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V三更合一(1/1)

明语觉得自己呼吸都重了, 心跳得厉害, 那种窥破某种秘密的激动让她恨不得立马冲到对方面前问个明白。

她强忍着心绪的翻腾, 又问了老妇人一些事情。得知老妇人的儿子在珍珠楼里当二掌柜, 很得东家的赏识时,她更是确定自己的怀疑。

目送老妇人离开后,她即命车夫返回簪珠阁。

方才她和人说话时,微草离得远, 自然不知道她和季元欻说了什么, 也不没听到她和老妇人说过什么。听到姑娘说要折回去, 有些惊讶。

“姑娘, 怎么又要折回去?”

“我方才忘记一件事情没有与三爷说明白, 索性都出来了,便多跑一趟,省得来回折腾。”

微草不疑有他, 世家门禁严,出来一次确实不太容易。再者姑娘又不是国公府正经的小姐,要是出来次数多了,少不得惹人眼招来什么闲话。

再次走进簪珠阁, 胡掌柜很意外, 原本满面的愁容硬是挤出一个笑模样来。听她说还有话对东家说, 当下把人安排在后院偏厅,又去请向南山。

向南山也很意外,但心里还是为能再看到女儿而高兴。

明语把微草支了出去,他进来后, 她就那么看着他。

怪不得先前她就觉得他看上去面善,原来真有血缘不可断之说,纵使不相识但骨血里的亲切骗不了人。如今看来,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血缘的牵引,她才会莫名觉得他对自己没有任何的坏心。

他被她看得很是不自在,不由得紧张起来。恰如那次大小姐召他谈话时的感觉,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他的目光小心翼翼,似乎想看她又因自卑而躲闪。年近不惑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看过去时,又假装去看柜格中的摆件。

她心下酸涩,缓缓开口,“当年在侯府,你是被人陷害的,还是真有那样的心思?”

没头没脑的话,向南山瞳孔猛缩身体差点站不稳。他听明白了,随之而来的是震惊和惶恐,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一寸寸变白。

她知道自己是谁了。

那么她肯定厌恶自己,憎恨自己。无论是谁,一旦有他这样一个生父,简直是人生的奇耻大辱。是不是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再和自己见面了?

“…我说我是被人陷害的,你相信吗?”

“我相信。”

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他要真是心思龌龊的人,一早就应该以生父之名和自己相认。利用她现在和外祖母的关系,大行方便之门。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方才说什么?她说相信自己。这个孩子,她…真的相信自己吗?难道她不怨他,不怨有他这么一个低贱不堪的亲生父亲?

“我相信你和我娘一样,都是被人陷害的。”

“我…”

他哽咽在喉,多年来堵在心口的那些东西仿佛一下子散尽,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明语看着他先是笑,紧接着哭,然后似哭似笑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自己的掌中。泪水从掌缝中流下来,滴落在地板上。

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曾饶恕过自己。

可他的女儿,却说相信他。

世人常说悲欢到极致是无声,悲也无声,欢也无声。他的心中是悲是欢恐怕他自己都说不出来,他只知道那种积压在心头十几年的痛苦,终于有人能够理解。而找到女儿得到她信任的感觉又太过欢喜,喜到他止不住泪流满面。

良久,他才站起来。

眼眶红肿眸中还有泪意,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他自己都觉得万分羞赧。

明语很想安慰他,却找不到任何的词语,毕竟在整个事件中最受伤害的是君湘湘。她想到原主的死,如果他一早去认女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之前为什么不认我?”

