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1)

他们勾画的图景是美好的,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任瑾先是向曾曦打听了义父这几天身体如何,有没有按时喝药,在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就跟文旌进去了。

曾曦则去厨房里盯着,因今晚公子小姐们都回来了,所以菜肴得丰盛些。

约莫半个时辰,他回来了。

刚走到任广贤的门前,便听传出一阵刺耳尖啸的碎裂声。

听着像是摔碎了什么瓷器,伴着任广贤那中气有虚却饱含怒意的声音:“这绝不可能!我不同意!你们简直胡闹!”

隔着一扇门,依稀听到里面任瑾在低声劝着些什么,低哑的嗓音絮絮交织起来,还未说几句话,就被任广贤陡然拔高的声音再次打断。

“那是你们的妹妹!南弦,我这么些年可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儿子看待,阿遥就是你的亲妹妹,你……你怎么能……”

“义父。”

文旌的声音清透且沉定,朗然落下。

“我对阿遥是真心的,她对我也是真心的,既然我们两情相悦,为何不可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任广贤拒绝得甚是坚决。

曾曦在门外听得很是心焦,其实他早就看出文旌的心思了,从前些日子老爷要给小姐招赘婿时,他就觉得文旌明里暗里在使绊子。

要说前边儿的事还可以解释成是他心疼义妹,怕她遇人不淑,等阿史那因一来,那态度可真就差把醋意写在脸上了。

他觉得把公子和小姐配成一对没什么不好。

要说赘婿,正经好人家的儿郎但凡有些骨气的怎么可能跑到人家里入赘。而沉下心来认真挑选个才貌双全又门第清白的,凭小姐的家世相貌也不是难事,但那就是嫁出去,得守着夫家的规矩,看公婆眼色行事,这娘家自然不是想回就能回的了。

虽说老爷膝下有两个义子,个顶个的能干,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将来又迟早会娶妻生子,这一旦成了家,亲生的尚且都会不如从前与父母亲近,更何况还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义父子。

曾曦自任广贤还做小买卖时就跟在他身边,这十几年跟着看过来,觉得义子就是义子,永远跟亲生的不一样。

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话不能说,没有什么脾气不能发,但隔着一层,就不免要小心翼翼,仔细呵护维持着彼此这半道修来的父子情。

相较之下,小姐这姑娘家反倒是从小被老爷摔打惯了,两位公子都是好言好语养大的,也幸亏小姐为人豁达大度,从不计较这些,不然任家的日子也不能过得这么顺遂。

曾曦平日里对任瑾和文旌多是恭敬体贴,但最心疼的还是任遥。

他希望小姐能嫁个好人家,夫君会疼人有出息,公婆妯娌省事,最好能离家近些,就算深宅大院里不好出来,小姐想吃什么缺什么了能送出信来,他也好备下给送去。

这么一想,文旌还真是个顶好的归宿。

知根知底,又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静斋和前院就隔了一堵墙,把静斋再好好修整修整,让小姐嫁过去,他没事就能过去瞅瞅,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小姐吃亏。

多好啊,老爷究竟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反对个什么劲儿!

曾曦听着里面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焦急地来回踱步,忽听里面传出一阵低咽浅啸,像是利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彻底安静下来了。

“义父,您若是信不过南弦,我愿意以死明志。”

曾曦脑子一懵,彻底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他暗叫不妙,也顾不上什么尊卑规矩,忙推门进去。

文旌果然举着思寤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任瑾和任广贤都被吓得脸色苍白,伸出了手要止住他,但颤颤巍巍的又都不敢上前,生怕激得文旌厉害了,他热血沸腾上来,当真要血溅五尺以证真心了。

“南……南弦,你……你别冲动,万事好商量。”任瑾磕磕绊绊道:“父亲也是为了你们好,怕你们一时冲动,万一将来成了一对怨偶,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老人家不得为难死了。”

文旌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清凛,坚定道:“我对阿遥是真心的,绝不是一时冲动。”

“好好好,你真心的。”任广贤嚷道:“你把剑离你脖子远点,别……别伤着自己。”

文旌一脸视死如归:“若没有阿遥,我宁愿死。”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三人心焦担忧地紧盯着文旌手里的剑。

曾曦先沉不住气了,挪到任广贤身后,小声道:“老爷啊,二公子这般人品地位,小姐嫁给他有什么不好?您难道还真想把小姐留在家里一辈子啊?那上次招赘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您心里没数啊!”

任广贤转身看看曾曦,神情很是复杂,缄然不语。

任瑾也道:“以儿子看,这是桩好姻缘。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对彼此性情都摸得透透的,将来也省事。再者,两人成亲了还是住在府里,南弦不会走了,阿遥也不会嫁出去了,咱们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那多好啊。”

任广贤的面色一直都是僵硬的,但最后任瑾的那句‘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却让他脸上微微泛起了涟漪,像是有所松动。

看看周围这两人殷切的眼神,再看看文旌那毅然决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南弦,你先把剑放下,让为父再考虑考虑。”

他见文旌站着不动,无奈道:“你就算娶别人家的姑娘也得给人家父母忖度考虑的时间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谨慎些有错吗?”

文旌低头想了想,将思寤收回鞘中。

任广贤紧盯着那柄寒如白玉的名剑,不动声色地冲曾曦道:“你去,把他的剑拿过来。”

曾曦拿过来了,任广贤只低头看了一眼,立马抄起了手边甜白釉大肚瓶里的梅花枝。

病了好几个月的任老爷此刻健步如飞,一阵风似的刮到文旌跟前,毫不客气地拿花枝抽他。

便抽便咬牙切齿道:“好啊,翅膀硬了,敢拿剑吓唬你爹了,瞧把你能耐的,可真是能耐!”

