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1)

傅晚渔将动作放得最轻,上下打量着两个人所在的位置。

公平起见,床自然是一人一半,她睡里侧,顾岩陌睡外侧。

此刻,两个人居然在他的地盘儿。

傅晚渔心虚不已。

下一刻又发现,她手臂环着的腰,腿搭着他的腿。

她几乎冒汗。

她睡觉有时候一整夜一动不动,怎么睡着的,醒来的还是怎么个卧姿;有时则因为心烦意乱,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就把被子盖一半搂一半。

眼下……这是把他当被子搂着了?而盖在身上的簇新锦被,有他清冽的气息。

不对,她的被子呢?她做贼似的慢吞吞收回搂着他的手臂、搭在他身上的腿,正愁着怎么把他手臂拿开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他轻轻地笑。

傅晚渔因着怀疑是自己跑到他这边来的,不免气短,索性一声不吭,要回自己那边。

顾岩陌却将她带回怀里,“这样不好么?”嗓音有着初醒的沙哑,透着些许慵懒,很是悦耳。

“……”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么好。她又不喜欢他,这样搂搂抱抱的,算是怎么回事?

顾岩陌见她闷头不语,笑意更浓,主动伸出手臂给她枕着,觉得这样她会更舒服些。

“我自己过来的?”傅晚渔按捺下不自在,抬脸看着他。

“不然呢?”他反问。

“你不介意?”

“废话。”

“哦。”傅晚渔揉了揉眼睛,沉默一会儿,又手脚并用地搂住他,“我还困着呢,接着睡吧。”语毕,小手拍了拍他的背。

顾岩陌心里大乐,很想亲一亲她光洁的脑门儿,但是,忍住了。

傅晚渔阖了眼睑,放空心绪,不多时,睡意袭来。

不就是搂着睡么?一次和几次有什么区别?他不计较,她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话说回来,只要他没有逾矩的举动,这样其实挺舒服的。

这具身体也落下了不少伤病,体质畏寒,到了冬日,手脚冰凉。和他睡一起,手脚暖烘烘的。

嗯,就把他当个温被子的小火炉吧。

顾岩陌把玩她长发片刻,过了一阵子,见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唇角徐徐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该是被他拉着手有些烦躁的缘故吧,她昨晚睡着之后,仍是没好气,抱着被子烙饼似的来回折腾。