向南山面色一黯,他何尝不想认女儿。只是他出身低贱,当年的事情太过不光彩,他怕世人重提大小姐,让大小姐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又怕有自己这样一个亲爹,女儿也会跟着受世人白眼。再者,他从不曾想过女儿还会认自己。

比起和自己相认,成为一个商贾的女儿,她无论是留在侯爷还是国公府都好。国公夫人以前就十分疼爱大小姐,想必也会爱屋及乌。

“我…我一介商贾,你跟着我不好。”

一个不好,明语便明白了。她突然有些想哭,那些情绪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原主的。她只能说命运有时候最喜欢捉弄人,才会造成记忆中那样的结局。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家再好我也是寄人篱下。你商贾身份再是低下我也是在自己家中,总归比呆在别人家里自在。”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是大小姐生的孩子。

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贵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不得而知。每每想到对方遭遇的一切,他心如刀割。他何尝不知道女儿养在别人家里怕会不自在,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再不济在吃穿上总不会让女儿受委屈。可是这世间尊卑分明,他和大小姐如果是堂堂正正的夫妻,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把女儿养在别人家。

然而他不是。

他是一个下人,一个连给大小姐提鞋都不配的下人,又怎么敢以大小姐的男人自居把女儿养在身边。跟着他这样的父亲,女儿别说想嫁个好人家,便是嫁给寻常人家都不易。

“我…何尝不想你留在我身边,可我不能害了你。”

他已经害了大小姐,不能再害了他们的女儿。如果他们父女相认,如果女儿跟他一起生活,那么她一辈子都将背负着奸生子的骂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明语涩然,现实无解,他做得没错。其实她心中亦有顾忌,便是如今和他相认,以时务而论,她还是住在国公府的好。

而且对于他们的关系,她还不能透露给别人,包括外祖母。

“听说当年你被人杖毙丢到乱葬岗,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向南山苦涩一笑,慢慢讲起他这些年的事情。

当年他从杜城来到京城,路上早已将盘缠用尽。原想着先找个活混个饭吃,偶尔听人说起侯府要招侍卫的事情。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侯府,不想竟然被留下来。

在侯府当差近三个月,他一共才见过大小姐两回。一回是进府的时候,一回是大小姐单独把他叫了过去。

他记得很清楚,大小姐问了他许多话,然后说会重用他。

那个时候,他是何等的欢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府里和自己交好的一位侍卫。那侍卫也替他高兴,约他喝酒。

酒里被下了药,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他醉得一塌糊涂,被那个侍卫扶回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等醒来茫然之时,他就被满屋子里的人吓一跳,然后惊恐之下他看到了身边的大小姐。

二夫人喊着什么淫贼,几个家丁冲过来捆住他,堵了嘴拉下去。被丢到乱葬岚的时候,他还残留了一口气。听着野狗和老鸹的叫声,他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也是他命不该绝,松江府的一位商贾途经那里发现了他,并且把他带到松江府。此后一年中,他都在养命,命保住了又调养了一年的身体,这才和常人无异。

那位商贾恰好膝下无子,便认他为义子,悉心教他经商之道。他心里挂念着京里的事情,偷偷回了一次京。却得知忠勇侯府已经家破人亡,大小姐也被逐出君家,悲痛之下他病倒了。

断断续续又养了半年的病,期间跟义父学习做生意。

这些年来,他一边经商一边找人,几年前终于被他打听到大小姐的消息,可惜已是香消玉殒。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大小姐曾生过孩子,所以他又开始漫长的寻找。

义父义母去世后,他把生意做到京城,心里也是存了一口气。大小姐明显是被人害的,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哪怕是以卵击石,他也要尽力试一试。

后来,终于有了女儿的消息。

“能找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千万不要和别人提起我,我不配…你好好留在国公夫人的身边,将来嫁个好人家,我的家产都是你的嫁妆。”

说完,他又取出之前的那块玉佩。

“这个…你收下吧。”

明语喉间一哽,看着他目光中的乞求,把玉佩接过来。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向南山摇头,又是苦笑,说起自己的出身。

他是杜城人氏,是被人遗弃在山里的。养父把他捡回去后,以在南山发现他为名,替他取名南山。

养父临终前对他说,当年捡到他的时候他烧得滚烫,醒来后除了记得自己叫官哥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听他的口音像是京城这边的人,是以他安葬养父后独自一人上京。

明语早就想过他能在侯府当下人,出身肯定是低的。只是没想到他不光是出身低,身世也是可怜。

心下唏嘘,深感命运残酷。

“既然有一丝线索,慢慢找说不定会找到。”

她把此事记在心上,寻摸着有机会帮他打听一下。即使双亲不在,也还会有族人,多少有些倚靠。

“我听说你走的是奉先将军府的路子?”

