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1)

余文轩这厢先把潘氏哄住,那边又急忙忙回了家里,想着寻个好时机再同赵氏和老夫人说。

回去十天没到,老夫人不知怎么的染上了风寒,卧病在床好几日,整个人精神也不大好,日里吃不下饭,夜里又睡不安稳。

老夫人本来不常生病,只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以前,这么个小病就把人折腾的起不来床,再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了几天也不见好,连着家里媳妇孙女都没得歇,全陪在床榻边照顾着,赵氏陪的最勤,天天衣不解带的端水喂药,累的连余文轩给那外室大把花银子的事都没空管了。

这一日余文轩才下值回来,先往老夫人屋里过去,进了门便看见地上主子奴才跪了一地,心里陡然吓了一跳,忙上前问怎么回事。

赵氏带着三个孩子跪在地上,含泪回头道:“伯爷快来劝劝吧,母亲非要去庄子上养病,怎么劝都不听。”

赵氏拽着余文轩一同跪下,又对着榻上的老夫人道:“母亲也算体谅体谅我们,儿子媳妇虽多有不周到的地方,可这家里总比庄子上好,况且您还染着病,如何能去庄子上受苦,这要是传了出去,那不是让人指着鼻子骂咱们不孝吗?”

余文轩一动不动的跪着,侧眼看着赵氏连哭带劝的。

可老夫人也是铁了心的想去庄子上,即便赵氏哭成这个样子,还是不为所动,摆摆手道:“你不必这么说,那庄子离京里不远,来回一天便足够,我也不是责怪你们不孝顺,你这些年的孝顺贤惠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在这伯府里住了几十年,我也腻味了,想换个地界住住,散心也好,养病也罢,只当出去放放风了。如今在家里人参燕窝顿顿吃着,绫罗绸缎日日穿着,脚都不带粘地的,下床走两步路,便一堆人跟在后边又掺又扶,按肩揉背的,照这样下去,只怕我还死的快些。”

说完了又对余文轩道:“是我自己想去的,你可不能埋怨你媳妇,我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至于全家撂下事来看顾我,我上庄子里闲散闲散,喂喂鸡养养鱼,看看花儿下下棋,比在家里还快活些。”

赵氏抹着眼泪道:“您在家里不也能喂鸡养鱼,看花下棋吗?你若觉得没意思,媳妇陪着您下棋养鱼还不成吗?何苦跑到庄子里受罪去?”

老夫人道:“从前我十几岁做姑娘的时候,还是从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出来的,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心里也不觉得苦,如今去庄子上,仆妇成群跟着,农家小菜吃着,这般潇洒的日子怎么能算受罪呢?兴许去了那边缓一缓,我身子还能更康健些,到时候没准鹤发童颜,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也不一定!”

映容跪在一旁,她听的出来,老夫人说的不是气话,她是真想去庄子上散散心,又看看赵氏,见她一脸急色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心中不免叹气,赵氏是怕老夫人带病出府,会让她自己和余文轩背个不孝的名声。

余文轩也默不作声的听着,心里一通盘算,老夫人要去庄子养病?

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呀!

这么一想,险些拍手笑出来,他正愁怎么把潘氏弄进来,可巧老夫人就要出府去,这尊大佛出去了,府里再没旁人管的了他,赵氏顶多跟他吵几句嘴,也不会有多大问题,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正兀自想着,忽而听得老夫人唤他,“文轩,你觉着呢?”

余文轩缓过神来,忙低头道:“这,这叫儿子怎么说呢?”

顿了片刻,又叹口气故作委屈道:“您还染着风寒呢,如今怎好出府去?您这一出去,儿子岂不是要被人打着脸骂不孝了?只是,只是母亲若真觉得府里住的厌烦了,儿子也不能不顾着您的心意硬拘您在这,您要是住的不欢心,对身子更不好,那儿子的罪过可就大了。”

一通深明大义的话说完,无视赵氏吃惊的眼神,又满脸沉痛的总结道:“这么着,母亲要实在想出去散散心,便多多带上仆役随从,您身边有人照顾着,我也好放心不是?若您在庄子上住了几天住腻了,或是不习惯那边,就叫人回来禀报,儿子必定亲自驱车接您去!”

余文轩嘴上这般说完,心里想的却是,快出去住着吧!我便是拉老黄牛也得把你拉过去!

赵氏听余文轩这么说,差点气的栽倒过去,正欲开口反驳,却见老夫人含笑道:“你懂我的心意便好。”

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一手携着赵氏道:“你可千万别自责,你的孝顺我知道,我去了庄子上,府里便全盘交给你打理了,你好好管着家,便是最大的孝顺。”

一手又拉着余文轩道:“好好疼你媳妇,别让她操心!”

