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臣(1/1)

夜色沉沉, 谢昭昭躺在寝殿的床榻上, 赤红的鲛绡床幔垂下, 将她包裹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她睁着眼睛, 定定望着帐顶,柳絮方才的话在脑子里盘旋不去。

那封文书与谢家后来的倾覆到底有没有关系,她着实不确定。但哪怕只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谢昭昭想,她都要将其扼杀。而眼下,除了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关联,她还要找个机会,去探一探谢远清的口风。如果可以,谢昭昭希望, 她的这位父亲, 能够放下权势,急流勇退。

铜盏中的烛火静静燃着,不远处便是一盆刚刚栽好的紫羞草, 在烛火的映照下, 愈县娇羞。寝殿外有脚步由远及近,烛火忽的一动,谢昭昭飞快的闭上了眼睛。

寝殿的门被推开, 熟悉的龙涎香渐渐靠近,谢昭昭几乎能够感知到头顶上罩下来的阴影,此刻的萧淮大约是在认真打量着她睡着时的模样。

萧淮,你将我算作了对付葛家的一步棋, 那我想利用你护住谢家,也并不过分,对不对?

你我之间,还是扯平的为好。

身侧的床榻被压下,谢昭昭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让身边的男人看出端倪。

“谢凝,你可知今日简易之对朕说了什么?”

男人清沉的声音蓦地想起,很轻很低,谢昭昭的心都瞬间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说了什么?

可就在她耐心的等着萧淮的下文时,却听到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片刻,身侧的位置一空,熟悉的气息渐渐消散,直到内殿的门再度被轻轻合上。

这就走了?

谢昭昭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火,望着帐顶的凤凰于飞,萧淮想说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简易之,莫非是真的和谢家有关?

谢昭昭蜷着手指,明日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见谢远清,或者谢执一面。

——

今夜,萧淮并没有留宿朝华宫。看过谢凝之后,他便又回了御书房。

萧淮刚刚在龙椅上坐下,便有一个黑影随之而至,静立在殿中。

“娘娘殿里的东西可看清了?”他阖着眼,御书房通明的灯火映着男人疲惫的俊颜。

“回禀圣上,看清了。”黑影倏地抬头,因着没有带蒙面巾,映出一张极为年轻的脸,玉面朱唇,透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夜二,是不是连你都觉得朕很荒唐。”萧淮低声轻喃。一句话,也不知是在问夜二,还是在问他自己。

皇族暗卫,世代守护皇家血脉,夜二是暗卫中的佼佼者,从十一岁起便跟着萧淮。

他躬身,并没有回萧淮的话,只是按部就班的就事论事,“属下已派人知会了慎刑司,破晓前便会有结果。”

“你啊……当真不如夜三有趣。”唇角扯出一个弧度,萧淮点了点头,“也罢,有了结果,就告知贵妃娘娘一声。”

他略微沉吟,“将如今掌握了的消息,一并透露给贵妃娘娘。”

夜二立在殿中,垂着首,却没有应声。

萧淮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夜二性子刻板,有时候几乎于冷漠。他秉承历代皇族暗卫的圣训,保护天子,守护皇家血脉,可这镌刻在骨血里的信仰,近一段时间,却频频被打破。

在萧淮的授意下,皇族暗卫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在为谢凝办事。

“你们兄弟几人自小便跟在朕身边,应当知道,贵妃娘娘于朕,意味着什么。”

“夜二不知。”青年姿态谦卑,可语气却有些倔强,“恕属下愚钝,贵妃娘娘今日之举,明显是刻意为之,皇上既然心中明了,为何还要动用慎刑司。”

这便是夜二的心结,他忠诚于君王,却困惑于他如今的所作所为。

明知道谢凝在刻意设计自己,为何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

就像方才,她微乱的气息其实早就暴露了,可即便知道人是醒着的,自己还是向她透露了和简易之的谈话。虽说含糊,可依着她的聪明,想来很快便会想明白,会想办法提点谢远清。

简易之呈上来的折子虽说是针对葛家的,可方才君臣私下议事,不免还是提到了谢家。谢远清在朝为官三十载,到底是不是真的两袖清风,尚难断论。而他若识时务,得了提点,就应该给谢家寻个好出路。

君臣一场,他相信谢凝,却信不过谢远清。钟谢两家握着滔天的权势,如今他尚且能压住,压住便是护住。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以后的皇帝,还能容得下这样的外戚吗?

