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孝顺(1/1)

男人的腰背线条流畅而有力,肌肤浮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是一种温暖柔润的玉白色。那样精致如瓷的肌理在凌乱的衣物间晃得人眼晕,几乎令她忽视了下方血淋淋的伤口。

车中的灯火一闪,罗敷反应过来,拿纱布覆住那一块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轻快地拔出了嵌入的银箔。银箔尖端发黑,渗出的血已经呈半凝固状,不再是鲜红的颜色,说明毒素侵入得有些深。

她蘸水擦洗伤口,手掌下的身子颤了颤,倒把她吓了一跳。她以为他已经晕了,错误估计下就没考虑到下手轻重这回事,把病人痛的太厉害,真是罪过。

毒.药具有腐蚀性,银箔有一部分被化开在创面上,需要一点点挑出来。她觉得等马车开到宫门应该能处理完毕,上车前统领封了他几处穴位,一时半会死不掉,便择菜一样细细挑着金属碎片。这样的伤口不大却不浅,腰部又敏感,肯定是疼的不得了,可他没有吭一声,要不是僵硬的背部和急促的呼吸,她挑着挑着就忘了他还醒着。

罗敷半身都压在他的腿上防止他乱动,手上小心翼翼,不知不觉额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瞟了眼他散在榻上汗湿的黑发和绷紧的下巴,认为这活计相当艰难。

车从昌平门进入大内,往日宫中宵禁极严,今日为抱恙的天子破了个例,到了今上寝宫沉香殿已是亥正时分。

卞巨忧心忡忡,弯下腰道:“陛下可还撑得住?”

罗敷笑了一声,不怀好意道:“当然撑得住,陛下还醒着呢,大人封穴位的手法甚好。 ”

卞巨心知这是夫人讽刺他没把今上弄晕过去配合治疗,暗暗道他怎么敢,前一任统领下过死命令,无论今上伤的多严重,都要让他维持神智。至于他原来的上峰为什么这样说,当然是因为他在这一点上丢了官职。

罗敷下车后无心观览齐宫夜景。任白日里如何威严华美,夜里的皇宫总是静悄悄的。三千屋宇绵延在无边的黑暗里,这景象令罗敷晃了晃神。

她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和祖母住在一起,明心宫整夜点灯,外面像这样森冷而肃穆的夜就一点也不可怕。

齐宫中自然也是有灯的。

前方灯火耀眼,司礼提督刘太宰匆匆赶来,带着樊七和几个嘴严的小黄门。太医院在宫中侍值的医官已候在沉香殿外间,心神不宁地等待圣驾移入。

今晚参加端阳侯府寿宴的医官都不在,院使和两位院判不是今日当值,凌御医主小方脉,用不上也赶不回来。值班的御医见今上被内卫护着入了暖阁,咽了口唾沫,问樊七道:

“都知,陛下这是……”

樊七冷笑:“大人多什么嘴,还不快进去请脉。”

御医是个三十来岁的老实人,听了这话就恭恭敬敬地提着药箱小跑了进去,樊七突地想起一事,压低嗓门喝道:“回来!”

御医不明所以地奔回原处,樊七嘱咐道:“里面已经有一个惠民药局夫人了,是玉霄山门人,你资历浅,应该从旁协助,可也要放机灵看着些。”

御医木木地点头。

樊七大有力不从心之感,叹道:“你去吧。”

沉香殿内寥寥几人,罗敷知晓这都是今上心腹,便坐在榻旁矮凳上边按脉边如实陈述道:

“我现在写个方子,陛下吉人天相,应该会起效。”

刚闯进一帮心腹中的御医正思索着付都知最后一句话,忽地福至心灵,抢着大声问道:

“夫人这只诊了一会儿工夫,是否就以前熟悉这种毒?那陛下所中之毒毒性如何?方子是重内服还是外敷?”

屋里几人不喜他言语直白,却褒嘉太医院的人还算忠心耿耿。

罗敷一点一点地回过头,面无表情:“下官开出来,大人不就知道了?”

她语调凉凉,眼神肃杀,御医见她有几分脾气,有口难言,摸摸头驻足在刘太宰身边。

刘太宰从头到尾观察罗敷的手法,夫人虽然是个女郎家,手劲却不小,指头也够灵活,清洗伤处的全过程在大家眼皮底下完成,所用不过半刻。他年轻时学过些皮毛,看到暗器的碎片挑的非常干净,用纱布好好地裹着放在案上,心里放心不少。

他道:“夫人动作确是熟练,可否和我等简要说一说重要的?”

罗敷忍住连天的哈欠,道:“陛下平日将身体养的非常好,这毒主要就是让人很疼,压制的也算及时,方才我洒了师父制的药粉,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当然,汤剂要及时熬好。但是如果以后想不留半点遗症,我目前想出的办法就是拿刀挖掉这一块毒素聚集的地方,再活血生肌。”

众人呆了呆,半晌,刘太宰道:“夫人可有十成把握?若有,请示陛下即可。”

御医打量打量狰狞的伤口,摇头插道:“后腰经络繁多,夫人这法子太过危险,若是院使章大人在,必是不同意的。还有别的办法么?夫人胸有成竹,依我看用些温和的法子也是可以痊愈的。”

罗敷直接无视他,看榻上的人还有气儿,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刘太宰不想她如此言出必行,近前来问今上道:

“陛下觉得如何?”

