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红豆(1/1)

冬月二十五, 少京飘起了小雪。

“呀, 下雪了!”

“嘘……小声一点, 娘娘昨晚歇的晚, 莫要吵醒了。”

柳絮和碧荷的声音渐次响起,谢昭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色还未亮透。是下雪了吗?

她撑着床榻起来, 披了件薄薄的外裳,赤着脚走到窗边。

窗子甫一推开,冷风卷着星星点点的雪花灌了进来,谢昭昭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听到寝殿里的动静,两个丫头推门进来,便见自家娘娘一身水红薄裳, 乌发垂腰, 正赤着脚站在窗边发呆。

“娘娘这是做什么!”碧荷有些恼,几步走上前,便将窗子关上。她自小跟在谢凝身边, 主仆情深, 眼下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摸样,又心疼又生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小丫头红着眼睛,“自打上次从御书房回来,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皇上来了几次, 娘娘都在装睡。奴婢打小跟着娘娘,便从来都没见娘娘这副样子……”

说着,小丫头开始不争气的掉眼泪。

谢昭昭紧了紧柳絮给她披上的氅衣,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哪里有不好,这不是……挺好的么。”

碧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心里到底还是心疼多于气恼的,红着眼睛给谢昭昭理衣襟,“娘娘,别这么折腾自己好不好?您若是心里有什么苦,就同奴婢和柳絮姐姐说说。奴婢虽然有些笨,可柳絮姐姐读过许多书,说不定能帮上娘娘呢。”

谢昭昭笑着点点头,“好,我不折腾自己,也不叫你们担心。”

这几日,她日日沉浸在医书中,心心念念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却不想,叫这两个丫头担心了。

谢昭昭心中微叹,不管她是不是谢凝,在这个世界里,她好歹是不孤单的。有亲人,有朋友,有这么多对她好的人。那她就也应该好好待自己,不能让这些人担心。

至于萧淮……从前她以为自己只是住在谢凝的这副躯壳里,对萧淮自然很难生起什么旖旎心思,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可如果她是谢凝……

谢昭昭了解谢凝对萧淮的感情,可今时今日,即便她真的是谢凝,中间隔着这许多的人和事,隔着谢家不可预知的未来,要她如何再心无芥蒂,对他一往而深呢?

是是非非,她再也不可能是十六岁的谢凝了。

——

御书房的内殿,萧淮坐在矮几前,面前放着一本被摊开的书。

那日回到内殿,他一眼便看出这书被人动过。以至于那人仓促之下,将那张信笺错夹在另外一本书中。

这个内殿,除了他,便只有谢凝来过。

萧淮阖着眼,他不担心谢凝发现这其中的秘密,却怕她始终介怀齐氏的存在。在这件事上,他终究都是委屈了她的。

“夜二,贵妃娘娘今日在做什么?”

黑影落地,夜二躬身,“回禀皇上,娘娘今早在朝华宫里……堆雪人。”

堆雪人?

萧淮有一瞬间的微怔,旋即笑笑。还想着堆雪人,那心情应当是好了许多吧。

“叫派去的暗卫回来,朕……”他微顿,“想亲自去瞧瞧。”

自那晚带她去了丽妃宫中,萧淮对假扮暗卫这件事就渐渐轻车熟路。就像这几日,他知道谢凝每次都在假睡,却也从不揭穿。

她不愿意见他,却不能拦着他换个身份,去看她。

于是,当萧淮着着一身黑衣,同夜二一同闪人朝华宫时,便看到不远处,正站在树下捏雪人的谢凝。

小小的一个人被裹在宽大的赤红披风中,领口一圈白狐毛,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许是天气冷,凝白的脸颊上被冻出两团红晕。长发未挽,就那样随意的披在身后,耳际坠着一点红,随着她时而踮脚,时而俯身,一晃一晃的。

萧淮定睛看去,那红色的小点,居然是颗红豆。

这少京的雪下的小,哪里真的能让她堆雪人。可谢昭昭还是从地上捧起一点雪,小心的捏成一个枣子大小的球,再轻轻的置在树枝上。

冬月的日头照下来,她唇角漾着笑,宛如冰雪初融。

萧淮想,她已经多久没有在自己面前笑得这般开怀了?若是往后她都能这样笑,那他便也不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洝九人呢?”他隐在树丛中,小声开口。

夜二立在身后,“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夜三夜四跟着,断不会再让洝大人跑了。”

