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1/1)

崇德十一年九月初五,宜嫁娶宜出行,是礼部与钦天监亲测的良辰吉日,也是大魏太子与郑氏次女的婚期。

这些事都有专人操办,上到负责皇族事务的宗人府、下到负责京城安防的五城兵马司,无一不处在忙碌之中,倒是身为当事人的纳兰朝除了试试婚服并无太多可忙的。

然而就在同年八月下旬的某日,京中女眷里突然流传起了一则新鲜八卦,据说那刚因腿疾与东宫选侍失之交臂的顾府千金,竟然能下地走路了,恢复还与从前几乎无异……

消息滚到纳兰朝这儿时,他只结合顾小楼前后的反应,略一思考后便知此事定是另有关窍,简而言之,顾家之前可能确实撒了谎,而撒谎的目的,就是为了躲这桩婚事。

另外,细想过后,便知顾家今日这一步的时机也选得非常对,自己婚期在即,定不会选在这时候对顾小楼有什么行动,不然简直就是在打郑家的脸,他即便想再次将顾小楼纳进东宫,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婚期三月之后了。

这三个月的时间,顾小楼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纳兰朝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并忍不住思考起来,她究竟想做什么……

八月二十九这日,距离纳兰朝婚期还剩六天不到,顾小楼终于等来了进宫的日子。

皇城巍峨,这不是顾小楼第一次进宫,但这是她第一次前往皇帝办理政务所在的养心殿,她跟在小太监后面一路跨过了十数道宫门,才走到了目的地。

将人送到后,小太监便退下了,接着,养心殿负责值守的宫人先是进到殿里给元庆帝通传了一声,才吩咐她在外稍候一阵,陛下在理折子待会儿忙完了就会叫她进去。

皇帝并未让她等太久,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里面就出来了一个总管太监,一边笑眯眯地略打量了她一下,一边颇为有礼地将她领了进去:“顾姑娘请。”

顾小楼微笑着点头致意后,便循着这位公公一同进了内殿,殿中很安静,龙涎香的味道顺着熏笼缓缓飘入鼻中,带着一丝令人静气凝神之效,顾小楼雅正大方地向龙座上的元庆帝行过礼后,就听到上首传来一道比她上次听到时,低沉虚弱了不少的声音:“免礼罢。”

“是。”

元庆帝双眼微眯,静静打量起了眼前这个纳兰朝曾亲自来向他求过婚旨的女子。

元庆帝一边观察一边在心中点头,单这么看,纳兰朝的眼光还不错,此女确有过人之处。

从进门、到行礼、再到被他这么盯着一言不发,此前举凡有过类似这样第一次被他召见的年轻人,多少会有几分紧张,但此女似乎没有,起码他没有看到。

短短几息功夫,他已经从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身上看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沉稳、镇定,还有那种听起来很悬乎但又确实存在的——即使置身茫茫人群之中也会被人一眼注意到的气度。

顾小楼心中当然不是完全不紧张,不过元庆帝虽是第一次见她,但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元庆帝了,所以心里的紧张是大打了折扣的紧张。

加上她很清楚自己今日此行关乎着她的人生大计,她但凡表现出一丝害怕怯懦,恐怕就会让之前所有的努力白费,毕竟,一个要代表国家出使邻国的使臣,排在最首要的素质便是能镇得住场,尤其她还是个女子,要面对一些天然的偏见……

“你同西羌王子有交情?”元庆帝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他现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耐心也是越来越少,此事公孙绩已向他说过大概情况,所以他没有拐弯抹角地绕圈子,而是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顾小楼早在来之前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于是淡定回道:“回陛下,臣女这里有一封西羌六王子戈达写于前日的手书。”

元庆帝扫了个眼风,一旁的戴九金立时会意,忙下去走到顾小楼的跟前,从她手中取走了信封上呈给皇帝。

元庆帝将信封里的信浏览一遍过后,定定看了顾小楼许久才道:“你很有心计,也很会筹谋,可你凭什么觉得朕就会按照你想的来,西羌不同于西戎,如今双方的合作已达成,使者的作用还未达到举足轻重的地步,换句话说,这件事,朕手下多的是人能办……”

顾小楼松了松袖中紧握的手指,垂眸道:“陛下,民女的人生经验虽显浅薄,但有一个道理却教民女深有所感,那就是这世上许多事,若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此刻看着万无一失稳操胜券的事情,说不准在未来哪一刻就会生出变化来,因为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现在多备下一步棋,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就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也未可知?还有一句话请陛下恕民女狂妄直言,民女的心计筹划,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为我大魏谋求最大的利益,而非是让陛下答应我的请求。”

顾小楼这番话着实胆大,但那是因她深谙元庆帝的为人,只要不触及元庆帝的底线,这位陛下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位仁和的皇帝,而他的底线则是大魏的江山。

在元庆帝的眼里,此时的她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于大局更是无足轻重,如果她一味求中庸,不敢直言自己的野心加码自己的价值,那要凭何说动元庆帝呐?今天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必须让元庆帝记住她、意愿重新审视她,唯有这样才能挑动元庆帝心中原本给她设好的那条红线。

她敢说,元庆帝听到这番话后的第一反应绝不是感觉受到冒犯,而是会被她话里蕴含的内容牵动,这不是她自大,而是她在和公孙绩商量过后定好的策略,那就是激起元庆帝作为皇帝的多疑本性!皇帝的多疑,往往不仅会用在他身边的妃嫔儿女以及臣子身上,还有所有涉及皇帝利益的地方。

果不其然,元庆帝在听到顾小楼所言的那一瞬间,只在话的开头微微升起过一丝不快,随即很快便被顾小楼话里的意思牵动了更深一层的思绪甚至忧虑。

确实,西羌次地,他只是在一些文字和大臣的口中听过,实际上还从未去过,这种情况很难谈得上真正深入的了解,国与国之间的合作不是一件小事,如果万一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万一,与西羌远隔千里的京城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在外的使臣。

使臣团中,多顾小楼一个不多,即便加上她,元庆帝也不会真的让她成为主力,只会是辅助而已。何为辅助?自然是在需要她的时候起到该起的作用,何况戈达那封信,确实写得很有诚意,可见对顾小楼是确有交情……

其实,元庆帝并不是被顾小楼的三言两语就动摇了立场,要知道,他既然能够召见顾小楼,就说明他对这件事本身是有一定接受度的,顾小楼需要做得,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加码,给出更丰富更有支撑的理由,如果这是一杆天平,顾小楼并非是从零加起。

何况,顾小楼的最后一句话,很中元庆帝的下怀。一个人做一件事的初衷很能分辨他的格局,欲成大事者必须明白,心计筹谋只是手段,用什么样的手段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才是事情最后的立足点。

譬如说这满朝的文武,那个臣子不揣摩皇帝的心意?但关键是要看他们揣摩这个是为了什么,做这些的人究竟只是为了自己加官晋爵?还是在加官晋爵的同时为天下为百姓出一份力?

顾小楼一个女子,一不能做官二不能封爵,她甘冒为世俗偏见所议论指责的风险去做这件事,若说不是真的心有志向且足够坚定,还真是很难说通……这一瞬间,元庆帝忽然觉得,太子纳兰朝喜欢上的这个女子,其实和他自己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