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寿(1/1)

昭宁

这是谢昭昭自以为穿书后, 第三次踏入钟老爷子的书房。第一次, 她拿走了玄鹰令, 第二次, 是为追查谋害钟二的凶手,而这第三次,则是为了告别。

“打算去哪?”昏暗的书房里, 传来老爷子浑厚的声音。

谢昭昭走上前,立在案几旁,低垂着眼睫,“还没想好,可能是……青州洛州一带吧。”

谢执说,那里的一处偏僻之地有不少适宜耕作的土地, 她想去看看。西北开荒一说, 当时只是戏言,如今瞧着,却是要成真。

“昭昭, 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少京啊。”老国公叹了一口气, 天下之大,这丫头偏偏想去青州洛州,想来也是惦记着景祺和西北冬月的灾荒。

谢昭昭不吭声, 便听钟国公又道,“昭昭,你别嫌外公啰嗦。你与皇上是自小的情分,如今并不是到了没有转还的地步, 又何必非要离开?”

早在齐姜两家获罪时,谢昭昭便让玄鹰给钟国公送来了密信,说她有离京的打算。

“外公,昭昭不想再留在宫中了。”

好半晌,谢昭昭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当初我一门心思想入宫,是觉着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想要成全我和皇上之间的情谊。若不试试,我只怕自己会后悔。如今,我试过了,却只觉得这深宫于我,无异于樊笼枷锁,我过得不好,皇上过得也不好。若是我还留在宫中,长此以往,只会一点一点消磨掉我和皇上之间的情分。”

谢昭昭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静静燃着的烛火,“皇上宠我一时,能宠我一世吗?与其有一天两看相厌,不若我早早离开,皇上念着我的好,或许还能保全一点少年时的情分。”

“昭昭,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外公瞧着,皇上不是那般薄情之人。”于这个外孙女,老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她离开少京,舍不得她在外漂泊。

“外公这话,分明既是自欺欺人。”谢昭昭微顿,眸色有些暗淡,“外公还记得那毕城守备吗?不管姜太后有无授意,可若不是依仗着太后,他区区一个守备,又岂敢谋害朝廷命官,沉没十万担救急的粮草?”

“皇上已经拟好了册后的诏书,可有前车之鉴,我若留下,迟早都是条不归路。”谢昭昭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即便国公府和宰相府的众人安分守己,可钟谢两家旁支无数,总有人会打着我的旗号,在一方称王称霸,祸害百姓。等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大约就是我和皇上离心的那一天了。”

谢昭昭抬眼,看向老国公,“外公,我不想有那样的一天。大周不需要一个姓谢的皇后,这于大周,于钟谢两家,都有害无益。所以,我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我,对萧淮,对天下人,最好的选择。

老国公本想再劝劝,却不想谢昭昭已经想得如此通透。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同你父亲和执儿商量过了吗?还有芮儿,她自小缠着你,你这一走,她怕是要伤心。”

“我也已经给哥哥留了书信,听说父亲已有辞官的想法,等哪一日他们想要离开少京了,便可来寻我。至于芮儿,她总要嫁人的,伤心不过一阵子的事,她知道我好,我平安无事,想来过阵日子,便好了。”

想到身边这些亲人,谢昭昭眼睛就有些发酸, “外公,如今钟家已经不再有武将,您为家国天下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往后若是想喝两口粗茶,喝便是了,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目光。但府中的大夫说,您年事已高,这烈酒还是要忌的。”

钟国公笑着点点头,“丫头,我老头子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伺候着,你难道还不放心?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时时刻刻都要记着把玄鹰带在身边。”

“是,昭昭记下了。”谢昭昭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蹲在钟国公身边,抚着他的膝盖,“外公,这是昭昭给您绣的平安福,您收着,什么时候想我了,便拿出来看看。”

钟老爷子哼笑了一声,“你个臭丫头,人都跑了,居然还拿个布袋子糊弄我老头子!”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老爷子还是接过了那个锦囊,紧紧的攥在手里。

“昭昭还有一事相求,我在宫中有两个婢女,一个是御史大夫家的女儿,我走后,她自然是回简家,有简大人夫妇护着,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碧荷,从小便跟着我,我走后,还请外公帮我劝劝她,把她留在您院子里。小丫头脾气大,怕是要呕一阵子的气,但做事却是极为细心,有碧荷在您身边,也算是代昭昭尽孝了。外公,昭昭不孝,不能陪在您身边侍奉了……”说着,却已经是泣不成声。

——

皇城以西,便是太庙。眼下巳时将近,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宝元腆着肚子走到萧淮身边,低声耳语,“皇上,宫中来报,贵妃娘娘今早从西华门出,去了国公府。这会儿,国公府外的马车已经往北门去了。”

萧淮有一瞬间的微怔,继而轻嗯一声,抬眼往城北的放下望去。

谢凝,你我之间,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有呜呜的号角声响起,响彻少京的半边天。

谢昭昭掀起车帘,听着那号角声一点点消散,祭祀大典的礼乐声再起。

萧淮,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啊。至于我,从今往后,天高云淡,海阔星垂。

——

皇家的祭祀大典一直从巳时持续到酉时,日薄西山的时候,所有的典仪才进行完毕。萧淮走下祭祀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吩咐元宝,“召礼部侍郎谢执入宫。”

待萧淮回到宫中,谢执已经在御书房门口侯着了。他瞥了眼身长玉立的青年,脸色沉沉,“跟朕进来。”

甫一进入御书房,萧淮往龙椅上一坐,便厉声开口,“谢执,你可知罪?”