他目露讶然,点了点头。

“行商之人想要安身立命,哪个不是要走通权贵世家的路子,否则如何在京里立足。这些都是铜臭之道,你一个姑娘家少知道的好。”

明语摇头,“你说得不对,凡事还是多知道的好,总好过以后日子艰难。”

她这一说,向南山立马道:“你说得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还听人说最近将军府的女眷们让你们送东西过去挑选,不想她们居然把东西都留下了,且不付一文钱,可有这事?”

向南山叹了一口气,沉重不已。

他也奇怪的很,之前将军府得了两成干股,便是府上的老夫人想添置东西也会付银子。谁知最近突然变脸,他正为此事发愁。

可是这些事情,女儿不能插手。眼下她刚到国公夫人的身边,要是仗着国公府的势做些什么,难保不会惹来国公夫人的厌弃。

“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千万别在国公夫人面前提及,半个字都不许提,明白吗?”

明语自是知道的。

外祖母疼爱母亲不假,疼爱自己也不假。可对于亲爹,怕是除了恨再无别的感情。甚至她还害怕,害怕外祖母为了替母亲报仇而做出什么事情。

“那你自己保重,一有机会我就来看你。”

听到她这句话,他的目光隐含泪花。

在她出门之时,他又叮嘱,“姑娘,你切记不要对任何人说,千万要记得。”

姑娘两个字,让明语觉得很难过。在他的心里该是何等的自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尊称一声姑娘。

她慢慢回头,泪中带笑。

“爹,我记下了,您回去吧。”

这一声爹惊呆了两个人,一个是向南山,一个是胡掌柜。向南山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她的马车走远,他才激动地转头看向胡掌柜。

“你是不是也听到了?她叫我爹,我是她爹,她认我…她认我…”

胡掌柜是胡家的老人,知道东家是老东家从京城捡回去的,只是想不到东家竟然是当年与忠勇侯府大小姐有私情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他们或许不用靠梁将军府,也不用处处受制于人。

“东家,既然咱们姑娘得国公府老夫人看重,咱们何不…”

“不可!”向南山断然拒绝道:“我不能让她受人非议,更不能让她失了老夫人的欢心。铺子的事,咱们再想法子。”

胡掌柜摇摇头,无声叹息。

那边明语若无其事地回到国公府,回到国公府,便看到桌子上多了两个紫檀匣子。她一问才知是季元欻派人送来的,里面全是首饰头面。

她想了想,不会是季元欻为阻止自己再收爹的东西,所以才送这些个来吧。这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真心要报恩?如果真是那样,她算不算发了一笔横财。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妥,去问卢氏。

“武安侯念着外祖父的恩情,说是要报恩。可是这些东西太过贵重,且多少有私相授受之嫌,我怕惹来别人的闲话。”

卢氏精神有些不济,靠在织绵的软榻上,淡淡一笑,“你能想到这些,外祖母很欣慰。私相授受的说法大多指的是未婚男女相互赠送定情信物或是私密物件。他大张旗鼓送来两匣子东西,又打着报恩的由头,怎么也扯不到私相授受上面去。”

“那外祖母的意思是我可以收下吗?”

卢氏含笑点头,明语便放心了。

明语与卢氏说此行的收获,盛赞了亲爹好几句。卢氏听后很是欣慰,直道多条人脉多条路,以后指不定有用上的时候。

这时,一个婆子捧着一套衣服进来,安嬷嬷接过呈上来。

卢氏怀念地抖开衣服,倾刻间似一道流光划过,再仔细看去那衣服却又是素净得很。便是再不懂料子的人也能看出来,这衣服的料子极为珍贵。

“明姐儿,去试试吧。”

明语听话地去了屏风后面,微草和金秋跟上去侍候。

不多时衣服换好,明语从屏风出来。

卢氏的眼神透出怀念,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这衣服出奇的合身,就像专门量身订做的一般。

“很合适。”

明语低头看着,觉得这料子真是越看越好,低调又奢华。

“这衣服是你师父十五岁时做的,她长得快,衣服做好后就穿不成了。如今衣服归了你,想必她…也是极开心的。”

“外祖母…”

卢氏用帕子按着眼角,挤出笑意,“我已命人替你裁制新衣,明天却是做不出来。想着你如今的模样和你师父差不多,这身你定能穿上的,便是见了贵人也不会失礼。”

明语听出她的话外音,问道:“外祖母可是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正是。”

“去哪里?”

