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话(1/1)

他不为所动, 一步一步近前。幽深的眼神忽暗忽明, 像极雷雨之前的阴沉, 沉沉地压在天际慢慢地压迫过来, 很快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她心头惊骇,死死抓着被子。

他能进到内室,说明外面的金秋短时间不会醒过来。如果真喊了,把下人们都招来, 到时候吃亏是自己。

脑子飞快地转着, 想着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他。似乎除了今天拒绝他的约见, 并无其它什么会得罪他的事情发生。

难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光是因为拒绝他的事, 还有她揭穿君涴涴的事。如果是这样, 那她没什么好怕的。

“侯爷,您半夜造访,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目光冰冷, 看着那拥被而坐的姑娘。乌黑如瀑的发披散着,烛光在她的眼眸中跳跃,像极她此时的忐忑模样。

“我今日约你,你为何不见?”

果真是这事。

事关他的白月光, 怪不得他急成这样, 连夜闯女子香闺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难道他以为自己出面, 她就愿意帮君涴涴圆谎吗?

做梦!

她就算是拼着得罪死他,也不可能改口。

“男女授受不亲,侯爷有什么话,可以让人转告。私下见面到底不妥, 要是被人看到,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利。”

季元欻重哼一声,人已到了跟前。“我若是记得不错,你此前也曾约过我。怎么轮到我约你,你就诸般说辞。”

她一哂,上次因为爹的事情,确实是她派人去约他见面的。身高腿长的男人立在床前,眼神像鹰隼般俯视猎物,她心里突然毛毛的。

“以前是我做得不对,正是因为犯过一次错误深刻反省过,才不想让自己重蹈覆辙。侯爷您大人大量,还请不要和我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女子计较。”

要不是知道这女子胆子大,他就被她这害怕的样子给骗到,信了她鬼话。他一听她差点吃亏,方寸大乱,不想这女子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他想过无数个可能,都猜不透她为什么不见她。他以为之于她而言,自己是不同的,算得上是她的…依靠。

她姿态摆得越低,他心里的火气就越大。她竟然用自贬来平息他的怒火,可见在心里把他当成什么人。

“是吗?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侯爷是我的长辈,我怎么会避着侯爷呢。”

见鬼的长辈,他脸一黑,坐到床边。

她大骇,这个举动是不是越界了?他一个男子,又不是正经的长辈,哪里能随便坐到她的床边上。

“谢谢你送的方子。”

呃?

哦,那些方子啊。不过是她随手送出去的,她不过是怕不送方子,这男人还想绑她回去做饭。至于他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关她屁事。

“那是我应该做的。”

“嗯。”

嗯是什么鬼,她就是客气一下啊,他们又不是亲戚,哪有什么她一个外人该做的。跟他客气一样,他还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大爷了。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死男人打发走,否则真要被人看到,她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侯爷,关于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和你解释的。”

“解释什么?”

他目光凌厉,难道她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要不然为何要用解释二字?

她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一紧,心道这死男人果然是为君涴涴而来。“侯爷,事关我是师父的名声,我不敢有分毫让步。据我所知,我师父与我大伯娘根本不是好友,更不可能共用一个名号。侯爷若是为我大伯娘来说情的,恕我不能妥协。”

她说什么,他来说情?他为什么要替君涴涴说情?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敢情是以前他和楚家大房的往来让她生了误会,她以为自己会替楚家大房说话。

一想到她对自己误会至深,深感有些无力。

他以为自己的行为已经很明显,难道他还不够维护她吗?是什么原因让她有这样的错觉,会觉得他和楚家大房的关系一如从前。

“谁说我是为她来的?”

你不为自己的心上人来,深更半夜闯进她的房间做什么?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男人失去理智行事不计后悔的原因,大多都是因为女子。

她眼里的疑惑让他莫名烦躁起来,这女人瞧着聪明得紧,怎么在有些事情上如此迷糊。一个君涴涴,哪里值得他费神。

“今日之事,你细细与我说一遍。”

烛火晕黄,他看着她迷茫的小脸,顿时身体发沉,压根不想起身。

她迷惑着,抬头瞧一眼黑漆漆的窗户,觉得这死男人莫不是故意的。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他没有听别人说过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敢肯定今天承恩伯府发生的一切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以他的耳目之灵,早就应该知道完整的版本,怎么还要让她说一遍。

不想说,一个字都不想说。

“侯爷,我困…”

今天她确实费了不少的心神,累得很。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娇气,听在季元欻的耳中,就像撒娇一般。他忽然不自在起来,手握成拳低咳一声。

“明姐儿,你还没有睡吗?”

