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送花(1/1)

“殿下。”柯克做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仿佛仅仅被兰斯的突然出现吓到一般。

“你在这儿做什么?”兰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之中的怀疑呼之欲出。

其实兰斯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而是上位者天生的疑心病。

柯克安慰自己迅速放松下来不要露出马脚。

时周在衣柜里,当然不能说自己按照他母亲的指示七拐八拐到了这片房间都一样的建筑群之中找衣服,当然他现在想也知道自己走错地方了。

“家母让我来找她落在皇宫里的一套工具,刚才临时有护卫的机甲坏了。”柯克胡乱从记忆里翻出一段相关可以用上的借口,指着恰好散乱的暗格,“我翻了一会儿没找到正要离开,没想到遇见了殿下。”

兰斯神色犹疑:“你的母亲是海瑟薇女士吗?”

柯克慌不迭点头。

柯克的母亲颇受尊敬,兰斯的机甲受过她几句指点,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兰斯的神情和缓不少,消融了隐约之中高高在上的气质,温和道:“你跟我来吧,工具不在这个房间。”

柯克讷讷跟上兰斯的脚步,强迫自己不分出任何多余的眼神往深棕色衣柜那儿去看,生怕自己的举动令兰斯多心,压抑住土拨鼠尖叫的冲动,僵着脖子内心里闪过无数个想法无法宣泄。

脚步声离开了。

时周松了一口气,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下来,一扭头撞见司凛若有所思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眸。

“你很怕被兰斯发现吗?”司凛问他。

时周理所当然地点头,以他和司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怕被人发现呢,哪怕他们有多光明正大,一打开柜门也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不过时周听到的重点是“发现”,司凛听到的关键却是“兰斯”,他又不自觉地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时周不明所以但瞧着好玩,司凛的口袋里肯定藏着他一贯带在身边的魔方。他老早就观察到了司凛的魔方,但不知道它具体对他有什么意义。

“出去吧。”时周蜷缩久了,四肢施展不开有些难受,更别提比他更加高大的司凛了。

司凛往外推门反复好几次,无奈道:“落锁了。”

今天究竟是什么运气。

柯克匆忙关门的同时居然还贴心地给锁上了,真是个小机灵鬼。

时周小小“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好笑地试探性伸手估量着分量,朝司凛嘱咐道:“你往后挪一点。”

一使劲,锁头破开,门微微变形,时周率先钻出来,眼睛一时因为从黑暗到光明而无法适应沁出了几滴眼泪。

司凛回头神色古怪地端详了一会儿充满暴力美学的破坏现场,抚平衣袖的皱褶,他的手腕处因为时周乍然一捺的制伏竟然隐隐现出了淡淡的淤青。

他知道时周体力强悍,但没有料到竟然他力气大到了这样的地步。

“那个口音奇特的应该是虫族。”司凛微微低头看他,眼神中闪烁着光,“另一个,你认识吗?”

司凛和虫族打的交道太多,几乎算立马认出了虫族说帝国话语时因为母语而含有的无法掩饰的虫啮特殊音调。

“你试探我做什么?”时周完全不见柜子中的一瞬心慌与气乱,懒洋洋活动着筋骨,“我不知道。”

“好。”司凛不再过多追问。

嗅一嗅空气里微不可察的血腥味,时周提醒:“你的伤口又裂开了,记得上药。我先回宴会了。”

他不急不慌地走开,带走一丝草木的香气,等消失于司凛视线之后,单手不自觉搭上了喉结。沉沉浮浮的光中秘密谈话的那人,高大修长的身材,和那一声咳嗽……

像极了最近又旧伤复发的珀西。

为什么会跟虫族有联系,还是在皇宫里。

珀西碧绿色的眼睛浮现在心头时露出野心冷漠的目光,又顷刻间碎开。

不要多想,时周告诫自己。至少有些事不敢确认之前一定要选择明哲保身,哪怕是司凛,他也没办法交托百分百的信任。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竟然能够小到这种地步。

庭院深深,刚刚离了闹鬼一样忽然把所有人聚集的房间,绕过烟波浩渺的人工湖,碧绿树梢掩映下背靠玲珑精致的假山,人影晃动,分明是一到皇宫便匆忙去忙碌的时清的身影。

从他的视角望去,对话的两个人的大半个侧面统统露了出来。

站在时清对面的应该是个老迈又权势极重的人。

时周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

不知道时清说了什么,那个老人忽然震怒,钳制住时清的下巴,年迈的声音如同雷暴,恶狠狠的威胁和嘲弄:“你只需要听话,不需要在我面前耍弄那些小心思。”