“宫里。”

说到宫里,就得说说国公府的一妻一妾和宫里贵人们的关系。卢氏的表姐,便是中宫柳皇后。而冷氏的嫡长姐,则是贵妃娘娘。

皇后娘娘出身辅国公府,其母王氏与卢氏的母亲是亲姐妹,卢氏和柳皇后是姨表姐妹,关系不可谓不近。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楚国公不敢对卢氏怎么样,冷家再是虎视耽耽,也耐何不了卢氏。

当年今上还是太子时,冷贵妃不过是个小小的良媛。后太子继位,冷贵妃封嫔。这些年步步高升,帝宠圣眷竟位列贵妃之位,仅次于柳皇后之下。

冷父原先领着从六品的闲散官职,并无什么建树。随着女儿在宫中地位稳固,今上便封了他一个诚恩伯。

皇后育有皇长子,便是太子。贵妃娘娘生的是二皇子,封为贤王。太子体弱,居于东宫。贤王康健,已在宫外建府。

陛下虽年近六旬,龙体却很是硬朗。眼看着太子日渐病弱,朝臣们心里隐约都在了猜测。倘若太子早逝,无论是生母地位还是长幼顺序,都该是贤王承继。

是以,这些年来冷氏虽是一个贵妾,世人也乐得装糊涂把她捧着奉着。

明语早早就被金秋和微草服侍着起身,一番梳洗更洗上妆,直到与卢氏一起上了马车,外面的天色都还未亮。

宫门外等候,再到有宫人出来引路。

长春宫里地龙烧得正旺,光可鉴人的地板像暖玉一样温热。四角鎏金铜炉中还烧着无色无味的霜炭,凤嘴的香炉中燃着龙涎香,香气氤氲闻之舒畅。

一宫装妇人含笑坐在雕凤的宝座之上,那凤眼期盼着,止不住地朝外头张望,守在宫外的宫人不时来报卢氏和明语走到了哪里。

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瞧着竟是老了许多,不免心生悲凉。

“你个没良心的,总算是记得还有本宫这个表姐。这么多年了,你当真是好狠的心,也不来看看本宫。”

“皇后娘娘恕罪,都是臣妇的错。”

卢氏和明语行礼,柳皇后从上面走过来亲自将卢氏扶起。近看之下,印象中明丽英气的表妹已成了满目平和的老妇,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哪里是你的错,本宫知道你心里苦。”

柳皇后湿润了眼,用帕子按了按,看向明语。先是看到明语的长相,微微有些怔神,再看到明语的衣服,目光陡然一变。

“听说你认了一个外孙女,还是忠勇侯的外孙女,应该就是这位吧。”

明语一边回着,一边又屈膝行礼报了自己的姓名。入宫之前,卢氏细细交待过明语一些礼仪事项。方才在马车上,又是一遍叮嘱。

柳皇后眯起眼,打量着她。倒是与君家小姐生得像,这一身的平和之气又与表妹现在像极,怪不得表妹要收这个外孙女。连璎珞的东西都给她用,可见表妹对这个孩子的看重。

“好孩子,听说你是在佛门之中长大的?”

“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

她声音娇软,吐字清楚。兼之长相不俗又清雅恬静,脸上并无怯懦之色,眼眸清亮不卑不亢,令人立马心生好感。

柳皇后满意了几分,对卢氏道:“你这些年不问世事,一心向佛。如今得了这么个佛子般的外孙女,也算是缘分。”

卢氏感慨,“可不是缘分,臣妇曾将她的生母当成女儿看待,便是从那里论起,也当得起她一声外祖母。更何况,她在佛门的师父…是臣妇的亲生女儿…”

“璎珞!”