谢执躬身立在殿中,“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萧淮轻哼了一声,“你不知?那朕便告诉你,贵妃的马车如今已经出了少京,你谢家欺下瞒上,协助宫妃私逃,难道不是欺君的大罪?”

谢执有些苦笑,抬头看向萧淮,“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舍妹又能逃到哪里去?若说协助宫妃私逃是大罪,最先问罪的不应该是皇上自己和皇家暗卫吗?”

“你……”萧淮被他这么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沉声哼了声,“昭昭说你是只狐狸,当真不假。”

谢执笑着摇头,“皇上既然有心放她离宫,依微臣之见,不如当真让她出去散散心。说不定哪一日她想通了,自己便怪怪回来了。”

“谢执,你当真朕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走的是谢凝,下一个便是谢爱卿和你吧!”萧淮盯着殿中的青年,目光如炬。

只肖他这一句话,谢执便明白了今夜皇上召见他的原因。既然父亲辞官的事情已经被圣上知晓,他不妨借着今日昭昭离开,顺水推舟,同皇上求个人情。

思及此,谢执拱手,“回禀皇上,家父年事已高,于这朝中事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皇上体谅,恩准家父告老还乡。”

好半晌,萧淮都没有说话。与他这般的对视中,谢执终于微微垂下眼帘,看来他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还有点难。

“谢执。”萧淮终于开了口。

“朕可以不派兵去追谢凝昭,也可以准了谢爱卿的折子。但朕有一个要求。”他微顿,“你,得留下来。”

“皇上……”

“你不必说了。”萧淮打断谢执的话,“谢执,你我自幼相识,你当知朕心中所想。这小半年,朝廷几次生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得留下来,帮朕守好这江山社稷。”

见谢执眼中仍有犹疑,萧淮摩挲着指尖的扳指,“说到底,谢凝私逃出宫是大罪,你留下来。朕便不追究此事了。”

谢执无奈的笑笑,皇上说他是狐狸,可他自己还不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昭昭是皇上自己放出宫的,如今又要让他留在京中做牛做马。罢了,谁让跑了的是自家妹妹,有难处的是自己发小呢?

“微臣……”谢执微顿,调了一下萧淮的胃口,才开口道,“遵旨。”

谢执走后,偌大的御书房便只剩萧淮一个人。他坐在龙椅上,阖着眼,手边还放着那卷册后的诏书。

夜二说,谢凝离开的时候只带了一叠银票、两只锦囊和一柄七宝匕首,她竟是连这册后的诏书都不要。她可知,带着此物,便如带着尚方宝剑,不管去到哪儿,都可保自己无虞。

御书房的门被从外推开,元宝躬身来报,说是钦天监的洝九求见。

萧淮抬眼,“让他进来吧。”

洝九今日在祭祀大典上忙了整整一日,本想回官署好生休息,却忽的见自己屋子的小几上摆着个小瓷瓶,正是前几日他送到谢贵妃宫中的药酒。约摸着要出事,他这才忙不迭的又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萧淮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研究说了一遍。洝九听完,却还是有些不能回神,“皇上,那这三年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与其这样,干嘛不三年前就将谢贵妃放了,还有您……”

三年前就放手?

萧淮负手立在窗边,他和谢凝的骨子里,其实都有一样的固执,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甘心放开的。若是再将她强行留在身边,才是真的置她于不顾。

不如放手,放她回到她爱的那一片广阔天地。

洝九不太懂这些男女之事,他偷偷瞧了一眼面前的帝王。

“皇上,微臣斗胆问一句,当初皇上寻微臣来为娘娘医治,还叮嘱微臣一定要将那梦境编织的凄惨无比,可是……”洝九顿了顿,“一早就预料了这样的后果?”

“朕又不是神明,又怎会预知未来。”萧淮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不过是想给她足够的勇气,让她给自己寻个出路……”

这话,也不知萧淮是在同洝九说,还是同他自己说。

洝九咂咂嘴,抬眼看向夜空。

世间万物,阴阳五行,都讲究个平衡。偷天换命之术虽能医治失魂症,可要和老天做交易,总要有筹码。

二十年的寿数,换一个人的离开,难道不是得不偿失?

——

京郊的小路上,正驶着一辆马车。

马夫看了看天色,开口对车内之人说道,“公子,再往北走三十里,便是平野镇。今夜咱们在那里落脚可行?”

“可以,有劳师傅了。”

谢昭昭靠在马车里,抚着胸口的哨子。玄鹰令,这便是从今往后,她最大的依凭了。

马车突然一滞,谢昭昭险些从椅凳上跌下去。她攀着窗棂,压下心中的惊慌,慢慢的从靴侧抽出一柄匕首。

马车外,夜风微动。

“什么人?”车夫望着眼前的一幕,大声开口询问。

“唔……老夫在此处等了多日,小姐真的是好生磨蹭。”对面的人开口,言语间还有几分抱怨。

老胡?是老胡的声音!

谢昭昭掀开车帘,便见数步之外,老胡骑在一头毛驴上,正笑眯眯的向她看过来,肩膀上还蹲着只又肥又圆的黑各自。

毛驴旁,碧荷已经哭肿了眼睛,看见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谢昭昭的太阳穴凸凸的跳,说好的天高云淡,海阔星垂呢?

这一老一小,再加一只肥鸽子,突然让她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