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1/1)

这一年,我五十九岁。

“高阳,怎么坐在风口处?”辩机将披风盖在我的身上。

“山上的杏花都要落了!”我望着山下一片粉白。

“才一转眼的功夫,你就自己跑到这来了!”辩机一边嗔怪着,一边温情的注视着我。

“这三年以来,我就没离开你的视线。”我说。

“是啊!一刻也不行!我得守着你!”辩机感叹。

回想三年前,武媚娘又一次来到终南山,那时的我已被胸闷气短的病症困扰了很久,她带来的太医为我诊完脉后,除了说一大堆中医理论外,还下了这样一个结论:此妇人时日不多,多则一年,少则数月。

在这个时期,我这个年纪已是高寿,想来也是,年少时,精力消耗过度,若不是这几十年在终南山与辩机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身心舒畅。我想我恐怕早已经撒手人寰了。

就在那天晚上,当武媚娘与太医离开时,我竟看到辩机在一旁难过的掉着眼泪,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一直醒着。从此,我便再也没有离开辩机半步,只要我一睁眼就会看到他围在我的身边,仿佛他害怕我下一刻就会死去。

而我凭着一个信念,竟然打破了太医的论言,将生命延续了三年。

“高阳,想什么呢?”辩机挥了挥手,他在一片花丛中摘下来一朵紫色的小花。

我欣喜的笑着,摇了摇头:“你小心磕到!”

显然,辩机的身体更经得起岁月,这把年纪了,他还能轻松的将我抱起再放下。

他走上前来,将刚摘下的野花插在我的发髻上,而后笑着赞叹:“好看!”

我不禁一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带什么花!”随手轻抚着发髻,心里却在暗自得意。

“看你!总说自己年纪大了,这几十年,我每天都看着你,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我的高阳好看!”他伸手摸了下我的脸颊。

其实,我知道,虽然我顺利的挺过了这个寒冬,可只有我明白,我似乎已经撑不住了,或许生命真的到了尽头。

辩机从背后环住我,似乎在为我挡住从背后吹来的风。看着山上的一草一木随着风左摇右摆,生命,真的很美好!

“辩机,还记得大总持寺外的那片梨花林吗?”我问。

辩机的下巴搭在我的额上:“记得!那年你才十三岁,我还是出家的僧人。”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我想去看看,虽然它经历了好几次蝗灾,梨树被换掉了好多次,可这个时候梨花应该已经开了。”

辩机手臂的力度更紧了,不知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好!过几天我就带你去!”

“我想沐浴。”我说。

“我们回去烧水!”说着辩机站了起来。

他将我抱起,慢慢的走回了草堂。

早在三年前,草堂里的铜镜,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辩机判了死刑,从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模样。

往常的梳妆打扮,辩机便成为我的参照,可是无理论我穿着哪一件衣衫,带什么样的首饰,他的回答永远都只有一个:“好看!”

只是今日杜荷上山来看我时,从他的表情我便知道,我的模样一定很糟糕,这个家伙眼睛里还泛着眼泪,嘴角还偏要摆着笑容:“高阳,我们吵了一辈子!最终还是做了一辈子好朋友!”

我一如往常的瞪了他一眼:“没有你拌嘴,我还觉得寂寞呢!”

说完他“扑哧”一声笑了。

我望着在灶台旁烧水的辩机,那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涌了上来,杜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辩机。

“高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想三年前,连太医都说你活不过数月,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杜荷急惶惶的劝着。

“我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清楚,能多与他相伴三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我死后有人继续陪伴他,可我了解辩机,他是万万不肯的,剩下的时日里,唯有将他托付于你,我才能安心。”我说。

杜荷终于不再掩饰着悲伤,他抹了把眼泪,机械性的点着头:“我答应你!”

“别难过!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结局,只是或早、或晚而已,这没什么想不开的。再说,这一生我真的很幸福!”

杜荷点着头:“我明白的!明白的!你与辩机从相识到现在,我是最清楚的。只是……”他说不下去了。

其实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你应该为我高兴,一个和尚,一个公主,如此艰难的爱,只有我们做到了!”