——

少京的这场雪,虽说不大,可连连绵绵下了几日。腊月将至,京中也愈发热闹起来。

几路人马的护卫下,一辆青顶马车从西华门外驶出,一路去了京郊的报国寺。这报国寺是皇家寺院,每逢年节,便有宫中贵人前来祈福。

待马车行至报国寺,自车中下来一位妇人,带着帷帽,被侍女搀扶着入了寺庙后院的厢房。

程寻已经在这厢房中等了半柱香,昨日他的护卫捎来了口信,说那人想见他一面。

“咯吱”一声,厢房的门被推开,复又关上。那妇人摘下帷帽,看到眼前的男子,泪意瞬间涌出,“寻儿。”

程寻敛眉,冷淡的眸子里一片平静,只按着礼分拱手道,“给太妃娘娘请安。”

明太妃有些哽咽,走上前想要去抓程寻的衣袖,却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

“寻儿……”明太妃颤着声开口,“你当真要与母妃这般生分了么……”

在战场,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他都可以镇定如初。可眼下,对上明太妃的热切,程寻却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幼无父无母,少年时便跟着范将军行军打仗,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三年前回少京,阴差阳错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大抵是战场已经练就了他一副硬冷心肠,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怼,只拨了几个护卫,暗中保护明太妃。知她喜猫,今年的生辰,便托人从西北送来了一只。

程寻觉得,明太妃于他有生恩,他也理当尽为人之子的孝心。但也仅限于此,对这位生母,他着实热络不起来。

“寻儿……”明太妃拭了眼泪,“你可知母妃见你一面,有多难……”

“娘娘。”程寻拱了拱手,“娘娘连夜修书约见程寻,不知所为何事?”

听他说到这个事情,明太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喜色,“寻儿,你坐下来,听母妃慢慢来同你说。”

片刻,厢房中兀的响起一声厉喝,“你说什么?!”

“母妃已经派人去了毕城,想必过不了几日,便会有好消息……”明太妃犹自得意,却不见程寻双目已经赤红。

“寻儿,这可是我们母子最好的机会。一旦赫真在大周被杀,西部部族定然要为他报仇雪恨。你在军中多年,威望已深,届时干戈再起,只要你顺势控制了西部局势,无论是自立为王,还是逼皇上就范退位……”

“够了!”程寻几乎是暴怒。

他在军中多年,最知战场的残酷。一场仗打下来,无论胜负,却是无数人家支离破碎。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自称是自己母妃的人,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为自己着想的女人,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想要挑起干戈,置数万将士和黎民百姓于不顾,其心可诛!

“寻儿……”对于程寻的动怒,明太妃显然有些惶惑。她皱眉望着面色铁青的男子,“寻儿,都怪姜氏那个贱人,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们母子又怎会分别多年。若是我当初有了儿子,如今哪还轮得到……”

“娘娘请慎言!”程寻蓦地打断明太妃的话,滔天的怒意不停的在胸中翻滚。这就是他的生母……这便是他的生母……

“太妃娘娘。”他吐字冷硬,便连起初的礼分都没有了。

“念在生恩上,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从此往后,程寻与娘娘,再无瓜葛!”

说罢,他转身推开门,大步踏入风雪之中。

“青影!调集长平军三百精英,立刻随我去毕城!”

屋外响起男子沉冷的声音,明太妃却已经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寻儿……不可以……不可以的……”

——

冬月二十七,毕城千峰渡口,连日的大雪终于有了渐收的迹象。

“将军,这大雪可算是要停了。”

钟景祺立在客栈的窗边,呼呼的西北风吹得窗棂咔哒咔哒的响。远远望去,元澜江上,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车马粮草可都准备好了?”他蹙着眉,本想着早早抵达燕州,却不想突遇大雪,在这毕城耽搁了这么久。

“已经备好了,只等雪停。只是眼下河面上结了冰,又覆了雪,只怕……”

这冬日里的元澜江,渡河本就凶险。冰层还未冻结实,被大雪这么一盖,便是这一带常年冬日渡河之人,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有时候都吃不太准。可燕州的百姓,怕是不能再等了。

“无妨。”钟景祺微顿,片刻后又道,“赫真王子一行可都安置好了?”

“回禀将军,王子和随行一共十二人,已经在旁边的客栈歇下了。”

“好。”钟景祺点点头,“吩咐下去,明日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