到了后半夜,她稀里糊涂地把被子踹到了床尾。

他起身给她拿被子的时候,她就摸索着到了他这边,很不讲理地抢被子。

他莞尔,为了被子不被她全抢去,伸手拽住。

两个人都一样,不盖被子也不会觉得冷,但是,习惯就是睡觉要盖被子,不盖会很别扭。

她抢了几下,没法子抢到手,只好懵懂地迁就实情,咕哝着钻进他的被窝。

他从不会与好运气作对,当下躺回去,把小气包子搂进怀里。

她再折腾的时候,他便搂紧些,她好几次挣不动,也就完全老实下来。

上一次抱着她,也就是唯一一次抱着临颖,是在军中,战捷之前。

她及笄那年深秋,随着敌军败势越来越明显,皇长子不再满足于坐在中军帐当傀儡统帅的情形,一再寻找亲自上阵杀敌抓获敌军将领的机会。

是那块料也行,关键他真不是。

他和她不好直接说出让皇长子难堪的话,只能明里哄劝,暗里防贼似的防着他,但在时时出兵的沙场,没可能不出纰漏。

一次,敌军有意对皇长子放出消息,称已无心恋战,要化整为零,分散撤离,首领当夜会带三百兵士,走小路离开。

这是不可能的事,偏生皇长子就信了,趁着顾岩陌率领将士夜袭敌营的时间,点出三千军兵,去追击敌军首领。

结果自然是中了埋伏。敌军如若俘虏皇长子,战局就会扭转——不论如何,大周得要脸面,不能让皇室子嗣沦为敌国的阶下囚。

他们是在夜袭期间得到了消息。当下别无选择,下令撤退,赶去援救皇长子的路上,他做了缜密的部署。

相对于来讲,那次的营救,是他在南疆所经的最凶险也最狼狈的一战——打心底觉得灰头土脸的,因为皇长子不是一般的缺心眼儿,更不是一般的贪功冒进。

恨不得撕了皇长子,却还要拼上性命去救。他如此,她亦如此。

大体上来看,是有惊无险。敌军设埋伏不成,反遭三支精兵先后冲杀,伤亡不小。

只是,罪魁祸首皇长子是敌军精锐志在必得的猎物,助皇长子脱险,委实费了些力气,折损了百余名白日里还在一起谈笑的将士,她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舍身相救,替皇长子受了一剑。

这已是她第二次因为皇长子负伤。

他抱着她回军营的时候,她便已陷入昏迷。

因她在军中,随行的医官自然有医术精湛的医婆和女侍卫。

他将她放在榻上,交给医婆,随后站在她账外,静立着等候。

那期间,女侍卫端出了满目猩红的铜盆,拿出了被鲜血染红的衣物、白棉。

他将手握得骨节声声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能度过这一关也罢了,若不能,定要让皇长子以最残酷的方式死于敌军之手。

终于,医婆给她包扎好了,走出来告诉他,说伤势虽重,却不会危及性命,请他放心。

他唤来下属,连发数道军令,随后进到她账中,遣了女侍卫,独自守在她床前,亲自照看。

她伤在背部,侧躺着,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不断地沁出汗来。

他反复用帕子给她擦拭。

夜半,医婆送来一碗煎好的汤药,要喂她服下。

他说我来吧,你去忙你的。

医婆称是出门。

他唤她几次,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目光涣散,轻声说好疼。

他说我知道。

她却说你不知道的,我不是伤口疼。

他说我知道,真的知道。

她牵了牵唇,又说真冷。

他说把药喝了好么?喝完药会好一些。

她轻轻点头,挣扎着坐起来,下一刻就要跌回去。

他忙揽住她,让她倚着自己,端过药碗。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了,随后,小脑瓜蹭了蹭他的肩,微笑,说这样比较舒服。

没来由的,他的心疼转为心酸,说那就这样,我抱着你。

她说好。

他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怀里,用被子裹住她,反复问有没有碰到伤口。

她说剑伤而已,伤口不大,没事的。

他知道她其实有些神志不清,可还是问,怎么会那么傻,为何要舍身救皇长子。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救怎么行啊,他再不是东西,也是主帅,他要是死了,军心会乱,战捷之日会拖延,军中会有更多的伤亡。弟兄们的命,远比我和他的命矜贵。

他动容,到那时才确定,她对皇长子,并没什么手足情分,两次舍命相救,为的是免去可能带给袍泽的隐患。

十五岁的女孩子,却是心怀大义。

那时亦确定,他对她,自单纯的喜欢到了爱。

她掩在被子下的手动了几下,有些沮丧地说,手串不见了。

他是知道的,她长期戴着一串佛珠,是她生母乔皇后亲手做给她的,珠子上用微雕篆刻着经文。

他说我会帮你找,找不到的话,我给你做。

她缓缓地阖了眼睑,过了好一会儿,语声低不可闻地说,不用了,人都会不见,何况一个物件儿。

没过多久,她陷入昏睡。

他抱着她到天色微明,见她面色转好,只是双唇很干燥,轻声哄着她喝了几口水,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回到床上。

他看了她良久,返回自己的营帐之前,吩咐女侍卫进来照看。

小家伙是最高贵的金枝玉叶,生命力却如杂草一般坚韧旺盛,没几日就活蹦乱跳了。

话里话外的,她根本不记得那一晚的事。

战事到了收尾阶段,军务繁忙之至,他与她并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就无从主动说起。

