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1)

晚来夏雨,还刮起了风,一阵阵惊雷轰鸣而过,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劈开一道道银亮裂痕。

任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跟着父兄回了家,见文旌果然早就回来了,一身清爽深衣,举着书册正闲庭信步,悠闲得好像从未外出过一样。

父亲没有生疑,但好像已十分疲累,晚饭没用,就独自回房歇息去了。

任遥想起白天的事,心底还残存着几分愤懑难消,在前厅用完了饭,冷着脸瞥了文旌一眼,推开碗筷自己走了。

任瑾一脸纳罕地凑到文旌跟前:“怎么了?闹别扭了?”

文旌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你怎么跟大哥说话呢?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嘛。”

文旌讥诮道:“你的眼睛要是没这么亮,看热闹的心思没这么明显,我还相信你是在关心我们。”

被戳穿的任瑾尴尬且心虚地缩回脑袋,轻咳了几声,道:“你们这小夫妻整天蜜里调油似得,偶尔闹些别扭也实属正常,这叫闺中情趣,大哥懂。”

文旌推开碗,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任瑾,不屑道:“你一个没成亲的老男人,还懂什么叫闺中情趣?”说完,极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留下僵硬呆滞的任瑾独自坐在饭桌前,只觉心窝处冷不防连中了好几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在一旁偷笑的曾曦,不可置信道:“他在讽刺我?南弦竟然在讽刺我?我一个单身汉天天看着自己弟弟妹妹在眼皮底下打情骂俏,我已经很艰难了,他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我?”

曾曦捂住嘴,强忍下笑意,劝道:“大公子,您可以反击啊,您抓紧时间觅一门好婚事,娶得娇妻,日后就可以跟他们赛着恩爱了。”

任瑾捂着胸口默默想象了一番那个场景,突觉一股恶寒腾空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

怼遍天下无敌手的文旌一回了静斋,立刻由猛虎变回了小猫咪,弓起了身子,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推开卧房的门,拂开幔帐,见任遥合衣躺在榻上,脸上还蒙了一张雪缎丝帕,轻轻薄薄的丝帕上印出两瓣艳若桃夭的丹唇。

他勾唇,荡漾开一抹灿烂的笑,放轻放柔了声调,慢吟吟叫道:“阿遥……”

任遥立刻翻了个身,留给他冷冰冰的脊背。

这情况文旌在回来的路上已设想过了。任遥在茶肆里生了那么大的气,回来肯定得给他脸色看,本来嘛,这事就是他做得不对,阿遥生气也是应该,况且她当着方栩的面儿那般维护自己,想起来就窝心,因此他决定放下架子,好好哄一哄娇妻。

弯身坐到榻上,文旌开始发自肺腑又极其诚恳地剖析自我:“阿遥,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生气也是应当的,我这一次是自作主张,总觉得自己很能耐,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所以一旦把事情都计划好了就去做,也不知应该与你商量。但我……”他垂敛下眉目,透出几分忧郁:“我怕你不会同意,不愿意我去涉险。”

任遥腾地从榻上坐起来,凝视着文旌,道:“我现在依然不同意,我不愿意你去涉险,你能听我的吗?”

文旌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缓缓地坚定地摇头。

“阿遥,只这一次,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任遥抓住文旌的手,道:“南弦,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你不是刀枪不入,人都是血肉之躯,有些苦有些痛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捱。”

文旌凝睇着她的眼睛,问:“阿遥,你会想你母亲吗?想起她来的时候还会难受吗?”

任遥抓他的手颤了颤,偏开头,不说话。

“今天老师对我口出恶言,其实字字句句都没有错,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凭什么要对杀人凶手的儿子假以辞色?有些人生来就有罪,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义父视我如亲子的十几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心爱的妻子就是死在我的母亲之手?他又会不会痛苦?”