“你啊!就不是个公主!”杜荷一如既往的调侃着。

我瞪了他一眼,转而又笑了。

这时,辩机掀开了锅盖,水似乎已经烧开,他向里面望了望,然后对着我又是一笑。

杜荷见此,便告辞离开,我有留意到辩机与杜荷交换的眼神,我因此而猜测,其实辩机已经意识到我即将离开。

卸下头上的钗环,桶内的热水温润着我的身体,我竟没有意识到辩机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背后,背后一阵温热,他为我擦拭着。

这些年,我一直都是一人沐浴,侧头问了句:“怎么跟来了?”

辩机半笑着:“你怕什么?这么多年,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我又问:“是怕我下一刻突然撑不住吗?”

辩机的手忽然停住,我知道那是心里所想被我说出来后的反应,他的语气有些急躁:“不会的!”但是很快的,他又调整了语气,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轻柔的呼吸声,带着几许安慰:“高阳,别怕,我陪你!”

我没有深度的解析他话语中的意思,只是觉得,珍惜着哪怕一刻的光阴就足够了。

当我被他抱到床上,他就那么拥着我整整一夜,一早醒来看到的就是他深深注视我的双眼,我甚至怀疑他一夜没睡,就这么的看了我一夜。

从终南山到大总持寺,马车足足行驶了两个时辰,晚春时节,万物一片生机,各色的美景在我眼里不停的扫过,我倚靠在辩机的怀里,偶尔我会和他说起,某处的花开的多么娇艳,某处的树绿的多么好看。

原本体力不支的我,倒在辩机怀里昏昏欲睡,就在梨花特有的清凉的香味渐渐扑来时醒来。

辩机将我抱起,穿梭在梨花深处,几十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辩机准确的找到我们最初相遇时,那棵梨树的位置。

他将我轻轻的放下:“高阳,还记得这里吗?”

我费力的走过去,手扶着梨树:“记得!那时,你就在这打坐看书,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身上落满了花瓣。也是在那时,我心里就有了你!”我托起一旁的梨花,“那年我才十三岁!”

辩机走上前搀扶着我,他陪着我回忆:“那时,你非要看看我手里的书,当你见到是梵文看不懂时,脸瞬间就红了。”他摘下一枝梨花,将它插在我的发髻上,“那时的你,天真、活泼,我从没想过,你居然是公主。”

“那时,我也不知你就是辩机。”我说。

“怎么,那时你知道我?”辩机问。

我笑着,勉强摇摇头。

我费力的呼吸着,辩机立刻扶我坐下,我坐在他的怀里,看着眼前如雪的天堂,蜜蜂嗡嗡的忙个不停,蝴蝶在我们的头上盘旋飞舞着。生命真美好,爱情更美好!

可我越发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我将手伸出,与辩机的手交叉紧握:“春日的风真暖。”

我望着眼前随风摇曳的梨树,梨花随风飞起,我望着眼前的梨花,眼睛开始变得沉重。

忽然觉得额头间湿漉漉的,我知道,是辩机,他哭了。

“辩机,你哭了。”我说。

辩机没有回答,他轻抚着我的脸颊,下巴紧紧的贴着我的额头。

“辩机,别难过,为我唱支歌吧!”我费力的说。

“好!”辩机哽咽的声音。

耳边响起辩机的歌声,那是我常常哼唱的《梅花三弄》,我越发的觉得胸部仿佛有千斤的巨石着我,吸气是个多么费力的事情。

当辩机唱到“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时,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辩机,下辈子,定放你成佛!”

多年前,我曾看到,他拿起存放在竹篓里的经书,手颤抖的样子,以及那复杂的神情。

说完,眼前飞舞的梨花化作片片的雪花,渐渐溶解在我的视线,我还想抓着辩机的手,可是我再也使不出力气。渐渐的闭上眼睛。

我相信爱情不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失,或许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重生。

这一生,我很幸福!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讲完了,还有一章《后记》,会交代一下辩机的抉择!这个禁忌恋的题材有些难,对我这个新人来说,把握的确实不够好。有时候会想,如果多年以后我再写这个题材会不会更好,不过哪有什么如果,至少写的很开心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