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博弈(1/1)

谢昭昭来到御书房的时候, 已经接近午时, 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 映着她发髻上的金钗珠翠, 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委地的赤红宫装上,翻涌着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绣,雍容华贵, 气势逼人。

这是大周朝贵妃的制式宫装,只有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才会穿戴。

御书房的外值守的宫人见到贵妃娘娘,皆是一愣,连忙行礼请安。谢昭昭身姿笔挺的站在殿外,瞥了眼那立在御书房门口的侍从,身量不高, 面皮白净, 是景王还是皇子时便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后来景王出宫开府,竟也将这奴才带到了王府。坊间有传言,这侍从可不单单是个小太监那般简单, 是真的能把主子伺候舒坦的。

景王素无章法, 便是有些特殊的癖好,也并非不可能。但总归是一条,这侍从是他极为在意之人。

谢昭昭看了侍从一眼, 便假意抬步。

“贵妃娘娘且慢。”见谢昭昭要往御书房走,躬身的侍从冷不丁的开了口,声音尖细,“娘娘, 皇上正同王爷商议要事,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他这话虽说的客气,但到底于理不合。谢昭昭本就是来找茬的,也算准了这侍从会出言阻拦。毕竟有那样一个主子,奴才也好不到哪里去,狗仗人势最是常见。

她微微一顿,眯了眯眼,眸中有孕着几分厉色

“娘娘……”

“大胆!”谢昭昭突的厉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挡本宫的路!”

见贵妃娘娘突然发飙,殿外值守的宫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那侍从被谢昭昭这么一吼,也直接吓白了脸,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平日里仗着景王宠爱,他常拿自己当半个主子,即便是在这皇宫大内,也不觉自己矮人半分。如今倒是一时大意,忘了面前这位和宫里的其他人可不一样。

“贵妃娘娘息怒,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娘娘……”那侍从也是个机灵的,一边求饶,一边自顾的掌起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娘娘责罚!”

“够了!”谢昭昭喝道。

“谢贵妃娘娘饶……”

谢昭昭微微垂眼,唇角牵出一丝笑,说出来的话却阴恻恻的让人脊背发凉,“你是该死,本宫便成全你。”

旋即收了笑,厉声道:“来人,将这没有规矩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宫拖下去,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便是有功夫的人,这一百大板去下,也大抵要去了半条命,何况他一个细皮白肉的内侍?

“贵妃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那侍从一阵惨呼,奈何这值守御书房的人,皆是萧淮心腹,哪个不知道贵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得了谢昭昭的命令,当即就要将那侍从拖走。

侍从一阵挣扎,见求饶无果,便大声呼喊,“王爷!王爷救我!”

谢昭昭冷着眉眼,脊背挺的笔直。杀鸡儆猴,本宫今日想要处置你,便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侍从的呼喊到底还是惊动了殿中之人。殿门被拉开的一瞬间,谢昭昭瞅准时机,直直的跪了下去。

她目光平直的望向数步之外,坐在龙椅上的那一点明黄。旋即,赤红的广袖铺开,一叩到底,“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声色哀婉,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昭昭这突然的一个大礼,让萧淮微微蹙起了眉头。至于景王,更是被吓了一跳。待看到殿外自己的侍从正被宫人架起往外拖,这才回过神,紧接着就急了,“助手!助手!给本王将人放开!”

“殿下……”那侍从含着泪,匍匐到景王脚边,“殿下救救奴才,求殿下救救奴才。”

谢昭昭才不管这对主仆,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殿上之人,眸色里隐隐含着水光,委屈极了。

萧淮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淡声开口,“有什么事,起来说。”

“臣妾不要,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了。”她执拗的开口,倔强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赌气。

一听她这语气,萧淮就有些头疼。正想着怎么先把人骗起来,景王倒是开口替他解了围。

“谢贵妃,我这侍从是如何得罪了贵妃,竟让娘娘这般动怒,要直接将人处置了?”景王是个混不吝,这会儿见到自己的人被人这般欺辱,更是怒不可遏。

谢昭昭抬眼,对上他兴师问罪的目光。也不用萧淮开口哄,直接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王爷觉得,本宫罚错了?”

景王捏着拳,这位谢贵妃可极难对付,和她硬碰硬可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他还有求于皇上,也不能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当即话锋一转,和谢昭昭讲起规矩来,“娘娘想要罚人,本王自是无话可说,可不知我这侍从犯了哪条规矩,让贵妃娘娘这般动怒?”

谢昭昭轻笑一声,有些许不屑,“规矩吗?”

眸光转动,在抬眼时,却已是凛然,“不守宫规,当罚!忤逆主上,当罚!目无天子,当罚!若是细究起来,桩桩都是可以连坐的死罪。本宫不过杖责他一百,已经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法外开恩了。”

“杖责一百?贵妃娘娘好大的口气!我这侍从自小跟在身边,素来听话有礼,娘娘张口便是不守宫规,忤逆天子的大帽子,莫不是依仗着自己主子的身份,欺凌奴仆?!”