只是,答应过她的事,却记在了心里。

派人寻找过她的手串,没有结果。

战捷回到京城之后,得了空便开始学习微雕。

那门手艺,绝非一蹴而就的事,闲时事情也不少,就拖拖拉拉的,过了一年左右才学成,可以亲手做一些物件儿。

要送给他的小公主的礼物,自然力求完美,容不得一丝瑕疵,自准备到做成,亦显得拖拖拉拉,前后又耗费了太长光景。

等到他想送给她的时候,听闻了她病重的消息。

那一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理智上很清楚,这世间本就聚散无常,离开的人,恰好是她,不舍的人,恰好是他。

仅此而已。只能接受。

他也接受了,平时一如既往,不出现任何反常的言行。

而在午夜梦回时,念及那个天妒红颜的残酷事实,心会疼到让他窒息。

而这般疼痛,在她离开之后,他竟也渐渐习惯了。

很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部分,将要随着她消亡。

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能够相信。很多时候,会感觉亦或相信自己是置身梦中:那件事,不是真的,待他梦醒,一切如初。

清醒的时候,便从容地自虐似的细品那份疼,待得麻木时,便又开始不理智。

如此反复。

那种荒谬的沉闷的时日之中,他想过,自己已经完了,永不会有与女子修得圆满开枝散叶的一日。

没有任何女子,能够比她更美更出色。

他的心不小,装得下皇权之下的黑山白水、四方硝烟;他的心也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女孩子。

只有她。

苍天眷顾,她竟以离奇的方式来到他身边。

起初他还好,算得冷静。

而某个忽然惊醒的夜,想到这一件事,心脏似是要蜷缩到一处,手指会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

或许,他该对真正的傅晚渔有所亏欠,可他还真做不到。

路都是自己选的。

傅晚渔当初打定主意嫁他,何尝不是利用他:

利用他成婚,免却被赐婚或被长辈随意许配给一个人;

她涉险试毒的时候,何曾考虑到他和顾家分毫;

她的身死,说好听些是求仁得仁,说难听些,稍嫌有勇无谋。

她该与傅仲霖商议,至于他这边,最起码该打个招呼——走着出门躺着回来,真死了的话,傅仲霖不知情的话,傅驹讨要说法的话,顾家可以给出个说法,却总会落下一些嫌疑,遭人诟病多年。

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双亲何辜?

他的姻缘就算注定成为父母多年的心结,也不该是这般情形。

如此漠然,正如他以往对她的漠然。

那就扯平了,谁也别怪谁。

总不至于说,他要上赶着强嫁给他的女子忙这忙那,要因为没有主动帮她就心怀歉疚。

一个人由生到死,他见过的已太多,真不差她一个。

这些,相信她亦懂得。

遐思间,睡意袭来。

顾岩陌抱紧了怀里的人,在入梦之前,低下头去,极轻极柔的,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京城顾府。

辰时,凌三小姐芳菲到了顾府,排场不小,带了一位嬷嬷、两名大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十名护卫。

马车刚进府门,便有管事迎上前来,引着护卫去安歇之处。

马车停顿片刻,便又继续前行,到了垂花门外,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凌芳菲下了马车,走过垂花门,上了来迎的青帷小油车。

路上,她反复地拧着手里的丝帕,轻咬着下唇。

顾家,她自然是经常来的,对府中一年四季的景致铭记于心。

之所以用心,是因这里是顾岩陌从小到大居住的府邸。

她常来,却没多少机会见到他,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一见倾心。

文武双全、貌比潘安的男子,满天下也就两个。傅仲霖出自威北候府,因着前威北候那些丑事,她真没法儿对他生出好感,顾岩陌自是不同。

为了顾岩陌,她的婚事迟迟未定,到如今,已然十九岁。

女子最好的年华,全为他虚度了,却不知晓他是否知情。

而今,她应下姑母的暗示,来顾府小住,便是放下了一切,待得他回府后得知,总该全然明了她的心思,只要稍稍心动,总该让她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

他知道么?她是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

只等他青睐的一刻。

她不图他什么,只想长留在他左右。

到了大夫人的院门前,她敛了心绪,下了青帷小油车。

大夫人挂着慈爱的笑容迎上来,携了她的手,“走,我们去房里好生说说话。”

凌芳菲垂下娟秀的面容,轻声称是。

三夫人则正在捧着账册发愁,“这丫头怎么带来这么多人?哪一个的衣食起居不是银钱?已然入冬,何处不需生火?”