卢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吓得明语心一跳。

“祖母,不…不是,我就是起来喝口水。”

“金秋呢,怎么没人服侍你?”

卢氏说着,听脚步声好像是要进来。

屋内的两人同时变脸,明语急得四下张望。衣柜不行,衣服太多,他人高腿长钻不进去。桌子底下也不行,桌布不能全部遮住人。

“床…床底下,你快…快进去…”

季元欻又是脸一黑,其实有这个时间,他完全可以从窗户出去。只是见她着急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又不想走了。

不过床底下不行。

他的目光看向床上绣着雀登枝的深绿锦被,隐约闻到一丝淡雅的香气。

明语被他的目光吓一跳,赶紧捂紧被子警惕地看着他,胆颤心惊地压低声音,“不行,床上不行,我祖母会看出来的。你赶紧躲到床底下去!”

他目光一收,看了她一眼,心道她之所以不让自己躲到床上,并不是忌讳他,而是怕楚老夫人看出来。心里泛起莫名的窃喜,快速一跃,从床顶跃到房梁之上。

明语堪堪放下心,卢氏就进来了。一摸桌子上的茶壶,脸色有些不好看。茶是凉的,明姐儿起夜金秋那丫头居然都不醒。

“祖母,金秋她们几个一向侍候得很好,是孙女不愿叫醒她们的。”

卢氏叹息,明姐儿的心还是太善。人太善是好事也是坏事,若遇感恩之事,则是好事。若遇别有用心之人,便是灾难。

“下人们侍候不力,该敲打的时候还是得敲打,不能太过心慈手软。”

“祖母,孙女省得。”

金秋今晚真是无妄之灾,明明是季元欻弄的鬼。想到那男人还在房梁之下,堂而皇之的听她和祖母说话,甚感不太自在。

卢氏不知道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爱怜地摸着孙女的头。

“明姐儿是不是也有些睡不着?”

明语点头,“祖母也睡不着吗?”

“年纪大了,晚上总是会失觉。今天在承恩伯府里,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那个君氏对质,可有害怕过?”

明语摇头,她没有害怕,也压根没想过害怕的事。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若是不站出来,娘说不定会忍不住。她不想看到娘的秘密暴露给君涴涴,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娘和姑姑的才名被对方占为己有。

所以,那个时候,她必须要直面君涴涴。

“孙女不怕,我不能看着姑姑的东西被别人抢走。”

卢氏动容,多年来她虔心理佛,自问对世间很多事情都能泰然处之。唯有事关她的孩子,才能引起她的情绪。

那个院子她许多年没有踏足过,要不是为了她的孩子,她至死也不愿去找那个名为丈夫的人。夫妻至此,何其可笑。

大房闹出这样的事,那人还想维护着。若不是她决心分家不惜以和离之言威胁,只怕那人还要袒护大房。

冷氏和她的子孙后代,她一个都不想看到。依她原本的想法,分家后那几房自是要搬出去的,然而那人坚决不同意。

最后,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国公府一分为二。

“没错,不要怕。你要记住你是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你身后有祖母和你父亲,只要你占着理,就不用害怕任何人。无论什么事,祖母和你父亲都会护着你。”

明语很感动,大多世家往往把家族利益和名声放在首位,女子一般都是联姻和政治交易的筹码。祖母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是把自己这个孙女放在第一位的。

“孙女记下了。”