刘太宰想今上定是要根除,无意阻止,还是说道:“陛下要慎重考虑。”

王放呼吸沉重,却硬是控制住不显急促,他用骨节握的发青的手指抹去眉梢的汗水,道:

“都下去,陆都知留下。此事不许外传。”

刘太宰屏退另外几人,那御医走时看了写完药方的罗敷一眼,眉头皱成了川字形,显然是觉得她不靠谱。

罗敷对着他追加一句:“大人替下官好好看看,可有什么药材不妥,再同我商议吧。”

平心而论,罗敷待人随和,不在意别人指责她其他地方不对,但若质疑她吃饭的手艺,就完全不能忍了。

王放哑声道:“秦夫人准备好,可以开始。”

刘太宰目光不离他裸.露的背部片刻,咳嗽一声,补充道:

“陛下信得过秦夫人,夫人不要让陛下和我等失望。老臣不通医理,却也明白挖去中毒的伤口是棋出险招,极易损害正常的经脉。”

罗敷叹了口气,道:“我刚才和陛下说了只有七成胜算。”

王放望着担忧的刘太宰,费力道:“阿公也下去。”

刘太宰笼在袖中的手紧紧交握,垂首道:“陛下还是坚持不用麻沸汤?”

罗敷一惊,七成胜算瞬间打了个折扣。不用的话,她只好祈祷他能疼昏过去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布。

刘太宰没有得到答复,行礼退到了外殿,心不在焉地管制一群宫女黄门。

暖阁里已空无一人,烛火明亮,层层锦幔静垂。

案上用具一应俱全,都是太医院为贵人精制的,罗敷一样样扫过,心中大致有了一个方案。

她温和道:“下官先和陛下说一遍步骤。首先我并未包扎伤口,是循着习惯想让陛下痊愈得彻底,也就是说,我知道陛下想要这样,因此才会和那位都知禀明。”

王放阖目听着,从要命的疼痛中抽出一丝神志,扯了扯发白的唇角。

“药粉本身止血,并且我要不伤及其他经络,动作就不会很快,陛下得有个心理准备。”她弯腰在他耳畔让他听清楚每一个字,语气格外严肃。

王放只淡道:“彼此。”

罗敷默然一刻,拿起在火上烤过的细长银刀,在他的伤处比划了一下,道:

“先是挖干净,期间会出很多血。陛下如果坚持要醒着,那就不要晕过去,因为下官会不停地和陛下说话,借陛下的反应来判断整体状况。然后下官会涂抹伤药,这种药有刺激性,在一个月内都会很难受,但下官可以保证见效绝对很好。包扎过后就施针,再按时服用药剂,这个没什么,主要是现下。”

她手中的刀柄在他的脊梁上点了点,“陛下忍一个时辰,我会很准时。”

先前撒上的药粉有奇效,伤口不再流血,罗敷在周围铺上厚厚的纱布,又把刀在小炉子上一挥,拿手腕试试刀背的温度,第一刀既快又轻。

“凉不凉?”

王放汗水从额角滑下,抓紧了手边的被褥,良久道:

“还好。”

紫红的血染透纱布,罗敷从袖袋里又摸出个瓶子,戴上加厚缝制的羊膜手套揭开盖子,在伤口上方抖了抖道:

“有没有好一点?这个是我随身带的,撒上之后会感觉伤处特别冷,也就不那么痛了。我平日很怕疼,所以准备了很多瓶放在卧房里。”

王放后腰一凉,疼痛缓解了一瞬,又铺天盖地地席卷来,但比一开始好些。

他低声道:“好一点了,你继续。”

罗敷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待刀锋划入肌肤,才轻轻道:

“陛下让陆都知出去,是不愿让他担心太过吧。老人家年纪大了,确实应该体谅。“谅他也没力气反驳,她干脆想到什么就说,又道:“陛下独自一人负伤出方府,下官觉得您英勇过人呢。”

她又撒了一番镇痛的药粉,听到他哼了一声应对讥讽,道:

“秦夫人不必拘着,言称下官好像委屈医师了。”

第二刀下去,她拍了拍他微颤的背,道:

“放松。陛下的意思是,我说话时自称很混乱?好像是这样啊。”

王放喘了几口气,不理她的自言自语。

罗敷闭上嘴,接下来的几刀至关重要,伤口不大,意味着要更加细致。刀尖挑着一块血肉放在一边,她飞快地换纱布撒药粉,手心全是汗。

她安慰他道:“还有大约十下出头的样子,再也不会比这一下更疼。”

王放太阳穴突突地跳,缓过来后,慢慢道:

“秦夫人觉得我自作自受?”

她忙得很,说的话不经脑子,压根无暇听他的,“陛下晚上是从方府的后门进的吧?我一开始在大门口排队,家丁跟我说不可以从别处进。陛下是和方公子商量好的?”