三老爷无奈,“所需一切照规格来,大小账目全入公中的账,你何须心疼那点儿银钱?”心说你儿子动不动就给你一张大额银票,当我不知道么?——手头富裕,且不花你自己的钱,心疼什么呢?

三夫人斜睇着他,“只是觉着不值罢了,我情愿让儿媳妇吃几日的山珍海味。”

三老爷笑开来,提醒她:“这是晚渔应允的事。”

三夫人合上账册,眉头锁得更紧,“是啊,晚渔居然答应了,她怎么想的?以为凌三小姐是住几日就走么?怎么可能?最奇怪的是,还派人送了一方端砚给凌四小姐,她这到底是何用意?”

三老爷不以为意:“我们不用管那些,两个孩子都是有主心骨的,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想管也管不了。”

三夫人撑着头想了多时,不得不承认,真就是他说的那么回事,“我只是担心,凌三小姐过来小住,怕是过不了几日,四皇子就要登门。”

三老爷道:“以礼相待,旁的不需搭理他。”

“我晓得。”三夫人以往再不理事,也晓得儿子与四皇子不对盘,即便是谈笑风生,言语间也是暗藏锋芒。

同一时刻,傅晚渔舒舒服服地醒来,躺平身形,伸了个懒腰,下一刻才意识到身边的顾岩陌。

顾岩陌长睫微动,随即睁开眼睛,笑问:“醒了?”

“是啊。”傅晚渔笑微微地答,继而,白皙的小手就到了他眼前,“别动。”

他睫毛很长,她想看看,是不是比自己的更长,因而食指到了他眼际,轻柔地比量着他的睫毛。

“……”不消片刻,顾岩陌看到她收回手,且听到她不满的咕哝:

“一个大男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顾岩陌就笑:“我可从没嫌弃过你长得太好看。”

“真的好看?”她问,目光单纯,澄明如水。

“好看。”顾岩陌柔声道,“在军中的及笄礼,光芒万丈,美若仙子。”

傅晚渔听他提及旧事,心下生出几分怅然。她已算是与他隔世相望的人,虽然,细算起来,她只是换了容颜,继续生活着。

她抬了眼睑,细细打量着他,手摸着他的下巴,“那段日子,你有没有很想她?”

“没有。”顾岩陌说,“我想你这么个小没良心的做什么?”

嘴硬,明明是很想很想的。傅晚渔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她拍拍他的肩,“该起了。”

顾岩陌却搂着她不撒手,且慢慢地加重力道,将她紧紧地禁锢在臂弯之中。

“顾岩陌。”她唤他。

“嗯。”他下巴摩挲着她额头,“小九,我会对你好的,相信我。”该是之前回顾诸多旧事的缘故吧,愈发地想要抓紧怀里这个小人儿,失了以往的从容。

傅晚渔听了,心跳漏了半拍。

她的名字是慕容久,父亲是用她在公主间的排行的同音字给她取名。

小时候,父亲、母亲都唤她小九。

大一些了,便只唤封号,以至于她偶尔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过那样一个名字。

那名字,好不好的,她其实也想似寻常女孩子一样,偶尔被人唤一唤。

“你怎么会知道的?”她实在忍不住,轻声问他。

顾岩陌和声道:“好像是九岁那年,我随师父进宫面圣,皇上那天兴致很好,一面与师父闲话,一面走去御花园。

“恰好遇见了皇后和九公主。

“九公主正有模有样的放风筝,在草地上走着、跑着,活泼泼地笑着。

“乔皇后跟在她附近,偶尔会说‘小九,慢些,仔细脚下’。

“小公主笑起来,像足了活泼的小老虎,那双大眼睛,看一眼,便忘不了。”