柳皇后惊呼起来,诧异地看了一眼明语,急问,“这孩子是璎珞养大的,那璎珞呢?她怎么没有回来?”

卢氏掩面落泪,满目悲切。

这般模样落在柳皇后的眼中,便立马明白了。方才的欢喜倾刻间变得沉重起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表妹。

自从璎珞失踪后,表妹心灰意冷。守着那么个小佛堂,日日吃斋念经,任由一个妾室耀武扬威恬不知耻地冒充国公府主母。

“几时的事?”

“半年前。”

殿中一阵冗长的沉默,宫人们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个。楚大小姐失踪多年,纵使知道凶多吉少,皇后娘娘始终心存一丝侥幸。

如今终闻噩耗,皇后娘娘定然伤心。

柳皇后用帕子按着眼角,“那她此前为什么不回京?”

卢氏看一眼明语,眼神爱怜中带着悲痛。

柳皇后看出来表妹有许多话要讲,随手招来一个宫女,“御花园开了几株腊梅,双鸾你带明姑娘去看看。仔细一些,莫要让人冲撞了姑娘。”

明语心知,这是人家表姐妹二人要说知心话,支开她这个小辈。她乖巧地行礼告退,跟在宫女的后面。

这位叫双鸾的宫女看衣着相貌,应是长春宫里有脸面的人。一路上话不多,三言两语便能将一些景致介绍得明明白白。期间一句好奇的话都没有问过,让人觉得颇为自在。

眼下的时节,天气寒冷。御花园里除了冬青松柏之的四季景观树木外,便是那几株红黄白三色的腊梅最是显眼。

她静静立着,欣赏着花朵。

心里想着宫里的纷争,不免替皇后难过。太子体弱,早早走在陛下的前面。后来再立的太子便是冷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冷家因此水涨船高。

冷氏纵是冷家庶女,也因着儿子是楚国公而真正成了国公府的老夫人。卢氏的去世,仅是一笔带过,不可谓不凄凉。

如今看来,似乎并无能解之法。外祖母膝下无子是事实,楚国公一死,爵位必定落到楚夜舟的头上。她如果真的出嫁,府里便剩下外祖母一人孤苦伶仃。

要是出嫁后能接外祖母出府就好了。

“姑娘,您为何叹气?”

双鸾突然问道,原来是她不知不觉叹出了声。

她羞赧一笑,“我就是想起了师叔们在后山种的那棵腊梅,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开花”

“乡野出来的人就是上不了台面,竟然拿宫里种的名品和山里的野花相提并论。”

这声讽刺的声音传来,明语和双鸾都看了过去,只见几个宫女簇拥着两位少女走近。两位少女一粉一紫,长得有些相似。

双鸾立马行礼,口中称着见过雅县主见过冷小姐。

明语也跟着行了礼,见过那什么雅县主。这位雅县主是贤王的长女,侧妃楚氏所出。和冷素问同岁,都是十五岁。

方才出声的是冷素问,他们冷家人在国公府丢了那么大的脸,她怎么可能咽得下那口气。她是承恩伯府的嫡长孙女,很是得宠。便是宫里的冷贵妃,也极为疼爱她。

冷霖那个蠢货,也不知被人给灌了迷魂汤,居然偷人偷到国公府。父亲原本要好好教训他一番,不想找不着人。等找到人时,冷霖已经被人打废了,屎尿不禁嘴歪眼斜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说清楚偷人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眼前的野种坏事。

“听说国公夫人认你做了外孙女,真不知道你是真不要脸,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答应。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你娘的事情吗?怎么有脸做国公夫人的外孙女,也不怕连累整个国公府一起蒙羞。”

明语想了起来,这个冷小姐不就是国公府寿宴的时候引得别人注意自己的那位姑娘。原来是冷家的小姐,怪不得。

“我听人说,国公府宴请宾客,连姨娘家的亲戚都成了座上宾,早就有人暗中耻笑了。他们的名声已然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