王放蹙眉不答。

罗敷又道:“方公子在时晴阁里亲自倒的茶是凉的,我猜他等了陛下很长时间。陛下有事耽搁了么?”

王放嘴唇一松,血丝染上软枕。

罗敷下手没有留情,对上一刀心有余悸。见他毫无动静,忙凑到前面一看,原是自己疏忽没有给他咬个什么东西。

她拉过被子放在他嘴边,好奇道:“原来男人疼的时候也会咬嘴唇啊,我只见过有人疼的不行就咬舌自尽的,真是太……”

“太孤陋寡闻了。”王放强忍剧痛,脑子被她一激,顿时清醒了些。

罗敷松了一口气,“真怕陛下撑不住。”

她继续说道:“陛下若是无事耽搁,那就是不愿意来的太早?陛下是重情义的人,不想与方公子翻脸翻的太快。”

王放在她说完时身子一挣,罗敷吓得手脚并用,猛地坐在盖住他下身的薄被上。

“动什么!”

“阿姊!”

两人异口同声蹦出三个字,罗敷无奈道:

“陛下等我弄完再说也不迟,留着点精力吧。”

王放胸口起伏,大汗淋漓地趴在榻上,罗敷扬手给他丢了个帕子:

“疼就咬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几日后上朝,被大人们瞧见圣容有损就不好了。”

她气势汹汹地说着,又是一刀下去,逼得王放放弃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握着帕子,晕眩中看清了上面的玉簪花纹……这是他随手给她的,在平莎渡,绕在篮子的把手上递给了这过分爱洁的女郎。

王放的沉默对罗敷来说既是庆幸又是忧患,她余光掠过他浓密的睫毛,用手背抹了抹汗水,道:

“陛下还是说话吧,我能知道陛下醒着,就再好不过。”

罗敷掏出东西也没看。她觉得这手帕的料子好,用起来舒服,拿皂荚洗了三遍后替换了原来的棉帕,天天揣在身上。

王放毫不客气地用自己的帕子擦脸,手臂牵动腰后的伤,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罗敷腾出一只手拽出帕子给他吸走面颊上的汗珠,道:

“别动了,再动我手一抖就切深了……下面是肾。”

王放不语,待忍过一阵难言的痛苦,才缓缓道:

“秦夫人,你可以闭嘴了。”

罗敷当然不可能就此闭嘴。 眼下王放不捧场,但难得有人在她说话的时候听着,灵感简直喷薄而出。

可惜手头有要事。

她用完一瓶药粉,又开了第二瓶。王放在她撒药的空当闭目道:

“秦夫人说的不错,我不想来的早……”尾音倏地消失在刀尖下。

罗敷重复道:“是啊,陛下是重情义的人。放心,方公子虽然伤了左臂,却并没中毒。”她感觉这么说病人会好受一些,也不管到底有什么涵义。

鲜血转为了殷红,她终于笑道:“老侯爷是不是想让世子入仕途,希望他做执圭之臣?”

王放睁眼,稍稍侧过轮廓美好的下巴,冷声道:

“秦夫人倒是懂得多。”

“所以才为世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吧。”

王放意料之外地回答:“是。”可能是疼痛剧烈至极,他无力思考太多。

罗敷停了一下,俯身去听他微弱的呼吸。

她的发丝滑落在他裸.露的肩上,微微地痒。王放抬手去拂,到了半路忽地改了主意,狠狠一扯。

罗敷痛叫一声,在他虚弱而满足的笑意里威胁似的用刀戳了戳他的脊柱,拉回可怜的头发愤然道:

“陛下做什么!有这个力气不如省省再忍半个时辰!”

王放听话地省了力气等她的刀子。刀切下来没有预计难忍,反而伴随着镇痛的冰凉麻木。他听到她赌气似的声音,依旧清透好听:

“陛下捱了这么久,也应有权利整整人,我权当病患心情不好了。”

王放微怔,随即唇角一动,堂而皇之地要求道:

“桌上有个杯子,倒点水。”

罗敷挖掉一块,血流得畅通无阻,她道:

“我现在走不开,半个时辰后陛下也不可以喝太多水,尤其是茶……嗯,这段时间都不要喝茶了。”

王放努力把目光聚集在幔帐外的花窗上,身体越来越凉,额头却渐渐烫起来。

罗敷的手很温暖,安抚地搭在他冷却的背上,柔声道:

“很快就好。”

王放被一下下更加尖锐的疼痛弄得眼前发黑,灼热的呼吸触在软枕上,她饶有兴趣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

“戏本子里有一个被群众普遍接受的解毒方法,很原始又很无聊,但确实有效,陛下知道是什么吗?”

罗敷不等他答,就接道:“把毒吸出来,一般都这么演的。其实陛下的伤口小,时间允许就适合这样做,但是我小时候糖吃多了,有一个龋齿,如果按戏本子演自己也可能会中毒的。后来季统领来了,我一不确定他有没有龋齿,二来他被陛下使唤得勤快……”

她舒了一口气,东拉西扯中,最难的部分完成了。换了一把刀,扔掉变红的纱布,她笃定道:

“最多还有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