。

“送二姑娘回去,务必亲自和大伯父说清楚,免得日后有什么事,又来攀扯我们国公府。”

婆子们心领神会,一人扶着一边,说是送,实则是把楚晴柔架了出去。楚晴柔还从未受过如此之辱,要不是理智尚存,早就破口大骂。

卢氏很欣慰,明儿能有这样的手段,也不用担心因为太过良善而被人利用。她拉着孙女的手,细细过问了一下今天都做了什么。

两人说起水哥儿,都是满脸笑意。

然后明语提到锦城公主说的事,并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卢氏欣慰的同时,满是不舍。再是不舍,也不会拿孙女的终生作赌。

她的动作很快,这边才说好,那边就相看好了吉日。日子有些急,就在下个月上旬。因着太子病重,倒是不敢太过隆重。

对于这一点,她和锦城公主都觉得有些委屈明语。明语觉得还好,什么十里红妆,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被明语一安慰,卢氏和锦城公主越发觉得孩子太过懂事,也就更心疼。

明语得知婚期后,望着天上的圆月,感慨着三年过得可真快。时光如白马过隙,这三年竟像是一眨眼似的。犹记得三年前,她还在邀那男人三年后一起看月。

轻轻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压迫感从身后传过来。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谁过来了。金秋和微草往那边一看,连忙退到一边。

三年后的季元欻容颜未变,看上去更加冷峻有气势。这三年中,陛下对他颇为倚重,朝堂的风雨将他洗礼得越发沉稳。如果说他之前未出鞘的宝剑,如今更是隐藏光华厚重内敛。

没有多余的客套话,不用吩咐,金秋等人就已摆好花茶点心,然后静候一旁。

夜风微凉,茶香氤氲。

定好婚期后,男女不能再见面。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轻易进了后院,必是有父亲和母亲的默许。

两人静静坐着,期间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无非是最近可好,睡得可好吃得可好之类的寻常事。饶是如此,也没有人觉得枯燥。

月上中天,点心用了一半,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他这才起身告辞。

出声的人是楚夜行,作为一个父亲,能放男子夜里进府和女儿一起喝茶已是惊骇之举。虽知两人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事,但他依旧不放心。

想到过不了多少天,女儿就要嫁人,顿时满心的不痛快。平日里看得越来越顺眼的女婿,此时也变得极不顺眼起来。等季元欻到了跟前,他冷着声让对方跟他去校场。

翁婿二人来去几十个回合后,他心里的郁闷越发的厉害。以后这小子要是敢对明儿不好,自己打也打不过,那可如何是好。

像驱赶一样把季元欻送出府,冷着一张脸回了春晖院。

锦城公主刚把水哥儿哄睡,才出水哥儿的屋子,一回来就看到冷着一张脸心情看上去十分糟糕的丈夫。

“怎么了,可是他有什么无礼之举?”

“那倒不是。”

楚夜行闷着生气,他总不能告诉妻子,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打不过女婿吧。事关男人的尊严,这样认怂的话他说不出口。

“那小子身手不错,万一他以后发起火来,动手怎么办?”

锦城公主“扑哧”一笑,暗道这男人就是要嫁女儿,心里不痛快,开始挑起刺来。身手好难道不是好事吗?至少能护住明儿。

“你呀,以前不是说他身手好,没有敢欺明儿吗?今天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不也是习武之人,那你生起气来,会打我吗?”

他脸一红,“当然不会,我怎么会打你!”

“那不就是了,你不会打我,姑爷难道就会打明儿?好事不想,竟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坏事。我看你就是胡思乱想。”

锦城公主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上寝衣,出了屏风瞧见他还坐在那里紧锁眉头,使了一个眼色让人全部出去。然后走到他面前,玉手一伸扯着他的腰带。

“你睡不睡?”

他满心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忙点头,“睡,睡。”

这夜里,夫妻二人又要了两回水。

翌日晨起,宫里来了太监传旨。太监是柳皇后宫里的,说是皇后娘娘召锦城公主入宫,特许锦城公主带上是明语一起。

时隔三年,明语再一次进宫。

宫里的景致瞧着和三年前没什么不同,长春宫里却是冷清了许多。原先也不太热闹,现在更是冷清得有些凄凉。

太子病重,最难受的是柳皇后。

柳皇后比起三年前,似乎老了一些。

母女二人行了礼,柳皇后命人赐座。自从明语进殿,柳皇后那双眼睛就一直在她的身上,目光中竟然带了一丝怜爱。

“三年不见,倒是长开了许多。”

那句长得像君湘湘的话,当着锦城公主的面,柳皇后是不会说的。许是没什么精力和人寒暄,柳皇后客套几句后,便让人带明语去东宫。

明语这才知道,柳皇后召见娘是假,太子要见自己是真。太子如今是她名义上的舅舅,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倒是不用太忌讳。

锦城公主被柳皇后留下说话,引明语去东宫的是双鸾。

东宫比之长春宫,更显冷清。一进殿内,便闻到浓郁的药味。她以为太子病重,肯定是卧榻不起的,万不想太子是坐在桌前的。

桌子上,摆着一块洁白的绢,用纸镇压着。笔砚皆已备齐,看架式应是要作画写字,然而她进去许久,太子一直盯着那白绢,并未动手。

良久,才慢慢抬起头。

见到她,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越发像你娘了。”

他消瘦得厉害,比起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的时候还要瘦。他的那双眼幽静如死水,不知已死寂了多少年。

“今日把你请来,是想向你求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