卢氏目光慈爱,想到锦城公主对自家孙女的另眼相看,又是一声叹息。明姐儿待人至纯,那锦城公主性情也不坏。

真要性情坏些的人,那万家也不敢在外面置办外室。便是有外室,碰到性子泼辣些的,早就闹翻了天,哪里能让人欺到那个份上。

堂堂皇家公主,弄死个把人还是举手之事。不说是公主,就算是寻常的世家夫人,背着丈夫处置外室,那也是任谁无法指责的。

要不是公主太过绵软,外室所出的儿女都不能平安长大。这样的女子,若说有什么坏心,她是不信的。

“今日多亏锦城公主,否则以你一人之力,怕是要吃大亏。”

“祖母说得极是,锦城公主确实很维护孙女。要不是公主在场,孙女还真不敢顶撞华城公主,华城公主很是相信大伯娘。”

卢氏面色一冷,华城公主是冷贵女所出,自然会偏袒君毒妇。

“哼,都是一丘之貉。”

“祖母,孙女有一事要向你禀报…”

明语之前没说认娘的事,这事瞒谁也不能瞒着祖母。她思忖再三,还是觉得应该亲口告诉祖母。

卢氏看着花骨朵般的孙女儿,目光是越发的慈爱。

这份慈爱让明语愧疚起来,她只想着撮合爹娘在一起,却忽略祖母的心情。站在祖母的立场,自是希望他们二房后继有人。祖母和冷姨娘斗了一辈子,万不会容忍爵位再落到冷姨娘的后代身上。

娘纵有千般好,不能生养却是硬伤。

可能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古人,她并不认为一对夫妻没有孩子就不能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更何况,他们还有她这个女儿。

“祖母,孙女和公主一见如故,公主也很喜欢孙女,她认了孙女为女儿。”

卢氏一惊,眼露惊疑。

难道此前的猜测……

“那明姐儿是怎么想的?”

明语心道,祖母这是在探她的话。

“孙女自小没见过娘,也很喜欢公主,觉得公主就像娘一样…”

卢氏心一沉,听明姐儿的意思对公主的印象极好。公主若真是对官哥有想法,想当国公府的夫人,只怕就由不她同不同意。

她倒不是不喜公主本人,只是如此一来,官哥便没有嫡子。庶子什么的,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如果公主愿意把庶子记到名下抚养,此事也不是不可以。

“明姐儿,你是不是想让公主当你的娘?”

明语迟疑了一下,用力点头。

卢氏又是一声叹息,孙女儿这模样,分明是认准了公主。

“你爹娶谁,那是大人们的事。祖母年纪大了,只想看到你和你爹都好好的。你爹我不担心,他是男子,又是国公。我只担心你,你已及笄,亲事也该准备起来。”

明语愣了一下,想起房梁上的那个男人,顿时有些不好。

嫁人什么的,她眼下还没有考虑过。她倒不是害羞,也不忌讳和祖母谈论这个话题。只是她不想有外人听到,而且那个外人还是姓季的。

“祖母,孙女还小…”

故作害羞状,希望祖母能结束这个话题。

卢氏向来不觉得女子应该避讳自己的亲事,事关女人一辈子的荣辱与否。要是早些打算,总不至于后来匆忙托付,所托非人。

“明姐儿,女子嫁人天经地义,没什么好害羞的。你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要出嫁,你的亲事祖母一定好好替你相看。你告诉祖母,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明语还装着害羞的样子,心道祖母果然开明,在嫁人这样的大事都来征求她的意见。有这样的祖母,她至少能嫁一个相对中意的男人。

“祖母,孙女也不知道。孙女只想陪着祖母,哪里也不去。”

“傻孩子。”

卢氏悠长叹息一声,“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事关你后半生的幸福,你可不能因为羞怯便什么也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尤其是男人。”

有些男人哪,看着威武不凡,却是个耳朵软的。被那娇滴滴的妾室一吹枕头风,连世家的体面都抛之脑后。

“你如今是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亲事上万万不能委屈。放眼京中世家,年纪相当的儿郎无数。可但凡是世家大户,后宅都有一堆的糟心事。与其嫁个人丁兴旺的人家,倒不如嫁个简单些的人家。”

祖母这个观点,明语很是赞同。世家大户人越多规矩越多,关系也就越复杂。反倒不如人口简单的单薄人家,至少人际关系要清爽一些。

“祖母说得极是,孙女也不喜欢人太多。”