时清的脸被狠狠别到一旁,踉跄几步,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也遮住他脸上的狼狈。

时周用复杂的眼神驻足片刻悄声离开。

如果让时周去形容对于时清的感觉,他同样会觉得十分复杂。

好像什么样的句子都没有办法概括清楚。

和这个便宜弟弟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是真,金三角每天的朝不保夕是真。系统根本不可能给他任何护身符,他和时清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出了无数次的混战。他救过时清,可时清也护过他。帝都的日子,他能察觉时清手染鲜血的时候有意避开他不愿让他知道,他们彼此互相消磨着经历过生死的感情,最终淡的只剩下一缕烟。

求仁求得,那是时清自己选的路。

时周不知道,他转身的时候,时清似有所感,微微侧脸望了他的方向一眼,眼中似乎无穷无尽的森然与幽寂。

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时周重新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失去看人看风景的心情。

约莫半个小时后,柯克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见到时周后猫着腰快速奔跑过来坐到他身边,心疼地拍着长袍上的脚印子:“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一路上踩了自己好几回了。太子殿下积威深重,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怎么也来参加了?”时周替他斟了一杯茶,他俩之前没有串通过消息,现在能遇见也算缘分。

柯克叹气:“还不是我爸,刚调任来,宫廷给他发请柬了。”

时周了然,倒是忘了这一层关系。

“你和那个人?”柯克犹豫,脸色忐忑地仿佛怀揣了一只小兔子。

时周这才想起柯克根本不认识司凛,当初在基军时送别自己后见了一面,但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再加上柯克一直以为帝国元帅是个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两者错综复杂的关系解释起来实在麻烦。

他贪方便,找了个就近的解释:“那是我监护人。”

“这么年轻的监护人啊。”柯克不禁想到什么“未婚先孕”父亲一人拉扯着孩子长大,但是不对啊,老公爵不是死了吗,“崽,我要求不高,你别搞禁忌之恋就行。”

果不其然,时周早就料到他的小伙伴的脑容量暂时处理不了过于复杂的关系,温柔地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充满着人文关怀:“你看,你又糊涂了吧,别想了,多吃点。”

柯克迷迷瞪瞪地顺从着大快朵颐,注意力马上被转移走:“可惜胡恩不在,不然他能把脸埋进这些糕点里,可以打包吗?”

时周非但没有反驳他,反而思索一会儿附和:“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于是两个土包子旁若无人地拦住了一位步履优雅的仆从,询问能否打包的事宜。

仆从端庄微笑的脸卡壳了一下,又凭借着高超的职业素养重新拾起。仔细端详两位面皮白净金枝玉叶的小少爷拿着打包盒凑到一起挑挑拣拣着零食,不禁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没有睡醒。

吃饱喝足,柯克没有形象地趴在桌板上,丝毫不介意来来往往路过的男男女女会向他投去什么样的目光和议论:“周啊,怎么好多人耳旁都别着花,别的小朋友都有了,我也要!”

时周深谙碎片化学习的道理,又翻出了光脑中的资料默默背诵,听罢柯克的话,闲闲地摇头:“这不是我们散发单身清香的人可以肖想的东西。”

簪花宴中有一项约定俗成的习俗,把喜欢的花送给心上人,如果对方接受了,便能就此成就一番佳话。无数小年轻的甜甜蜜蜜和卿卿我我是浪漫白日里的主旋律。

柯克了然地叹气:“我懂了,我继续吃东西吧。”

时周关闭光脑,反而催促他道:“去逛一逛吧,你难得来皇宫一趟,我带你走走。”

他虽然宅,但是他的朋友竟然和他一样宅,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皇宫的风景实在难得,他想让柯克看看绿色放松心情。

柯克跟在时周身后晃荡,两人仿佛导游和游客的关系。

皇宫的景致清幽,这一片的景色不同于主殿的富丽堂皇金碧辉煌,而因为花草展示出一种难见的东方淡雅,颇有韵味。听闻是上任皇帝命令工匠翻遍古籍重新造出来的一个婉约园林,也由此成为了时周最喜欢来的地方。