傅晚渔沉默下去。那样久远的回忆,她着实回想不起来了。

顾岩陌继续道:“那双大眼睛,直到小公主十四那年,入军中的时候,我才得以再次见到。”

傅晚渔又沉默了一阵子,抬眼看着他,随后用软绵绵的小手蒙住他眼睛。

顾岩陌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她又要作什么妖。

下一刻,清浅含香的呼吸趋近他。他忘了呼吸。

再下一刻,她咬住他的唇,小兽一般,有些用力。

末了,她飞快起身下地,“以后不准不打招呼就亲我。不然,咬得你破相。”语毕,脚步如风地去了盥洗室。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顾岩陌用力捏了捏眉心,之后心念一转,唇角弯成愉悦的弧度。

他利落地起身下地,转去洗漱。

无病听得傅晚渔起身,立马跑到她跟前,好一阵哼哼唧唧。

它饿了,但是,不是傅晚渔端给她的饭食,它是不肯吃的。

傅晚渔匆匆洗漱更衣,亲手照顾着小家伙在廊间吃饭。它埋头大快朵颐的时候,她用牛角梳子给它顺毛。

顾岩陌洗漱之后,走到门外,就看到了这一幕,笑着走过去。

“要特别特别熟稔了,才能这样。”傅晚渔并不看他,轻声道,“这小子是在西域出生的,有兽性,特别护食。它觉得不够亲近的人,要是在它吃东西的时候碰它,会直接上嘴咬。”

“知道了。”他说着,抚了抚她的颈子。

她鼓着小腮帮,抬脸瞪着他。

“你对我,特别容易发脾气,一点儿涵养都没有。”顾岩陌不怕死地捏了捏她的小腮帮,用只有彼此可闻的语声说道,“幸好我喜欢。”

傅晚渔探手捏住了他膝上一块皮肤,用力一捏,再一拧。听说掐大腿里子最有效,但她不是习武的人么,用些力就是了。

顾岩陌立时皱眉,发出“嘶”地一声。

傅晚渔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松了手,“让你招惹我。”

顾岩陌也豁出去了,走到她跟前,俯身,双手用力揉着她的小脸儿。

“顾岩陌,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傅晚渔一面笑着申斥,一面掐他的手臂。

随行的纤月、凝烟一见这情形,脸红红地避到了室内。这夫妻两个,怎么一大早就打情骂俏的?——虽然,那方式是特殊了些,但是比起以往的相互淡漠,已经进步了好些。

好事啊。

两个丫头相视而笑。

只有无病是淡定的,一直心无旁骛,埋头吃饭。

这日下午,一行人慢悠悠地到了保定府。

顾岩陌在这里有别业,便没进驿站,直接去了那所宅院。

傅晚渔跟顾岩陌商量:“我们先去屯营探探情况。”

顾岩陌说好。

两个人转去更衣。傅晚渔装扮成了身着布衣的少年郎,顾岩陌亦换了一袭粗布玄色深衣。

更衣之后,顾岩陌卷起袖管给傅晚渔看,“瞧瞧你干的好事。”早间,她把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能怪她掐他么?谁叫他把她的脸当面团儿揉的?“我脸都肿了,你没瞧出来?”她说。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顾岩陌捏了捏她的小下巴,磨了磨牙。

傅晚渔笑笑的,“走吧。”