任遥咬了咬牙,坚定道:“你是你,她是她,她作恶多端,可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恶人作孽,自有天收,不该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文旌望着她又沉默了,许久,才过分沉静地摇头:“自有天收?老天太忙了,根本无暇顾及人间的恩怨,所以,这一切还是需要人来了结。”

“那这个人也不该是你!”任遥一急,声音宛如惊弦,嘶哑开来:“父亲,我还有兄长,我们都视你为家人,从来都没想着要你替我们报仇……”

“我知道。”文旌抚住任遥的背,缓缓轻拍,一下一下安抚着她,柔声道:“正是因为你们对我无所求,所以我才应当为你们做些什么。况且,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这里面还有我父汗的一条命。”

文旌腕上用力,将任遥揽入怀中,怀中温温软软的盈实仿佛可以抵消他心中掩藏已久的那份伤痛,他轻呼了一口气,道:“我真得很想当面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

初夏之季,京中局势也如这时节一般,变得慵懒缓和下来。

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延龄太子与殷如眉一案,因为证人暴毙而暂且被搁置,刑部最该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甩出去,官署同僚们都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而最初蓄势待发要替赵延龄讨回公道的老臣们也都无了用武之地,愤愤不平了些许日子,也渐渐没了气焰。

毕竟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而太平日子也过得够久了,饶是有多少尖锐棱角也都磨平了。

这样的好时节,久染沉疴,缠绵病榻的国子监祭酒方栩也好了起来,他本是风雅之人,依着夏日琼枝玉叶尽绽,在府中设宴,请了南市最好的戏法师搭台子,邀一些同仁在家中观赏。

举朝皆知,方栩是未来的国丈,他的面子无人会驳,凡是拜帖发出去,再尊贵的客人都请得到。

同仁们看着台上精巧绝伦的戏法,再看看台下之景,只觉奇妙诡异不输台上。

“真是稀奇,文相竟和萧大总管有说有笑,这萧总管可是魏太后的心腹,势力眼线遍布内帷,可是咱们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文相不是最尽忠侍主了吗?怎么歪向敌方阵营了?”

“尽忠侍主?那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陛下跟文相因为延龄太子一案都翻了脸,君臣有隙再不似从前亲密,后来那关键证人又死了,谁能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跟文相有没有关系,陛下能不生疑吗?”

“不对啊,文相当年可是东宫太子少师,是延龄太子的心腹,他会在旧主子的案子上动手脚?”

“人家如今是丞相,大权在握,可不是当年那不入流的东宫辅臣了,心里想的,做出来的事自然跟从前不一样。”

“嘘,都别胡说了,我看你们是不想要命了,文相是什么人,心狠手辣,有议论他的功夫,不如多吃几口饭,不定什么时候就吃不上了。”

大家不以为意,只当打趣,全都笑开了。

萧寺翘起兰花指,端起茶瓯细品,歪头看向文旌,扬手一指,笑道:“文相,你说这些人都在笑什么呢?”

文旌俊眉如画,微微一挑,笑说:“这我可猜不出来,千岁爷可能猜的出来?”

萧寺一脸幽秘莫测:“咱家猜,这些人定是在背后议论你我呢,这昔日的死敌如今也能安坐言欢了。”

文旌扶着椅子后仰,姿态闲适,很不以为意:“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不过为利所驱,这些人如此大惊小怪,莫怪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偷摸议论的鬼祟人。”

萧寺哈哈大笑,投向文旌的目光满是欣赏:“文相不愧是有荡平乱世、经天纬地之才的国之卿相,世人与你相比,皆庸俗尔。”

盛赞之下,文旌显得很是沉定,他道:“本相早已不是当年的热血少年,如今与人相交,还是更喜欢庸俗些的,毕竟所求都写在明处,变数少。”

他寥寥数语,却是饱含深意。

萧寺果然收敛了笑意,敛眉沉思了许久,突然扭头看向作为东道主的方栩,恭敬道:“恐怕得请方祭酒恕罪了,咱家与文相有些私事有理,得先行一步。”