“大帽子?看来王爷平日里真是散漫惯了,连起码的规矩都不知晓了。没关系,本宫不嫌麻烦,可以仔细说给王爷听。”谢昭昭弯着唇,眼底却并无笑意。

“本宫身为贵妃,他不过一个小小侍从,居然敢出言阻拦,难道不是不守宫规,忤逆主上?这御书房是宫中重地,便是真要拦着本宫,那也应该是值守太监来拦,他一个王府侍从,何时担了这大内的责?”谢昭昭看向景王,目光愈冷,“还是王爷觉得,这皇宫与你的景王府无异,随着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身边的人,便做的了皇上身边人的主?那有朝一日……”

“你胡说!”景王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只涨红了脸。

谢昭昭的言下之意很明白,有朝一日,你景王是不是也想代皇上,做这天下人的主?

“王爷不说话,那便是也觉得本宫说的有理,既如此……来人,还不赶紧将这目无宫规,忤逆天子的狗奴才拖下去!”谢昭昭一瞬不瞬的盯着景王,眸光中有厉色、有得意,也有警告。

“殿下!殿下……”那侍从哪想到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便有这天大的帽子扣到了头上,当即抖如筛糠。忤逆天子?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景王到底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犯不着为了个奴才与萧淮针锋相对。他恶狠狠地看着谢昭昭,一脚踢开身边的侍从,“滚!”

言毕,连礼都不行,任由那侍从一阵哭天抢地,只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景王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侍从也渐渐没了声,周遭又归于平静。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好半晌,却听到龙椅上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谢昭昭:……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萧淮自龙椅上走下来,在谢昭昭身边站定,眉眼含笑的看着她,“闹够了?舒坦了?”

“皇上觉得臣妾是在胡闹?”谢昭昭蓦地抬眼,对上萧淮盛满笑意的眸子,“可惜让皇上失望了,臣妾觉得,并不舒坦。”

萧淮微顿,唇角依旧牵着,“那你想要朕如何?”

“臣妾想要皇上收回成命,恩准臣妾亲自为芮儿挑选夫婿。”她望着萧淮的眼睛,直接说明了来意。

“谢凝。”萧淮收了笑,微微眯着眼,“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话?”

“臣妾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皇上没听清楚,臣妾还可以说的更明白一些,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芮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嫁入景王府!”说着,她又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见她这幅模样,萧淮又开始头疼。太阳穴还没开始跳,跪在面前的人便开了口,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便一直跪在这里,直到皇上答应为止。”

萧淮微微躬身,“谢凝,你在威胁朕?”

“臣妾不敢。”谢昭昭板着脸应道。

见她这般倔强,萧淮有些无奈,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可知,景王是请了太后的懿旨,求娶谢二小姐。朕若是不允,便是公然忤逆太后。”

景王居然请了懿旨?谢昭昭心下一惊,难怪他这短时间都没有动静,居然来了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当真是他们谢家太疏忽了。

心中虽然惊愕,可谢昭昭面上依旧沉着冷静,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今日也不会来御书房请旨。

谢昭昭抬眼,对上萧淮审视的眸子,说出来的话,却是足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

“皇上迟早都会忤逆太后,又何必非得赔上芮儿的终身?”

萧淮哑然,一时间,两人就这么定定的对峙着,气氛有些僵持。

方才处置那侍从,谢昭昭本就是故意为之,要的便是同景王彻底撕破脸。虽然这命令是她下的,但事情落在太后耳中,便是萧淮故意纵着她,为难景王。

这个锅,无论如何,萧淮都得替她背。

“你倒是好主意,居然敢将朕都算计进去。”萧淮轻哼一声,大步向后殿走去,“起来说话。”

萧淮没有否认她的话,便说明她八成是赌对了。谢昭昭连忙乖觉起身,跟着萧淮去了后殿。

后殿是萧淮的私人地方,便是元宝,非召也不得入。谢昭昭自然也是头一遭来,一眼望去,全是书,看得她眼晕。

萧淮在矮几前落座,打量了一下谢昭昭身上的宫装,“你搞了这么大的一个阵仗,还让朕陪着你一起演戏。来,说说看,你这葫芦里究竟想要卖什么药?”

谢昭昭和萧淮相对而坐,沉吟片刻,才低声开口,“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对太后……可是有过疑心?”

既然有意结盟,总要推心置腹才是。

她不清楚萧淮和太后是否有恩怨,但却知道这位姜太后并非贤良之人。她既有亲生儿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要将萧淮拉下来,扶景王上位?因着有太后为依凭,景王这些年混遍整个少京,而萧淮既为上位者,忍得了一时,可忍得了一世?

宫闱倾轧,自古有之。在和萧淮的这场博弈中,谢昭昭唯一的筹码便是人心。

良久,萧淮都没有应声,谢昭昭心中开始打鼓,她是不是真的逾矩了。便是萧淮宠爱谢凝,她这话应当还是犯了上位者的忌讳。

就在谢昭昭想着怎么挽救一下,便听萧淮开口问道:“若朕说没有,你当如何?”