因是去办差,她连纤月凝烟都不带,更不会带无病,安抚了小家伙一阵,它才老实下来,委委屈屈地坐在别院正房的厅堂门外,目送着两个人走出门。

两个人策马去往屯营之前,未免人多惹眼,吩咐随行的暗卫、亲信暗中追随即可。

傅晚渔知道,顾岩陌选择此地,是有些用意的:此地千户长左庸,是凌大老爷的小舅子。

到了屯营,牵着马游走至军户集中居住的屯子,以路过讨水为名,先后去了几个军户家中。

傅晚渔虽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军户家中的情形,亦是暗自瞠目结舌:

这些为家国效力、曾在沙场出生入死的人,眼下拉家带口的住在屯子里,柴门矮墙形同虚设,屋舍不遮风雨,室内陈设亦是寒酸至极,有些人的家中,不要说没有待客的茶具,便是没有残缺的杯碗都拿不出。

一般的军户,每月有六钱银子、六斗米粮可领,是不多,但别的日常所需,诸如炭火之类,朝廷都有贴补。也就是说,寻常军户只要不是败家的性子,就能把日子过得很不错。

可眼见的一切都说明,他们过得困苦不堪。

朝廷用卫所制以兵养兵,怎么会成了这个情形?

他们又怎能被这般对待?

委婉地问了,却是大多数人讳莫如深,不肯告知原由。

顾岩陌和傅晚渔也不灰心,继续寻访。

终究是遇到了敢说实话的人。

军户杨成的发妻齐氏今年四十来岁,眉眼间有着长期被困苦所累的憔悴,却存着一份坚韧。

傅晚渔室内外,见只有齐氏一个,问道:“怎么没见您的儿女?”

齐氏叹息道:“只有两个女儿,都嫁了。”顿一下,又叹息道,“幸好,我们只有两个女儿,要是有儿子,等他有了家室,情形只会比我们这等光景更差。没盼头的日子,过来何用?”

“这话怎么说?”傅晚渔故意道,“不瞒您说,我们一早遇到的军户,倒是很知足的样子。”

齐氏冷笑,“知足?知足什么?是知足生了女儿却样貌不济,没法子孝敬给上峰,还是知足没生女儿,免却了那等烦扰?”

言语间意味的事态已经超出预料。

“这话怎么说?”傅晚渔问道,“朝廷不是按月给军户发放粮饷么?”

齐氏再度冷笑,“军户?我们现在只是顶着个军户的名头罢了,名下的田地,早就不让种了。每月的例银粮食,更是不要指望,能赏些粮食,便要感恩戴德。百户长要伺候千户长,我们这些人,可不就是轮到谁就是谁倒霉。”

傅晚渔挑了挑眉,眼中戾色一闪而逝,略一思忖,她亮出了早已备好的一块锦衣卫令牌和绣春刀,“我是锦衣卫里的女侍卫,还请您将遭遇的不平事如实相告。”在外面,锦衣卫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

凭齐氏心性再坚定,见到令牌和绣春刀,也不由大惊失色,一时间愣怔在当场。

顾岩陌出言安抚:“你放心,不论如何,我们会护你周全。此番不论能否整治此地千户长,都会给你们夫妻及两女一份安稳。”

齐氏用了些时间才冷静下来,打定主意后,恭恭敬敬地对二人深施一礼,“两位大人只管垂问,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晚渔单刀直入:“把女儿孝敬给上峰的话,从何说起?”

齐氏娓娓道来:“千户长左将军是凌大老爷的小舅子,而凌大老爷是皇亲国戚,他过来卫所这几年,行径如何过分,人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屯子里的军户,十有八九早已没地可种,过得比乞丐多个住处罢了。偏生军籍不能除名,还是要照常当差。

“那些屯田,左将军高价卖给了有心巴结他的商贾。”

“老话儿说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何况军户中不乏谄媚逢迎之辈。

“三年前,百户长樊竟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送给左将军做了妾室。从那之后,风气就十分不好了,不乏用儿女姻缘改善处境的事。

“樊竟有了些家底之后,又给左将军弄了几个扬州瘦马。”

齐氏这样说着,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嘲讽。

顾岩陌和傅晚渔听了,俱是心头火起。

情形恶劣到这个地步,每日记录官员行径的锦衣卫必然早已察觉,却不曾如实上报——这地方的官场,乱的很。

两人离开屯营之前,招来几名暗卫,让他们继续查访收集证供,且要确保人证安全。

上马之后,顾岩陌问晚渔:“先去锦衣卫所?”

