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1)

人群散尽,灯火渐渐靠近,映容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靠在携素肩上平复心情。

前面是一队穿着深黑甲胄的官兵,佩着长剑,打着火把,簇拥着一辆高顶阔悬的马车走来。

携素扶着映容叫他们,“各位官爷帮个忙,我们是昌顺伯府余家的,我们家姑娘受了伤,可否请各位送我们一趟?”

马车缓缓停下,里边的人掀开帘子一角向外说了几句话,旁边的官兵低头应是,转身走上前来,恭恭敬敬道:“请姑娘上马车,我们送您进城,不过里边还坐着我们大人,您别嫌不方便就行!”

映容淡淡一笑,“怎么会?我感激还来不及,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想了想,又多嘴问了一句,“不知你们家大人是哪位?”

那官兵脸上顿时有几分骄傲,笑呵呵道:“我们大人是兵部尚书。”

映容眉头皱了皱,“兵部尚书?”

仿佛,仿佛她也认识个兵部尚书来着!

看她一脸疑惑,那官兵又解释道:“您不会不知道吧?靖宁侯您不认识?国舅爷的名儿您没听过吗?”

映容脚一崴差点摔在地上,得亏携素眼疾手快的扶住她。

那官兵又笑呵呵道:“我们也是从京郊赶回城的,可巧路上就碰见你们了,我说句实话,这回遇见我们可算姑娘你运气好呢,不然这么偏僻的地方,天色又这么晚,你们不好回去的!”

映容给携素使眼色,她不想上这辆马车。

携素就急了,一个劲儿的推她,“姑娘你可别磨蹭了,再晚真回不去了,您这还伤着胳膊呢,小心耽误了诊治落个半残不残的怎么办?”

携素生怕映容犟着性子不愿跟男子同乘一车,便用残废这话来吓唬她。

这黑灯瞎火的地方,两个小厮都受了伤,马车也不能走了,要是不跟这队官兵一起回去,她们自个怎么回去呢?

万一待会又碰上刚才那波流民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映容捂着自己酸疼的胳膊,一步似有千斤之重,慢慢走到马车前。

满绣的帘幔格外厚重,映容纤细的手指轻轻掀开一条缝,扶着一旁的盘金杆上了马车。

厢内很宽敞,铺着朱红的绒毯,架着小几,左右各坠了一枚镂空的小金球,燃着淡淡的熏香。

傅伯霆听见响动,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靠在软垫上闭目凝神,神色憔悴,看的出已经困倦疲乏极了。

映容本来还想道声谢,看他累极的样子只怕也不想让人打扰,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低头安静的坐在一旁。

傅伯霆也是才从京郊过来的,连着几日处理灾民北上之事,连合眼都成了稀罕事。

映容不敢打搅他,便低着头默默抠手,光是玩手就能玩一路,又不时的掀开帘子看看外边到了何处,心里急着赶紧回家。

马车渐行,镂花窗外一阵阵的吹进夜晚的凉风,混合着马车里飘散的熏香,那熏香味道不浓,是京城世家里常用的安神香,映容睡不安稳时也曾用过,因此闻着很熟悉。

吹了会凉风,映容嗓子有些难受,忍不住掩着袖子轻轻咳了几声。

虽然已经尽量放低声音,但还是吵到了傅伯霆,他睁开眼往这边看了看,略坐直了身子。

映容声音压的极低,“我吵着您了!”

晚间的凉风丝丝的吹着,映容的发髻早在刚才的混乱中散乱了,及腰的长发垂下,青丝如绢,一根根,一缕缕贴上面颊,吹至肩头,发间的清香弥散于熏香之中。

傅伯霆伸手关上小

窗,撑头看着她,“你散着头发很好看。”

映容似笑非笑的看过去,“难道我平常的样子丑吗?”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对坐着,谈话之间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虑,映容一时间连避嫌都忘了,也不像从前那般顾忌重重,气氛也是轻松温和的。

她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样退避三舍,傅伯霆的眉眼舒缓不少,轻笑一声道:“丑倒不至于!”

映容托着脸看向窗外,又问道:“这些灾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安置在京郊吧?”

“不会,朝廷不会放任灾民不管。”他眼中突然多了几分严肃之色。

话题略有些沉重,映容便不再问下去了。

马车行至城门口停下,侧门处已有一辆青帷小车停在那里,旁边站了个体态圆胖的婆子。

映容掀开帘幔看到这一幕,回身问道:“这是谁啊?”

