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没离开过(5)(1/1)

李东扬走在前,狄然小碎步跟在后面。

李东扬步子飞快,她也走得飞快,李东扬步子一滞,她跟着停下。

月色如水如薄纱,沥青路上晃着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细细的,狄然低着头脚尖点上去在地上搓了搓。

李东扬停了一会平复情绪,垂在身侧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回身走向狄然,狄然复杂地看着他。

李东扬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以为他又要打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

他手僵在半空,狄然看着他,觉得他像一个苦恼的小孩。

“不疼。”刚才陈医生的话在心头萦绕,狄然不敢刺激他,连忙说道,“你和我道歉,我不怪你。”

“对不起。”李东扬轻声道,说完眉头深深蹙着,反手甩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他还要甩第三个,狄然拉住了他:“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一个人出去了。”

她凝视着李东扬的眼:“也不让你担心了。”

李东扬情绪原本像是肉眼可见的波涛汹涌,在这一瞬间悄然平息,他缓过劲来,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他努力寻找措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狄然也不要他说,握住他的手腕,轻轻道:“陈医生明天给我做检查,你陪我一起。”

☆☆☆

李东扬是个聪明人,那晚反常的暴怒动手后他就隐约明白了什么。

狄然不说,陈医生不提,他就当不知道。当狄然拧巴着小脸,演技拙劣地骗他也顺便检查一下时,他没表现出激烈的抵抗情绪。

狄然没提过恢复治疗的事情,她突然变得乖了,不再蔫蔫地躺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每天围在李东扬身边转,陪他说话。

“吃草莓吗?”狄然问,“只剩一个了。”

狄然很喜欢吃草莓,每天能吃两大盒,李东扬看她盘里的草莓吃干净了,起身拿起外套:“我去买。”

狄然将仅剩的那个塞进他嘴里:“不用,我吃饱了。”

她明明无精打采却装出很精神的模样,套上花格子小外套,在头上戴了顶贝雷帽,轻快地说:“你陪我出去散步吧。”

陈医生敲门进来,看了看狄然又转头看了看李东扬:“前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李东扬摘下狄然的帽子,把她按回沙发:“她的情况怎么样?”

陈医生思索:“然然的问题先放一边,有件事关于你……”

李东扬眉峰拧着,想也不想:“我没病。”

“酒鬼都说自己没喝醉。”陈医生问道,“你要讳疾忌医?”

李东扬面无表情,眼神凶狠地盯着地毯,狄然几天没见他这样的表情,心里一怵刚要说话,李东扬起身出去了。

她犹豫着追不追,陈医生示意别过去:“他现在心里状态很脆弱,让他自己想想。”

狄然像是不愿意接受事实,小声说:“他前些天还没事。”

“病情发作有一个反应过程,这个时间每个人不一样,他只是晚到一点。”陈医生解释道,“但他症状还轻,你不用担心。”

狄然抠着指甲,不安地问:“他这样是因为我吗?”

陈医生安慰她:“你别多想。”

狄然急急地说:“他伤过人,这是他生病的原因吗?”

陈医生见她情绪不稳了,连忙说:“然然,你别激动,你冷静我们才能好好谈下去,他不会有事,你相信我。”

狄然做了两个深呼吸,勉强冷静下来:“他做梦的时候很慌张,我靠近他就会吓醒,他在害怕,我不知道他怕什么。”

“是因为我。”狄然脸上浓浓的自责,“因为我他才……”

“伤人后反复做噩梦,这是正常人都会产生的反应。”

陈医生声音柔和,醇厚温暖,狄然也是病人,也不能被刺激,他是医生,懂得该怎么说话。

“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把错误归到自己身上,这不是你的错。”

“心理疾病不同于身体上的病症,坐在这里猜测是没用的,他的情况必须要自己亲口说出来我们才知道。”

陈医生温柔地笑了笑:“他最听你的话。你不需要自责,相反,现在只有你能帮他。”

☆☆☆

李东扬手插在裤兜站在走廊的窗口,狄然抱着肥皂在他后面站了一会,而后上前将猫放在他肩膀上。

李东扬吓了一跳猛地一抖,肥皂小爪子在他衣服上勾了两下还是失败了,应声掉到地上。

他看清摔在地上“喵呜”惨叫的猫,蹲下把它抱起来,狄然怕他又生气,连忙说:“对不起。”

李东扬揉着肥皂的毛,问她:“你道什么歉?”

狄然也不知道,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李东扬现在病了,需要对他温柔温柔再温柔。

她想了想,声音柔柔地问:“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敬……”

李东扬听到这个字下意识打断她,不耐烦地说:“我说了我没病,那个庸医说什么你都信?如果他是想骗我钱呢?”