冷素问倒吸一口气,狠狠瞪她一眼,故意退后一步。

这下雅县主就和明语对上了。

雅县主凌厉的眼神落在明语的衣裙上,这衣裙的料子名为雪光绫,神奇之处在于瞧上去素净,却在黑夜中如流光一般美不胜收。她有一方这样的帕子,平日里极为珍惜。听说当年一共有四匹雪光绫,贵妃祖母得了一匹,余下三匹都在皇后的手中。

皇后将其中一匹赏给楚家的大小姐楚璎珞,不想今天这料子制成的衣服竟然会穿在一个野种的身上。

素净的斗篷兜帽滚着一圈洁白的狐毛,衬得这野种的脸色如雪一般净透圣洁。这种光芒刺痛人的眼,叫人心里生了不忿。

她越过明语,伸手折下一支黄色的素心腊梅,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毁坏皇祖父最喜欢的梅花!”

明语震惊,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睁眼说瞎话,她可算是见识到了。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双鸾,双鸾只是一个宫女,便是替她做证也没什么用。

怎么办?

冷素问从雅县主的身后站出来,指着她道:“你还不快跪下认错!”

“冷小姐…”

双鸾才一出声,就被冷素问一个巴掌呼肿了脸。

明语不愿连累别人,把双鸾往身后一拉,凛然问道:“臣女不知错在哪里?”

“你还敢狡辩,本县主亲眼看到你故意毁坏御物,你竟然不知错在哪里?”

冷素问在一旁冷笑,“郡主何必与她多费口舌,她一个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直接拉下去杖毙,省得污了你的眼。”

“你说谁有娘生没娘教?”

一道清冷中透着虚弱的声音飘过来,除了雅县主和明语外,所有人都齐齐跪下。双鸾扯了一下明语,明语回过神来赶紧跪下。

视线之中,出现一抹明黄。

明语听到人说见过太子殿下,便知道来人的身份。太子宁元朝是柳皇后所出,唤外祖母一声表姨,应该是来帮她的。

她心定之时,又听他开了口。

“你们给孤听好了,她生母是忠勇侯府的嫡出大小姐,教养她长大的人更不是你们能议论的。她有人生有人养,不是什么野种。下次若让孤再听到有人拿她的出身说事,孤便让人割了她的舌头!”

冷素问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紧闭着嘴生怕有人来割自己的舌头。心里咒骂着,一个病秧子多管什么闲事,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还想着割别人的舌头。

“回太子殿下,是这位明姑娘折了园子里的梅花,县主说了她两句让她认错。不想她不知悔改拒不认错,臣女这才气不过言辞激烈了些。”

宁元朝冷哼一声,问明语:“她说的可是真的?”

“回太子殿下,臣女并未折花,也并未故意毁坏。”

明语清澈的眼眸像蒙着一层雾,似乎很是迷茫。宁元朝自小生在皇宫,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那些看上去清纯的女子,往往藏着最深的恶意。

可是他在这个女子的眼里看不到半分污浊,想到她是山里长大的,想到教养她的人是心里的那个人,目光不免带了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温暖。

冷素问暗恨,这个病太子一定是被贱种的美貌迷住,竟然一直盯着看。也不看看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有没有那个福气享用美色。

“太子殿下,她撒谎!”

宁元朝不喜冷家人,又因身体不好,总听有人说他活不长,难免性子有些孤鸷。对于冷家人,他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也从不会顾忌父皇的面子。

“她说的,孤信。你说的,孤不信。”

雅县主咬了咬唇,没有作声。父王和母妃交待过她,在人前一定要敬着太子伯父,千万不能让人挑出错来。

“皇伯父,许是下人看岔了。方才雅儿也是心急,冤枉了这位姑娘,雅儿给她赔不是,还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宁元朝面色稍霁,冷风一吹,瘦弱的身体有些受不住。阴鸷的双眼看着自己的侄女,冷哼一声。这些人还真是等不及了,当真以为只要自己一死,贤王就能成为太子了吗?