他的声音很低,低沉的音色里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凉意。

谢昭昭琢磨不透他这言下之意,只好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那臣妾便马上跪在御书房外,等着皇上就范。待太后回宫之后,便将今日所有都拦在自己身上,绝不连累皇上半分。皇上与太后依旧母慈子孝,与景王兄友弟恭。”

她说得坦荡荡,萧淮却扯了扯唇角,“你当真以为朕撇的干净?在太后眼中,朕与你,本就是一体。”

“皇上在意太后如何想吗?”谢昭昭微顿,“皇上看中的是天下人如何想。”

萧淮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很像,也不像。他早知谢凝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却不想她通透至斯,将他、将身边所有人的心思都看得明白。这一句,他似乎,退无可退。

“说吧,你想怎样?”

转机终于出现了,谢昭昭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装的沉稳,“那皇上得先答应臣妾,允了臣妾方才的请求,芮儿绝对不能嫁给景王。”

“谢凝。”萧淮抬眼,正要说什么,却被谢昭昭打断了。

“臣妾知道,今日所言所行,若换做是别人,脑袋怕是已经不知道掉了多少回。但是皇上……”她欲言又止,眸中的神色也不自觉的放软了些,“臣妾往日虽然胡闹,却也不曾求过皇上什么。今日,臣妾为了芮儿来求皇上,便是希望皇上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成全臣妾。”

往日种种,谢昭昭就不信,萧淮对谢凝心中无愧?

见男人沉默不语,谢昭昭顺势放出最后的杀手锏。她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朱唇间轻吐出来的几句话,却让萧淮心中一震。

“人人都说,谢家嫡女,身份贵重。背靠着钟谢两家,便能盛宠不衰。可是臣妾知道,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臣妾于这宫中,最大的依仗……”谢昭昭抬眼,看向萧淮,“便是皇上。”

她谢昭昭的筹码是人心,而谢凝的筹码,却是萧淮对她的情分。只要萧淮心中不忍,让步是迟早的事情。

见萧淮眸色微动,谢昭昭试探着开口,“皇上,臣妾想要将这怀有皇嗣的事情……昭告天下。”

原本这就是她和萧淮演的一场戏,虽然不知道萧淮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做不过就是冲着她这个肚子来的。既如此,不如大家将这事情放到明面上来,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萧淮微顿,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一旦将此事说出来,可能便不是一股势力想要针对谢凝。她本就得宠,若是再得了皇嗣,势必会打破这后宫乃至前朝的诸多平衡。那样一来,无异于将她树成靶子,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皇上,这个孩子本就是不存在的。”谢昭昭抚上自己的小腹,“若是天下人不知,那他哪一日若是没了,便就没了,掀不起多少风浪。可若是天下人皆知,那这个谋害了皇嗣的人,便是逃不掉的死罪。”

她本想晓之以理,可不知为何,说到最后,自己的眸色也一点点的跟着沉了下去。她深谙利益最大化的道理,却不能原谅自己以一个孩子为诱饵,即便这个孩子是不存在的。

手被人轻轻覆上,男人的掌心干燥温热,谢昭昭抬头,便对上萧淮缱绻的目光,“不过是个幌子,你不必这般介怀。你和朕……”

萧淮顿了顿,“谢凝,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公/众/号/不/知/名/橘/子/整/理】qq群:661427487

又那么一瞬间,谢昭昭觉得,她有点明白,谢凝当初为什么要执意进宫。

有些人,就是会成为执念,不死不休。

当晚,谢昭昭破天荒的宿在了萧淮的承明殿。可子时还未到,以袁坦为首的诸位太医便被急急宣进了宫。

个中因由,无人知晓。

——

子时已过,明毓宫的一处偏殿烛火却还未熄。

倚在软塌上的妇人怀里抱着只猫,笑容和蔼,仿佛那猫不是猫,而是自己的孩子。

“你这小家伙,可真是让本宫心疼坏了。来,让本宫瞧瞧,伤着的地方,可是好了?”说着,明太妃抓起杏仁酥的后退,白毛覆盖之下,隐隐可见一个半寸左右的伤口。

“娘娘。”宝英端来参汤,“时辰不早了,娘娘可要先歇着?”

“不急,本宫还要再等等。”护甲有意无意的划过那道伤口,杏仁酥缩了缩腿,明太妃却依旧眉眼端笑,“去承明殿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宝英摇摇头,“回禀娘娘,还未有消息,只听说子时刚过,承明殿又加派了两队护卫。”

“没用的东西!”明太妃脸色一变,狠狠朝杏仁酥腿上的伤口捏去,杏仁酥吃痛,一身白毛炸起,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啊!”明太妃蓦地松手,白猫嗖的便消失不见,她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目光沉郁,“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宫把这个畜生捉回来!”

宝英吓得白了脸,连忙应声,唯恐自己被殃及,急急的从殿中退出。

殿外,夜色深深,浓得像这明毓宫中的戾气,散都散不去。有夜莺长啼,自殿上掠过,宝英抬眼看了看,复又低下头,挑着一顶不算太亮的灯笼,去寻那跑了的猫儿。

夜幕之下,皇宫沉沉,只承明殿中,烛火通明,成为这深浓夜色中的一抹亮色。只待东方既白,佳音传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晚六点,还有一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