狄然:“那就让他骗,反正你有钱。”

李东扬真的如陈医生所说的那样讳疾忌医,一脸无处发泄的烦躁,狄然明白再说下去他一定又要生气,干脆提前一步捏住他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一个劲叨叨:“这是正规医院,陈医生是非常有名的医生,他月薪几十万为什么要骗你的钱?”

李东扬把她手打掉,她又锲而不舍地捏上去:“我已经病了,如果你……”

李东扬再次把她手打掉,嘴唇被她手下没分寸捏得通红:“你已经病了,我不能再病。”

“病不病是你能控制的?”

“是。”

他说完转身走了,不让狄然再缠着他。

狄然牛皮糖一样跟在他身后:“试试嘛,就试……”

李东扬转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闭嘴不敢说话了。

☆☆☆

是夜。

狄然裹着被子又失眠了,侧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

李东扬像往常一样翻来覆去,她悄悄听着他的动静,怕他又做噩梦。

因为他,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是病人。

李东扬坐起来了。

他没睡着,狄然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变得沉重,又听见他起来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

湖边《绿袖子》的音乐声舒缓入耳,听得人心情平静。

李东扬在屋里走了几圈,忽然穿上鞋子离开。

狄然跟在他身后爬起来,她正要出去,肥皂忽然跳出来横在路中间蹭她的腿,她只好弯腰把它抱起来。

陈医生就住在医院内,每晚他都会来湖边坐上一会,李东扬顶着天上明亮的月光,走到他的身后。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陈医生笑了笑,下巴冲着干净的草地扬了扬:“坐。”

李东扬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光。

“这么晚了还不睡?”陈医生打趣,“不敢睡?”

李东扬拔了一棵草,连带根茎粘着的新鲜春泥一起放进嘴里嚼:“给我开点药吧,我不想让狄然知道。”

陈医生看着他:“药不能乱吃。”

李东扬将嘴里的草叶嚼烂,吐在地上:“她知道会乱想,况且我没那么严重。”

“是因为她?”陈医生虽然是疑问,心里却有答案。

李东扬沉默。

“你梦里有什么?”陈医生问,“然然说你伤过人。”

李东扬眉尖瞬间拧起,脸上难以自抑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是医生,你可以对我说。”陈医生声音和缓,“我知道那个人罪大恶极……”

李东扬打断他,纠正道:“我不是伤人,我是杀了他。”

“你觉得你做错了?”陈医生轻声问。

李东扬没直接回答,他平静地说:“我不后悔。”

“你不后悔,那你痛苦什么?”

李东扬舔了舔智齿前发痛的蛀牙,没有说话。

知道做错了是一回事,觉得后悔又是另一回事。

再给他十次一百次机会重来,他还是会这么做。

“明天下午两点,三楼治疗室。”心理治疗往往是长期缓慢的过程,不会一蹴而就,陈医生也不逼他,他轻声说,“你不想让她知道,我们就不让她知道。”

身后灌木丛传来窸窣的响声,李东扬转头:“谁?”

狄然蹲在后面,咬着嘴唇把肥皂扔了出去。

李东扬头枕着胳膊躺在草丛上,他仰头看着漫天璀璨的星斗,把猫抱在胸前。

晚风清凉而温柔,他闭上眼睛,静静躺在那里。

☆☆☆

看着狄然吃过药,李东扬摸了摸她的头:“我去外面散散步。”

他已经连着一个星期去外面散步了,狄然点点头,没说什么,李东扬走了以后她又鬼鬼祟祟起身跟了出去。

李东扬没有下楼,而是转身上了三楼。

这间私人医院带有疗养院性质,价格不菲,入住的病人不多,走廊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狄然不敢跟得太近,每次见他进了诊疗室就停住。

今天医院新到了一批器材,十几个纸箱堆在墙角,她跑过去将它们拖到墙根下摞起来,踩着爬上去从墙上面的小窗户偷窥屋里的情况。

治疗室布置得温暖舒适,种了一片青翠的绿色植物,李东扬倚靠在软椅上,陈医生递给他一杯不知是药还是水的东西。

没有她自己治疗时的痛苦场面,李东扬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淡定,偶尔只是在陈医生说话时不耐地皱起眉毛。

她安了安心,继续踮脚扒着窗台边沿向里张望。

陈医生按开音乐,在和李东扬交谈,她看了很久,确认他的治疗比想象里人道很多以后轻轻从箱子上跳下来。

李东扬今天的治疗很快,狄然刚爬下来,忽然看见诊疗室的门打开了,她来不及躲藏,只好一头扎进对面的卫生间。

陈医生的声音响起:“今天的药,十分钟以后吃。”