孙女明白自己的苦心,卢氏很欣慰。有些人看不明白,总觉得家大业大人多才是兴旺之相,却不知人越多阴私越多。家大业大的男人未必是有担当的,也可能是个软弱无能的。

她活了大半辈子,到现在才明白。女人的一生,活到最后什么体面什么男人情爱,都比不过自己过得自在。

“祖母知道你的性子,定是喜欢越清静越好的。你以前在武安侯府小住过,必是知道那侯府内清静得紧,季侯爷的院子里连个通房都没。若是这般人家,倒是使得。”

明语大惊,差点忍不住朝房梁上看去。

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上姓季的?可千万不要啊!且不说姓季的心有白月光,他还是个不能人道。

她虽不至于重欲,却也不想当个活寡妇啊。

“祖母…季侯爷是孙女的长辈…”

卢氏看到孙女呆愣的小脸,疼惜不已,“什么长辈?又不是正经论亲的长辈,有什么所谓?他不过年长你十岁,正值男人最好的年纪。又身份不凡,还洁身自好,这样的男子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再者祖母瞧着,他对你似乎极为不同。你若真嫁过去,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管理妾室。你只消把季侯爷拢住,加上你外祖父的恩情在,他必会敬重你。”

明语有些傻眼,她的亲祖母啊,那个男人是对她不同,可此不同非彼不同。而且在他的心里,未必真念着外祖父的恩情,更别说对她敬重。

人就在房间里,坏话她又不能说。

“祖母,孙女不想嫁给侯爷。”

那个男人时常发疯,有些话她得说清楚。万一他误会她也有那个想法,她就死定了。她一向识时务,还不想得罪一个权贵,给父亲添麻烦。

卢氏只当孙女儿还是孩子气,不知道男女之事。璎珞出了家,自是不会教明姐儿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又是万般难受。

“傻孩子,季侯爷人品相貌样样上乘,这样的男人求都求不来。”

“祖母,季侯爷是很好,他就像孙女的长辈…孙女在侯府时,好像听人说他心里有个什么人…”

房梁上的季元欻听到这句话,眼眸危险地眯起来。他心里有人?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这女人是听谁说的,难道侯府里真有人传这样的话?

看来,他的侯府很是该好好清理一番。

底下的卢氏已是皱起眉头,要真心里有人,再是条件好也不是良配。思及季元欻一直未娶妻,倒像是心里有人的样子。

“可有听说过是什么样的女子?”

明语不敢说那女子是君涴涴,她还怕被姓季的杀人灭口。毕竟觊觎□□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他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个孙女倒没有听说。”

卢氏若有所思,她年长经事多,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真。后宅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能放到台面上讲的事情都不一定是真的,何况是私下传的闲话。

“耳听为虚,此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好了,这事祖母记下了,会找人好好打听的,你赶紧睡吧。”

卢氏拍拍孙女的手,亲自扶她躺下去,替她掖了掖被子。看到她乖巧地闭上眼睛,这才慈祥地离开。

明语等了半刻钟后,才慢慢睁开眼。一睁眼,便感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季元欻的身影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

“侯爷,我祖母就是说说而已。您放心,我对您没有半点想法,更不敢存着嫁给您的心思。”

他不语,紧紧盯着她的脸。

她神情无比认真,生怕他不信。

他心下一塞,“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他可千万别误会她是瞧不上他啊。

“侯爷您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您将来的夫人,一定也是女中翘楚,贵女中的贵女。我一个山野里长大的女子,万不敢对您有什么非分之想,这一点还请您放心。”

他眸色微黯,淡淡嗯了一声。

明语心道,幸好自己解释及时,他看上去已经相信她的话。要不然由着他生出误会,对他们国公府将会是大大的不利。

“侯爷您看,夜已深,您是不是应该回去歇息了?”

他又嗯一声,利落转身。

空气中传来他的离开之言,“你祖母是长辈,她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你多听听总不会有错。”

她赶紧应下,确认他真的离开后,往床里面翻一个身,打着哈欠闭上眼。迷迷糊糊睡过去之时,还有琢磨他临走时的那一句话。

要她听祖母的话,到底是听哪一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