至清至雅,至疏至朗。

时周对帝都最美好景色的留恋一处是这儿,另一处便是莫森林风桐的树上树下。

柯克嚷嚷着走累了,他们寻了一处石头坐下。

脚边水面波光粼粼,时周对着镜面一样的湖水发呆,思绪一下子纷杂缭乱。

从知道自己回不去之后到现在,他每天都在永不停歇的狂奔之中前进,没有喘息,偶尔的休息之后是更加可怕体力的压榨。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拼命,身体里一直有一道声音催促着自己“快点!快点!”。

【你想家了吗?】系统旁观了时周的情绪变化。

“我的家在哪里?”时周反问。

在现世的医院里吗?他的家族不需要一个病弱的随时能死的继承人,能为他花钱熬着他的命已经仁至义尽。

“至少这里还有朋友。”时周和系统倾诉,“我就是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对劲。”

好像停下来就会死一样,那样的焦躁和不安只有于体验极限的疲惫里能忘却,但他分明知道这样对自己身体的耗损百害而无一利。

【我的数据库里有《花艺配色的基础与实践》《茶如人生,教你如何成为人生大师》、《母猪的产后护理与保养》等等养生书籍,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提供给你,我们一起过上快乐的养猪生活。】

系统一点都不希望时周和机甲战场军队扯上什么关系,在它的眼里,那些东西总和流血牺牲联系在一起,它为数不多的情感里,有一项叫做自私的爱,全部都分给了时周,它希望时周活得好好的,远离那些纷争。

“时周?”柯克用手在他放空的面前挥一挥,“快把脚收回来,弄湿鞋子就不好了。”

时周赶忙回神,往里面挪了一些。

柯克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吊儿郎当地往嘴巴里扔糕点。

“怎么会想着来军队?”时周提问同伴。

而且以柯克的出身竟然去的是基军,那可是平民的选拔途径,他本来不应该混入其中。

柯克耸肩:

“我爸爸和我妈妈的精神力都很高,但是我只有c级。我一出生,我爸爸家族的人对我就宣告了放弃,打算当我是一个死人。机甲师的最低标准是b级,我同样不能继承我妈妈的天赋。小时候很自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人了。但是他们俩从来不肯放弃我。我就想着,既然都是废人了,那为什么不废的有价值一点呢?于是我参了军,就算死在战场上,也算保护了我最爱的人。”

他谈到这些的时候,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照的整个人明亮而熠熠生辉。

时周的心好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跟着舒展了眉目:“真好。”

“我想喝红茶了,你等着,我去管宴会厅拿一点来。”柯克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自己的幸福享受究竟缺了些什么,刚才东西吃的太急,迟来的干渴终于席卷了他的舌头。

时周无奈,柯克和胡恩呆久了,不自觉也染上了那种毛里毛躁风风火火的性格。

今天的风不如以往的刺骨,夹杂着水边的湿气扑在脸上竟意外的舒服,赶走紧绷的烦躁。

“阿周。”

兰斯于身后换了他一声,衣袂翩翩,竟不嫌脏乱坐到时周的身边,淡紫色衣摆蹭上些许水渍,而变成了深紫色的秾郁。

“嗯?”时周应得轻飘飘。

“你看。”兰斯点击光脑放了一段视频分享给时周。

淡紫色的桐花层层叠叠,仿佛置身于一片轻柔飘逸的云海。

“风桐开花了。”时周染上一点笑意。

光脑的全息播放使人置身其中,唯一的缺点大概是无法感受到真实的花瓣与香气,兰斯好听隽永的声音响起:“你不在帝都的那段时间,风桐恰好绽放,我记得你很喜欢风桐,所以特意录了下来。”

他出神凝视面前的花海,享受来之不易的与身侧人共享的宁静。

风桐划归皇家所有,数十年难开花,当他得知其绽放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的是时周。他蓦然反应,究竟是做戏还是真实,谁能够分清。

“我看见怀表又亮起来的那一刻,高兴得快疯了。”兰斯回忆,挂着悠然的笑。

千不该万不该提怀表。

卖了,钱昨天刚到我的账户。

时周不好意思说,怕伤到面前人的自尊心。

“这个季节找不到正开的忍冬。”兰斯宽大袖袍之下,攥的拳似乎更紧了。

忍冬就是金银花,平凡普通,帝国的那些花匠们瞧不上它,自然没有什么花心思去培育转基因的品种,任由着一簇白花随季节荣枯。

时周挑眉:“怎么了?”