只怕,等着钟谢两家的,终究是满门罹难。

萧淮不禁轻笑出了声,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已经偏心至斯,居然在这样的事情上都忍不住想为谢家留条后路。

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向殿下立着的夜二,沉沉的眸色中映着一室烛火,“不必惶惑,你只需记着,护住了谢贵妃,便是守护了皇家血脉,不辱你皇族暗卫的使命。”

夜二微微一愣,蓦地抬头看向皇上,却刚好对上一双眸色坚定的眼睛。

天子一诺,不容有悔。

皇上这话中的意思,分量着实太重了。

夜二垂首,掷地有声道:“属下遵命,定不辱使命。”

——

翌日,便有消息自前朝和内务府同时而来,说阿若部族内乱已平,大将军程寻不日将班师回朝,皇上特意着礼部操办犒军事宜。为此,内务府也将重新修缮御花园。因涉及内廷,诸多事情还需谢昭昭这个贵妃亲自定夺。

趁着这个当口,谢昭昭便顺理成章的让碧荷去内务府打听紫羞草的事情,自己则带着柳絮,以去谏言堂为名,乔装打扮出了宫。

马车在谏言堂停下,谢昭昭坐了片刻,趁着一群人激辩的空档,又悄悄溜了出去。她估摸着萧淮的人会在暗中一直跟着,正琢磨着该如何将这些暗卫甩掉,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谏言堂门口本就聚了不少人,这马车横冲直撞而来,瞬间便是一阵人仰马翻。混乱中,有人往谢昭昭手中塞了一个纸团,她转头去看,却已经分辨不清是何人所为。

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过去,她不动声色的上了马车,展开捏着的纸团。字迹显然是谢执的,上面只有三个字。

“烟雨楼?”

谢昭昭看着字条皱眉,柳絮却忽的红了脸。

“怎么了?这烟雨楼可是有什么玄机?”

柳絮低着头,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开口:“这烟雨楼,是少京城里极负盛名的歌舞坊。”

谢昭昭:……

这青天白日的,谢执居然带着她逛青楼?

直到马车行至烟雨楼一带,谢昭昭才发现,实在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一带碧水,映十万人家,竹窗倚红,暗香浮动。

烟雨楼前,车水马龙,着着轻薄衣裙的女子正迎来送往。

“这……”

见谢昭昭迟疑,柳絮正想开口规劝,便见自家娘娘两眼放光,自言自语道:“这生意太好了吧,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也不知大老板是谁,还能不能入些股子?”

柳絮:……?

谢昭昭兴冲冲的跳下马车,柳絮顾不上劝阻,只得硬着头皮赶紧跟上。

突然来了两个面生的小公子,样貌衣饰皆不凡,烟雨楼的姑娘一拥而上,将谢昭昭和柳絮围在里面。

其中一个着着杏红衣衫的女子向谢昭昭递了一个眼神,谢昭昭心领神会,当即没个正经的笑笑,执起女子的纤纤素手,“这位美人来陪陪本公子可好?”

红裙女子娇媚一笑,“能得公子青眼,是奴家的福分。”

见这小公子已经选定了人,其他女子虽有些嫉妒,但也只得纷纷散去。谢昭昭跟着红裙女子一路上了楼,七拐八拐,才在一处闭着的房门口停下。

让柳絮在门外守着,谢昭昭推门进来,便看到矮机旁,谢执正在烹茶。茶香袅袅,一室静寂,无半点风月之地的旖旎。

“哥哥怎知我今日会出宫?”谢昭昭坐下,不客气的端起茶盏,脖子一仰,便一饮而尽。

“我不但知道你今日会出宫,还知道跟着你一起出宫的,除了柳絮,还有两个护卫,且这护卫并非普通的御前行走,而是出自极为特殊的皇族暗卫。你们自西华门而出,半个时辰前,刚刚到了谏言堂。”

谢执低着头,依旧慢悠悠的煮着茶,意态闲散,仿佛说今日市集上,哪家的白菜最新鲜。

谢昭昭却蓦地一愣,“哥哥派人跟踪我?”

谢执抬眼,眸色中有些淡淡的不认同,谢昭昭也跟着噤了声。是她糊涂了,谢家在朝野根基如此之深,想必在宫中也有不少眼线。想知道她的行踪,太容易了。

“可是,我往日里也会去谏言堂,怎的不见哥哥派人来寻我?”

她心中还是狐疑,便听谢执开口道,“袁兄昨夜托人给了我消息,说是宫里出了紫羞草。你今日匆忙出宫,难道不是为了找我商议此事?”

是,也不是。

谢昭昭探着脖子,东张西望了一下,才小声道,“这里可以放心说话,是不是?那些暗卫……”

谢执微顿,继而淡淡一笑,“不巧,我今日出门,也带了两个护卫。”

言下之意很明白,盯着谢昭昭的人,已经被他带着的人缠住了。谢昭昭舒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可一想到要说的事情,就又有些为难。这没头没脑的,突然提起这些,她生怕会让谢执起疑。

思及此,谢昭昭觉得有些口干,又灌了一盏茶。谢执似乎也不急,就这么看着她犹犹豫豫,茶水倒是喝了不少。

好半天,谢昭昭才试探着开了口,“哥哥可知,昨日简大人进了宫,和皇上一直在御书房里议事,后来干脆宿在了宫中。不知……”

谢执微微抬眼,低垂的眼睫掩盖住了眸中一晃而过的诧异,只捏着紫砂的壶柄,眼观鼻鼻观心的开口,“大周朝宫规有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

就在谢昭昭以为谢执不欲与她说这些,对面的男子又淡然道,“大约,是因为葛家。”

谢昭昭心中微讶,不但讶异于谢执的坦白,也惊讶于如今谢家的势力,是当真已经能窥探到这样的天家密事了吗?