文旌边躲着那飕飕凉风落在身上的花枝,边抗议:“义父,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能还像小时候似得说打就打啊,这让人看见……大哥!你别偷着笑了,你拦着些啊!”

任瑾勉强敛去笑容,轻咳了几声,一本正经道:“南弦啊,你这事儿确实干得不太稳重,父亲生气也有他的道理,我……咳……我不便插手。”

曾曦在一边抱着思寤,也是八方不动,如坐定的老僧,端稳道:“二公子,你让老爷打一顿,消了气就没事了。”

这两人神色之肃正,言语之端凝,直让文旌连连冷哼。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伪君子!

……

那一日在任广贤的书房闹过一场后,倒是各自消停了些时日。

年关过后,朝中事渐多了起来,文旌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着,夙兴夜寐,披星戴月,越发忙碌,能在家中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关于殷如眉一案,倒好像就此安静了下来。

任遥知道文旌没有把舒城口供交出去,他也解释过,魏太后位尊权盛,朝中势力不可小觑,仅仅靠一个罪臣的口供,不可能动得了她,相反,还有可能会打草惊蛇,授人以柄,到时这案子再查下去就困难了。

不如让刑部先顺着线索查下去,到时见机行事。

对于权位之争任遥总是一知半解,但她知道文旌这样做必定是与父亲商量过的,父亲对为母亲报仇向来心怀炙热,若连他都认同这样徐徐谋之,恐怕此事当真是棘手的。

闲暇时,任遥总想,魏鸢如今已经贵为太后了,而母亲到死也只是个渤海世家的弃女,就算证据确凿证明母亲确实是死于魏鸢之手,那也未必能让她偿命。除非……延龄太子的那条命也折在她身上,这样,不必文旌动手,赵煦和雨蝉也不会放过她。

不管心里再想替母亲报仇,任遥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文旌的手染上自己母亲的血。

或许当初,父亲的心境便如她,所以才会对文旌百般隐瞒吧。

她这样揣着这桩愁事过了几天,很快,另一桩愁事就来找她了。

扶风核算好了伤亡神策军的抚恤银两,一早来找任遥,大反常态的态度和煦,满脸堆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任遥,直盯得她脊背一阵发寒。

“我已经算好了,只是……”他有些为难,也可能是故作为难,“数额有些大,我知道有些过分,但……那些神策军也真是可怜,有些拖家带口的,全指着那点俸禄活命。”

任遥正在心里盘算‘数额大’到底是有多大,这时曾曦来找她商量府中开春的开支,扶风的话自然没有继续下去。

“府中下人各做春衫两件,静斋的修缮也要结款子,还有上好的春茶、陈酿也得买进来一些,后院还得再添几个丫鬟,还得给嫁妆放出去一批……小姐?”

曾曦见任遥敛着眉宇,一脸愁容,停下叫了她一声,忙问怎么了。

任遥如实跟他说了。

曾曦有些为难地忖道:“既然小姐已答应了,这食言却是不好。但扶风大人嘴里的多到底是多少?十万两?还是二十万两?要是十万两还能凑出来,但二十万两得话……本来开春花销就大,商铺上又在拓展生意,盘下好些门面,活银子紧张。”

任遥试探道:“那能不能卖一间铺子?”

曾曦犹豫了犹豫,叹道:“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日清晨,任遥派人去把扶风请过来了。

曾曦拿着算盘珠子在任遥身后,正襟危立,心里却在盘算,到底是卖城南的铺子还是卖城北的铺子,城南生意好,但城北也不赖,当真是有些为难。

扶风还是昨天那副想要钱但又不好意思的模样,跟任遥渲染了一大通那些神策军的家眷有多可怜,说得是凄风苦雨,闻着流泪,听得任遥和曾曦一个劲儿叹气。

完了,看这架势一间铺子怕是不够啊,得,也不用为难了,干脆城南、城北各卖一间,一碗水端平吧。

扶风东拉西扯了半天,任遥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忍不住出言止住他的话:“你就说需要多少钱吧,你放心,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曾叔也在这儿,他说了,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就是凑也会给你凑出来的。”

曾曦捂着颤颤的小心肝,默默地点头。

扶风深吸了口气,攥紧了拳,像是给自己鼓足了勇气,看向他们两个。

任遥和曾曦也提起了一股气,紧张兮兮地看着扶风。

“三千两。”

啥?

任遥只觉脑子一空,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扶风:“你说多少?”

扶风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三千两……”他扫了一眼面色僵硬的主仆二人,咽了口唾沫,道:“我……我知道有点多,要……要是不方便,两……两千两也行,那些神策军的家眷当真是可怜的……”

任遥见他又要开始念经,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了。

扶风将将抬步要追她,心说一千两也行,再不济五百两也凑合,结果被曾曦一把拽了回来。

老当益壮的管家非常潇洒地打开早已备好的封银箱子,搬出一百两一小匣的三十个,排在扶风跟前,想了想,又排出三十个。

咬着牙道:“给您六千两,神策军的家眷确实可怜,您多费心。”

说罢,他夹着算盘要走,没忍住,又退回来。

“大人,您是朝廷命官,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您也该学着稳重些了。就三千两银子您把小姐和我唬得一宿没睡好,都打算要卖铺子了。您知道您和江大人睡得那张檀木雕花床值多少钱吗?一千两,不是两张总共一千两,是各一千两!”

曾曦气呼呼地走了,气不过,边走还边嘟囔:“三千两?我可真是闲的……”

留下扶风守着六十个银匣子,呆如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