兰斯紧了又紧的手指轻轻终于松开,掌心掌纹蜿蜒,静静躺着一朵晶莹奶白色冰玉质地的忍冬。

时周一愣,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恍惚间回忆起曾经兰斯同样的伸手。但那时两人满怀着算计,两颗心从未靠近。

可现在,兰斯的举动透露着古怪。今天送花的意味代表着什么兰斯不可能不知道。

这算什么?喜欢上他了吗?还是想接着利用他?

不管他什么目的,时周没有陪他纠缠的兴趣。

望见面前人平静无波的脸色,兰斯沉默地收回手,微微张嘴,终于轻笑出一长串白气:“没事,我唐突了。”

他压下自己的忧伤,转身垂眸离开。

柯克不明所以地回来,瞧着兰斯的背影喃喃自语:“殿下怎么又出现了。”

他望向自己的好友,如同水边的纳西塞斯,足够顾影自怜的美貌,恍然间回忆起听闻过的传言。

“走吧,时间到了,该开宴了。”

时周一句话唤回他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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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霓虹灯亮起,花枝招展了一天的少男少女们重回束缚的牢笼,好在家长坐上头,他们坐在下头,可以有效避免那群家长攀比孩子时自己的尴尬。

古往今来,只有低调的孩子,就没有低调的家长。再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也会唇枪舌剑地明贬暗褒自己的孩子,脸上笑嘻嘻,心里回去决定加作业。

如此盛大又热烈的气氛直到皇室的重要人物出场。

老皇帝终于露面了。

他今天的状态很不错,精神矍铄,两个皱纹深刻而凹陷的眼窝,目光矩矩如鹰般锐利,乐呵呵地接受完大伙儿的行礼与恭维,挥手示意所有人不要拘束。

刚开始的大家强行抑制内心的骚动,等有人小声交流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汇聚成涨潮的潮水。

大臣们继续攀比自家孩子,年轻男女们继续谈情说爱的谈情说爱、侃大山的侃大山。

后半场姗姗来迟的安达保持孑然一身,他周围的人不自觉离他多了一分距离,他混不在意,专注于手边的酒杯。

时清低头端详酒杯中的琥珀酒液,似乎安静祥和的样子,不知道低垂的眼里是否闪过愤恨和不屑。

兰斯时不时将目光假装无意地瞥到自己身上,依旧是浓重化不开的情绪。

珀西的身边聚集了许多人,推杯换盏之间或许不动声色达成了什么交易。

无人敢去打扰司凛,他拨转魔方,月光下棱角反射冷冷的利光。

众生百态,你方唱罢我登场。

酒酣耳热,帝都上空准时绽放万千烟花,散落火树银花的星辰。

皇帝赏了蔷薇给有功之臣,宴会进入最无聊的环节。

三皇子率先捧着酒出来说着讨巧的话,惹得皇帝皱纹舒展,像一个平常人家含饴弄孙的普通老人。

“如今虫族平息,更是喜事一桩。父皇明君御四海,乃国之荣幸。”

近日虫族偷袭不断,皇帝狠心亲自派出自己成年且精神力出色的太子和三皇子出征,幸而皇子们竟无败战,民众对于皇室的追捧一时之间水涨船高,加上暗中舆论的引导,皇室的威望达到数年来的顶峰。

皇帝笑:“你们完成得漂亮。”

三皇子负手朗声,端的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父皇可得让我们有讨赏的机会。”

皇帝高兴,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当然,我儿扬皇室之威,于帝国有功,自当按军爵另行册封,元帅以为如何。”

时周越听越不对劲,老皇帝对司凛的针对竟然直直放到了台面上来,光明正大想让皇子们插手军中事务,皇室对于军权的觊觎和对司凛的忍耐心接近告罄的边缘。

司凛不辨喜怒,淡然一笑,并无被针对的恼怒:“陛下说的是。”

皇帝满意地将目光转向下面的三皇子:“你们说,还有太子,立了这么大的功,当然得有赏。”

自宴起便静坐皇帝身侧不出风头的兰斯起身,长身玉立,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竟然直直与时周的眼神相锁定,飞快略过一丝深情与志在必得的笃定。

时周望见他扫过中含了太多情绪的一眼,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兰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缓跪下,身姿挺拔,如雪下青松。

帝国最骄傲最出色的少年郎,肆意挥霍着许多人的爱意,此刻却如同陷入万丈红尘的平凡世人,明亮、希冀却忐忑。

“父皇,儿臣有心悦之人,望父皇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