李东扬没说话,但狄然听见他进了卫生间,她趴在女厕所的门缝里看他靠在洗漱台前,神情淡淡地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应该没有特别难受,陈医生说过李东扬的病不算严重。

狄然“乐观”地想,至少他看起来很平稳。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一眨不眨注视他。

李东扬洗完脸没有离开,他不知道还在等什么,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疲惫地倚在墙上。

他皮肤干净,脸颊英俊。

好看的眉眼,削薄的嘴唇,比电视上的明星不遑多让。

可能因为太过熟悉,从小看到大,狄然很少真的去仔细注意他的模样,别人都说李东扬帅,她没有觉出他哪里帅,就像有钱人很少觉得自己有钱一样。

和李东扬待在一起,只会想着怎么疯怎么闹,怎么干一些气死老师和家长的事情,只会什么都不用顾虑只管开开心心就好。

李东扬之于她,是漫长时光里永远亮着的那盏灯。他就是他,长得帅是他,长得丑绝人寰也是他。

他的样子,真的没那么重要。

李东扬在墙边站了很久,掐着时间看了看手表。

狄然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团小纸包,里面倒出来十几个胶囊。

他把药塞进嘴里,拧开了水龙头。

狄然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李东扬从水龙头下掬起一捧水灌进嘴里,送服下嘴里的药。

那水冒着绵绸的泡沫,细细白白很干净的样子,看起来是精过滤后的。

但狄然看着,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圈一热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她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李东扬把药全部咽下去,又喝了几口生水,然后擦了擦沾着水渍的嘴角离开。

狄然静了一会,推门出去。

护士和陈医生从走廊走过。

“李的病是因为她,又不止是她一个人创伤,她治疗的过程本身就会引起以前的记忆对李产生刺激,她却不管不顾只想自己病好,她太自私了。”

陈医生轻声“嘘”道:“别人的事情,我们不要多管。”

狄然脚步顿住,站在原地呆愣住,直到听不见两人的声音,她才恍过神来。

医院的墙壁洁白,午后的太阳在白瓷砖上投下干净的影子,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穿着拖鞋的脚。

脚上的指甲有些长,上次修剪还是一个月前。

那时她精神很差,李东扬坐在她的床边,对着温暖的灯光替她剪的。

那时她不爱笑,李东扬还为她唱了一首歌,歌词和曲子她都忘了,只记得李东扬那修长的手指和温柔的动作。

☆☆☆

李东扬回到屋子,狄然不在里面,他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但有了上次的事情打底,他这次没有太过慌乱。

狄然的手机放在床上,肥皂趴在被子里睡觉。

他转身出去找她。

走到楼梯口,远远看见有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墙边。

李东扬松了口气,走过去踢了踢她的腿:“在这干什么?”

狄然没反应,他又重重踢了她一脚:“问你呢,说话!”

依然没动,他蹲下身,打算揪起她好好和她讲讲道理。

可狄然却肩膀一抖,发出淡淡的抽泣声。

——她在哭。

“哭什么?”李东扬不敢凶了,去抬她的脸,“你怎么又哭?把以前没有机会掉的眼泪现在都补回来?”

狄然开始哭出声音,李东扬忽然就手足无措了:“狄然?”

狄然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他的胸口。

她眼泪来势汹汹,李东扬甚至不知道什么事又让她生气了。

他能做的也只是抱着她,让她把鼻涕口水全都抹在他衣服上。

“到底哭什么?”他温柔着声音,“和我说说。”

狄然哽咽,一抽一搭地撒谎:“我找不到肥皂了。”

李东扬摸着她顺滑柔软的头发,耐心地说:“肥皂在屋里。”

狄然手指抠着他肩膀的衣服,吸了一口破碎的水音,顿着声音:“我不想治了。”

李东扬一愣:“什么?”

她摇着头,蹭得他脖子上全是湿意,头发也搔动着他的下巴和脸颊,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不治了,我们走吧。”

阳光跃进窗口,空气中跳动着点点斑驳的光影。

瓷砖和墙壁上一块白一块黄,像块甜甜干净的奶色糕点。

“不治了。”狄然小声说,“太疼了。”

李东扬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抖,不知道是因为哭而颤抖还是因为别的,她抖得厉害,却不停地重复那句话。

“不治了。”

“我不想治了。”

“我们回去吧。”

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哭得浸湿的脸侧头发,声音温柔:“好,都听你的,我们不治了,你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后天有事不更了,周一恢复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