方栩正满腹心神都凝在台上戏法,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们忙,无妨。”

萧寺起身,邀着文旌一同离开方府,东进御道,直抵顺贞门,一路畅行,径直去了祈康殿。

从文旌和方栩商讨好了这个计策,他与萧寺已眉来眼去月余,但对方显然是个老狐狸,只跟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不论文旌如何暗示,从萧寺到魏太后的这根线始终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不往外撒。

今天萧寺能带着他来见魏鸢,想来是拿定了主意,要把他们两个的关系再进一步了。

文旌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暗自打起十二分警惕,将所有枝节仔细盘算了一遍,生怕会有所遗漏。

他随着萧寺入内,魏太后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反倒一改往常清冷疏离,又是叫人给文旌看座,又是邀他品茗新茶,待他如殿前近臣般热络。

寒暄了一阵儿,魏太后好似想起什么,随口问:“文相在北疆待了三年,可有听人说起当年的铁勒部落?”

文旌心里一紧,面不改色道:“听说过,铁勒铁骑当年骁勇善战,又出自北疆,臣在那里徘徊了三年,自然有所耳闻。”

魏太后那惯常闲凉的双眸一亮,忙道:“你可见过或是听人说起当年铁勒可有幸存者?”

文旌摇头:“这倒没有,当年铁勒部落冒敌轻进,被仁祖皇帝降罪,就算有幸存者恐怕都得藏严实了,哪有出来招摇过市的道理?”

魏太后脸色一黯,郁郁道:“是呀,哪有那么好找……”

萧寺见状,忙上前宽慰:“太后一片爱子之心,想来天有眼,有朝一日定会将儿子送到您的面前。”

文旌心里犹如千万根针猛然戳过来,痛得他发麻,几乎拼尽了全力才不至于颤抖。

“太后是想找……”他只觉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那恰到好处的疑惑在耳边散开,两排牙齿藏在嘴里紧紧咬住。

魏太后叹道:“哀家的阿毓若是还活着,也该如文相这般大了。”她想起往事,犹觉凄郁,却又不免憧憬:“阿毓从小就是个俊俏的孩子,长大了也必定是倾艳世人的美男子。”

文旌藏在阔袖中的手紧紧攥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刚才提了铁勒旧部的幸存者,所以,她是以为他被铁勒旧部带走了……

这个猜测很好,起码暂且不会把疑心投向任家。

文旌起身,朝魏太后深深一揖,诚恳道:“太后如此思念亲子,臣愿为太后分忧,替太后尽力找寻故人。”

魏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文相若能替哀家实现这个心愿,朝堂之上,哀家定然会投桃报李。”

文旌慢慢抬起头,强迫自己堆砌出完美的笑颜。

……

夜色沉酽,鸟雀嘤啾,花枝斜伸入轩窗,枝桠轻颤。

任遥在窗前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忙回身去看更漏,已是亥时,可文旌仍未归。

她不禁蹙起了眉,站起身,却听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开门声,正想去看个究竟,却倏得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

衣衫沾了晚间的寒凉,铁铸般箍在她腰间的胳膊微微颤抖,越收越紧,勒得任遥几乎喘不过气。

她忙去掰文旌的手,转身上下打量着文旌,关切道:“南弦,你怎么了?”

文旌不由分说,将她紧搂进怀里,像是抓着这世间于他而言唯一的浮木,唯一的慰藉,冰凉的薄唇落在任遥耳边,声音微微沙哑:“阿遥,你说得对,我并不是刀枪不入,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矛盾?她一心想着念着自己的儿子,可她做那些坏事时,她谋杀亲夫时,怎么就不能为她自己的儿子考虑考虑?”

任遥被他锁在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挣脱开他的怀抱,握着他的手,凝着他的双目,缓声道:“现在停下,不要再去做这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