还真是天真。

“你要道歉的人不是孤,而是这位姑娘。”

雅县主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明语道歉。明语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干巴巴地说了一声不妨事,把雅县主气得后槽牙都快磨烂了。

宁元朝冷冷挥手,“如此,此事便作罢,你们退下吧。”

冷素问再不服气,也不敢和太子对上。她和雅县主赶紧带着宫女们沿原路退下,不敢回头看太子会和明语说些什么。

明语还跪着没有抬头,可是她能感觉到太子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看她,又像在看她身上的衣服。

“你师父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倒是合适。”

果然,是看她的衣服。

“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方才他去长春宫给母后请安,便听宫人说表姨进了宫。他没让宫人声张通报,就那样自行进去,不想他听到了一个藏在心里多年的名字。

那个名字,像魔咒一样印在他的心上,从未消褪。

明语依旧低着头,“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女的师父应该过得并不是很好。”

如果过得好,又怎么会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师叔们都说师父忧思成疾,这才早早的去了。这些年,她想必没有一日是开心的。

太子的身体似乎踉跄一下,身边的太监想去扶他,被他摆手拒绝。

“你说…她过得不好…”

“应是不好的,臣女极少见她有笑模样。”

“她…可有和你说过什么,可有提到过什么人?”

明语想了一下,师父极少提过去的事情,也没有提到过去的人。但是她知道,师父纵使身在佛门,心里依旧没有真正放下。

“臣女并未听她提起过什么,她日常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诵经打坐,每每一坐就是一天。臣女幼年时曾问过她,念经到底有什么用。她告诉臣女,念经可以为亲人祈福。每年的八月十二和十月初八,她都会做一场阳事道场,说是为她的亲人积福延寿。”

太子闻言,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倒。太监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托住。他神情悲怆,似是极受震动。原本病弱的身体像是一下子枯败下来,双眼无神地望着天际,望了许久,然后扶着太监的手一路低咳着走远。

明语想,那两个日子中的一个,一定与他有关。

所谓造化弄人,如果师父没有出事,那么很大可能会嫁进东宫。冷氏一派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想方设法害师父。

出宫的时候,她和外祖母说起雅县主和冷素问诬陷她的事情,也说了太子解围后的事情,接着说到他问起师父的事。

“殿下似乎很是伤心,我不知自己说错了哪一句。”

卢氏心揪着疼,爱怜摸着她的头,“你没有说错,错的是造化。”

当年太子对璎珞有意,璎珞对太子亦是有情。对于此事皇后是乐见其成,她虽有些介怀太子的身体,却也是默许的。原本她与皇后商议好,等到璎珞满十八便准备亲事,不想天不遂人愿。

这么多年过去,太子一直未娶太子妃,她的心里也不好受。那一次璎珞出京游玩,并不是真的去玩,而是去为太子寻访名医。

谁知道就出了事,再也没有回来。

时也,命也。

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之中的有缘无分,终是以另一种方式宣告无果。

经过街市的时候,明语悄悄掀开帘子朝外看,待看到簪珠阁大门紧闭,门上似乎贴了一张告示时,她心里一个“咯噔”。

“怎么了?”

“外祖母,我方才看到簪珠阁好像关门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我有些担心。”

卢氏长叹一口气,这孩子心地纯良又念情,是好事也是坏事。自己终究不能护她一世,世间的风雨还得她自己亲生去经历。

“想去就去看看。”

“谢外祖母。”

卢氏含笑地让车夫停下,派了两个家丁跟着,另让她除了带微草,把金秋也带上。“出门在外要时刻谨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明语动容,低声应下。

“去吧,早些回府。”

明语又行礼,带着人离开。

卢氏目光幽远,当年自己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一双儿女还是在府外出了事。她不是没想过把明姐儿拘在内宅,但内宅又真的安全吗?湘姐儿可是在后院出的事。

无论府里府外,只要有人存心想害人,那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她不能永世陪着明姐儿,终将有一天去见她可怜的璎珞。往后的路,还得靠明姐儿自己去走。

她的明姐儿,一定会好好的。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上了马车,又不放心地掀开车帘去看。马车开始行驶后,她不舍地放下车帘。就在这时,她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