傅伯霆缓声道:“我送你回去不方便,已经另叫人安排了一辆马车送你回伯府,若你家里人问起来,你就说遇到了靖宁侯府沈太夫人,是太夫人派人送你回来的。”

映容的身影顿了顿,眸中微动,目光深远,剔透晶莹的眼里盛满万千心绪起伏,片刻之后,咬着唇道:“真的,谢谢你!”

“是真心的!”

傅伯霆弯弯嘴角,揉揉酸胀的眉心,轻声道:“你早些回去吧!”

映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摘下腰间佩戴的香包递给他,浅笑道:“这个给你,是结香花的香包,有舒缓宁神的功效,比安神香管用。”

傅伯霆接过香包细细看了一遍,香包的样式很精巧,打着如意结,缎面上绣着寥寥一朵杏花。

不是他说,这花绣的实在一般。

握紧了手里的香包,他抬起头微微笑道:“好,我收下了,多谢余二姑娘。”

映容莞尔,转身走下马车。

厚重的帘幔再次落下之时,宽阔的马车中只剩傅伯霆一人。

他抬手,将那枚香包放在鼻尖轻嗅,轻柔到似要消散的淡香,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出些许,但却格外沁人心脾。

回到靖宁侯府已是深夜,书房内灯火未熄,傅伯霆仍在埋头案前查阅南方水患的急报,就着幽幽的烛火,夜晚显得格外寂静。

许多个深夜,他都是这样坐在书案前度过。

从幼年读书起,到入宫伴读时,再到家中罹难,朝中巨患,他披甲上阵之时。

到如今,成了朝廷里的权臣,成了世家中的首位。

十数个年头,他手握重权,翻云覆雨,站在了许多人望而不可及的高峰,这一切,是用一身的旧伤顽疾,心病难医所换。

入朝的这些年,不寐已成了常事,他睡眠极浅,一点点动静便能吵醒他,醒过来之后便再难入眠。

断断续续的夜里,他时常梦见父亲,教他读书习字的父亲,教他骑马射箭的父亲,那样威严,那样慈爱的父亲。

他也常梦见大姐,幼年时他总是爱追在大姐身后要糖吃,他读书挨训时大姐会温柔的给他擦眼泪。

可父亲已经死在乱军的万箭之下,大姐倒在皇宫巍峨的宫殿里,在一片血泊之中香消玉殒。

那年她十九岁,可宫殿仍旧是宫殿,年年旧人换新人。

那座奢丽的宫殿,那座长明殿,如今是荀家六岁的元妃住着。

再后来,父亲的画像被挂在了太庙中,大姐的画像被挂在了皇陵里,襁褓之中的侄子坐上了皇位,他成了权倾朝野的外戚。

傅家从前是皇家的权衡利弊的

棋子,不论是他入宫伴读还是大姐为妃,都是先帝深思熟虑的决定。

只是精明一世的先帝未曾想到,他的性命将断送于他的算计之中,甚至江山都险些付诸于人,里里外外死了多少人才为他填了这窟窿!

多少次他厌恶极了皇家,厌恶极了为朝廷心力交瘁,可一看到幼帝那张像极了大姐的脸庞,想到那是他的亲侄子,是大姐用命换来的孩子,是身体里流着大姐的血脉,流着傅家的血脉的孩子。

他只能深深叹一口气,果然皇家的人都是精于算计,攻与人心,先帝是如此,长公主亦是如此,知道如何抓住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

这些年,他似乎和喜悦二字永决,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样子,早已如前世一般,跑马场策马扬鞭的样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自己脆弱,孤独,甚至可怜的一面,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他只能永远,永永远远的理智冷静,慧于众人,胸有山河,运筹帷幄。

甚至对于母亲,他也从来不会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忧虑,他是傅家的支撑,是母亲的支撑,他从不对母亲诉苦,只会让她放心,因为他会解决好所有的困难,不让家人有半分的担惊受怕。

很多年前,他曾希望自己将来的妻子才貌双全,名动京城,可多年之后,他只希望身边能有些许关怀。

对于映容,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

人都是有执念的,当年他看到的余映容,和现在的余映容,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女孩,一个温柔明朗的少女,除了那双有灵性的眼,几乎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有时候命运是无比重要的一步,或许是他初入朝堂气焰正浓时遇见的女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或许是多年后在园林中重见的机缘。

他没想到还能认出那个女孩,可能在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从未忘记。

她已经长大了,变样子了。

她是待嫁之龄,他是未娶之身,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时机总是安排的恰到好处。

缘分始于当年的初见,心动始于相隔数年的再见。

他心中竟然萦绕起想娶她的心思。

他不是那么轻易敞开心怀的人。

一分回忆,一分心动,一分执念,余下全是未知。

可偏偏这些,已经足够让他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