易地而处,若她是萧淮,有这般手眼通天的臣子,只怕也如鲠在喉。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如今的葛家,未必就不是往后的谢家。”谢昭昭定定的看向谢执,不想错过他神色中半分的异样。

果不其然,一直悠然烹茶的人,在听到她的这句话,捏着壶柄的手一顿。

谢执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句话会从谢昭昭的口中说出来。他自是了解自家妹妹,也清楚她与皇上过往的那些纠葛,这些年谢家在朝中的处境,他与谢远清从不和她多说,便是不想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轻叹一声,终于看向谢昭昭,却在对上她隐隐带着几分希冀的眸色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急流勇退,谈何容易。皇上若当真对谢家起了猜忌之心,又岂会给谢家留后路?

与谢执不过片刻的对视,让谢昭昭一颗心莫名的荡到谷底。男子神色中欲言又止,踌躇、不愿、不忍交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谢执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而那纷繁复杂的情绪背后,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的不甘。

不甘于被这样的情势所胁迫,不甘于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无奈。

“哥哥,我只问你一句话。父亲……”谢昭昭微顿,垂首看向茶盏,碧色的茶叶在盏中微荡,旋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荡入盏底,像极了挣扎中的谢家。

“是否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

谢昭昭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碧荷这一日守在内务府与小太监闲话嗑瓜子,收获可谓颇丰。

“娘娘,奴婢打听的一清二楚了,当日在御花园里栽种贡兰的宫人,如今已经被统统调至京郊的行宫,一个不剩,这不是明摆着就有猫腻吗?而且奴婢还听说……”小丫头瞥了眼外间,压低声音在谢昭昭耳边道,“丽妃娘娘的表哥前些日子来过一趟内务府,寻过一个小太监。可巧的事,这小太监在去往京郊行宫的时候,突然染了恶疾,每两日,便死了。”

这便太巧了。

谢昭昭微微蹙眉,宫中的手段不过就是那几套,杀人灭口罢了。

“丽妃的表哥如今何在?”

“娘娘当真明察秋毫。奴婢寻了羽林军去问,这位表哥好巧不巧的,就在寻了那小太监的第二日,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今快一个月了,仍旧在府中养伤。”

这便奇怪了。一个月前,可没有她有了身孕的传言,难不成丽妃还能未卜先知?这紫羞草怕是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而她那日在御花园中瞥见这小草,想来只是个巧合。

可紫羞草功效特别,既然不是针对她,那这宫中就一定还有其他女子有了身孕。结合太医院前些日子丢了的保胎药,很多事情,像是断掉的珠子,似乎突然间就被联系了起来。

还有平氏。

平氏与人有了苟且,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太医院前脚丢了保胎药,平氏后脚便暴毙于慎刑司。如今想来,怕不过是个幌子,只为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让那正主脱身。

谢昭昭皱眉,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

“奴婢觉着,这丽妃娘娘当真是愈发娇贵了。”碧荷一边给谢昭昭捏肩,一边抱怨,“娘娘猜奴婢今日在内务府还遇上了什么事?说出来,娘娘大概都不信。”

“皇上才下了旨意,要缩减宫中用度。这翠微宫的宫女,哦,便是跟在丽妃娘娘身边的梨香就找上了内务府,说她家娘娘需裁制些新衣裙,让内务府准备着。这天气还没冷起来,年节也还早,既不用备冬衣,又不必添新衣,平白的,居然就要裁衣服,当真是财大气粗。”

碧荷自顾的说着,像倒豆子一般,将今日在内务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给自家娘娘听。

谢昭昭却皱着眉,的确如碧荷所说,丽妃在这个时候添置新衣,不是明摆着和萧淮唱反调?丽妃入宫也有些年头了,若非真的需要,也不至于非要去触这个霉头。

碧荷犹自在碎碎念着,“不过奴婢觉着,这丽妃娘娘倒当真是比往日丰腴了些,也难怪要裁新的宫装。娘娘,要不奴婢也跑一趟内务府,给娘娘也添置些……娘娘?”

谢昭昭一下子愣住,脑子里不自觉的浮现出丽妃这些日子的模样。不但丰腴了,眉眼间也更是娇艳。她原本以为,是她气色更好了,可如今想来……丽妃、母舅、紫羞草,染了恶疾的小太监,突然坠马的表哥……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的冒了出来。

谢昭昭腾的一下坐了起来,“让柳絮别忙了,随我去一趟翠微宫。”

碧荷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娘娘要去翠微宫?现在?”

“对,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