傅晚渔颔首。

他们毕竟只带了亲信和暗卫,别处的卫所兴许与樊竟是一路货色,不听调遣,如此,只能用锦衣卫协助办案。

保定锦衣卫所的刘千户早已得到消息,顾岩陌夫妻两个来了此地。手下说,夫妻两个是慢悠悠过来的,下榻之处是顾岩陌的别业,应该只是前来散心。

他也只是听听而已。

大冷的天,若是散心,也该南下,两个人来这儿,定有要事。

而最要命的是,顾岩陌战功赫赫,带兵时最是体恤将士,过来之后,但凡听到些关乎屯田的消息,怕就少不得探查一番。

那样的话,他会不会跟着吃瓜落?

刘千户搓着手,想着要不要去拜见顾岩陌和郡主,主动说说这边一些事。

踌躇间,小旗进门来,呈上一份名帖,“凌大公子来了,有要事求见。”

刘千户不由挠头。

凌家是淑妃娘娘的母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凌大老爷的小舅子都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这凌大公子虽然有着文武双全、谦和大度的名声,见他本不需打怵,但是这时机,委实有些微妙。

再为难,也是要见的。

刘千户起身道:“请大公子到暖阁奉茶。”再看看天色,见时近正午,又道,“备一桌席面。”

顾岩陌和傅晚渔马不停蹄地到了锦衣卫所,自报家门之后,当即被请到暖阁。

先前正在谈笑的刘千户与凌澈相形起身见礼。

夫妻两个看到凌澈,俱是眯了眯眸子。

凌澈的意中人是临颖公主,他不似那些莽撞少年,直接冲到她面前表白,也不似顾岩陌那种迂回婉转的方式。

他只是有事没事地写一些表露衷情的文章、诗词,再通过官家子弟宣扬出去。

在宫里的凌淑妃,也时不时地帮衬侄子一把,一来二去的,说得皇帝意动。

皇帝见过凌澈之后,还是很满意的,便有了第三次当众赐婚的事。

临颖抗旨了,挨了一通板子。

行刑的宫人自然只是做样子,可那日恰好赶上她旧伤发作,无法凝聚真气抵御,到底是见血了。冯季常又急又气,索性遣了闲杂人等,拎了一个行刑时下手重的代她受过,好歹是敷衍了过去。

她在床上趴了数日才痊愈,不论对凌淑妃、四皇子还是凌澈,自然都没好气。

提前问问她的意思不行么?做什么直接让皇帝赐婚?明知道事不过三,她再抗旨一定受罚,他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皇帝最近每每想起女儿唯一一次挨板子的事儿,也是满心不悦,所思所想与临颖当时大同小异,便命暗卫盯着凌家,知晓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当然了,他这只是迁怒之后的歪打正着。

而此事在顾岩陌看来,是另一种情形。

喜欢临颖的人,资质参差不齐,有才高八斗的才子,有在军中对她倾心的武官,亦有文武双全的少年郎。

他对这种情形,没法子喜闻乐见,却也不会看低谁。

然而凌澈这人,他怎么看都笃定,是个斯文败类。

夫妻两个心思各异,却都是不动声色,从容落座。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我好像每次入v都会出点儿情况,这回首个v章没出问题,还以为避过去了,结果是这章存到了别的存稿文里边儿了~

今天是下章码到两千来字的时候,基友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才发现的~

总之对不住你们了~下章今晚十一点送出,起码也得是双更合一吧,对不起,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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