余文轩哪有不应的道理,点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夫妻两个一人扶着一边,赵氏低头听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老夫人又唤了映容,碧容和黛容起来,语气宽和道:“从前虽我教养你们不多,可个个都是打心里疼爱的,一晃眼几个姑娘都这么大了,慧姐儿都出门子了,我也老的快走不动道了,你们几个亲姐妹,往后可不能再吵嘴打架了,姐妹之间要相协相帮,都仔细的跟着女师傅们学女红学管家,将来好好许个人家,也好叫我放心。”

映容忙道:“祖母说的我们都记在心里,再说您去庄子上,也不过是去散心养病的,过些日子还是要回来的,您若在那边寂寞了,得了空我们姐妹几个看您去。”

老夫人笑道:“行,你们得空就过来陪陪我。”

老夫人下定了决心要去庄子,晚间小佛堂里就开始收拾东西。

去的那处庄子是老夫人名下的,原是当年余家封侯之际所得的赏赐,离京城也不远,一共四百亩沃田并一个小山洼,也是个岁利上千两的富庶庄子。

老夫人那边连收拾带准备,统共不到三日,可庄子那边听闻东家老太君要过来养病,费了一千一万个心拾掇准备,想着借此博东家个高兴。

因着庄子那边格外仔细的收拾了三间屋子,老夫人不得不又在家里耽搁了六七天,待到十月初,挑了个大早,乘着马车带着仆役一路往庄子上去了。

老夫人一走,余文轩的心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心想这个家里往后他是老大他当家,看谁还敢找他不快活老夫人走了没几日,余文轩又去了趟菊花胡同。

潘氏的肚子已经过了四个月,因着她身量苗条,肚子已经能显出形了。

里屋床榻边,余文轩和潘氏坐在一处,看着她的肚子笑的几乎咧不开嘴。

这肚皮里装的要是个儿子,那便是承他香火的余家长子啊,这可比金蛋还金贵。

潘氏看他高兴,乖巧的倚在怀里温存着,顺道瞄着眼色添一把火,“爷瞧这肚子像男像女”

余文轩道:“爷又不是通天眼,这如何能瞧的出来?”

潘氏扑哧一声笑出来,媚眼含娇望过去,“爷可真没意思,跟你说正经的呢!”

一边往余文轩怀里更靠近了些,揣度着小心开口道:“我前两日出门去,街坊婶子见着我的身子,都说我肚子尖,看着像男孩,又问我爱不爱吃酸的,我一寻思,近来还真爱吃些酸枣酸杏什么的,也不知,”潘氏摸摸肚子,小声道:“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给爷生个儿子呢!”

其实她这肚子才四个来月,如何能看得出尖不尖,是不是儿子?

说这话不过想刺激刺激余文轩的态度,但是她又不敢板上钉钉的说,做事要留三分余地,要是她现在咬准了是儿子,到时候万一生个姑娘,那可就不好办了。

是以潘氏考虑片刻后,又小心陪着笑道:“我也是听老一辈儿这么说的,自个心里也没个准头,我是第一回 怀身子,心里总是不安生,如今又藏在这小胡同里,没名没份的挺个肚子,周围嘴碎嚼舌根子的人不少,我听了心里也委屈,吃吃不好,睡睡不住,我吃点苦受点罪倒没什么,只是怕苦了肚里的孩子。”

说完委委屈屈的问了一句,“爷到底何时接我进府?您不是早答应我的吗?”

余文轩看看她,再环顾这屋子里,心中默叹,这人呐,真是一山望着一山高,这潘氏也不想想从前在戏班子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当初赎她出来的时候,那可是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谢他,还说什么做牛做马报答他,下辈子都忘不了这份恩情。

如今这才多少日子?心也高了,人也变了,住着两进的院,穿着一匹百来两银子的贡丝贡缎,燕窝补品流水似的吃,这也叫苦日子?她怕是早忘了从前的苦日子了!

潘氏见他半晌不说话,心里也怵的慌,便学乖了不敢再开口。

她本是下九流戏班子里出来的,做的又是外室,什么保障都没有,吃喝穿用全靠爷们,今儿心情好了多给些,明儿心情不好了兴许就没银子拿。

不像人家正房夫人奶奶们,手里有钱又势的,连爷们都奈何不了,再不济一点的姨娘妾室们,也是官府里存着纳妾文书,堂堂正正拿着府里的月利银子的。

她什么都没有,心里就更没谱,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自然想借着孩子给自己博个名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还能藏在外边做一辈子外室不成?

更重要的是,如今余家没儿子,若她这一胎生的是个儿子,将来伯府的爵位,家产就全是她儿子的。

有时候人的命,靠机遇,靠运气,没准儿这就是她翻身的机会!

从前在戏班子里的时候,她只想每天有饱饭,不挨打便足够了,若是一个月再能做条新裤子新褂子,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后来跟了余文轩,住进了这菊花胡同里,一个月便是做上二三十条新衣裳都不在话下,可现在她想要的已经不是新衣裳了,她向往的,是那显赫巍峨的门庭,是那金尊玉贵的排场,是一脚能把喜福来戏班子踩死的权势。

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自然是好了千八百倍,可到底还是不够好!

她想要更好,更更好的日子!

她平常打两个金簪子戴头上就高兴的不得了,还生怕弄损了,每回摘下来都拿细绢子包着,常戴的玉镯子磕了个角,也绝对舍不得扔,请了金匠补上一点做个金镶玉的镯子还能再接着戴,她以为这样就是好日子了。

可后来听人说,真正高门大户的人家,莫说金簪银簪了,连碗筷杯碟都是金的玉的,玛瑙珊瑚做的小杯小盏磕碎了碰坏了,眼都不眨一下的就丢了,玉镯子碎了更连瞧都不瞧一眼,柜子几十个镯子轮着戴都戴不过来,寻常都是拿来打赏下人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她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大户人家奴仆过的日子,亏她还当是什么好日子!

潘氏捂着心口,又看了看余文轩。

其实这位爷对她真心不错,那些在外风流的爷们从来不会把她们这些女子当人看,玩过的就丢,丢了再寻更年轻更漂亮的。

她原以为自己半钱本事没有,这辈子也就只能靠皮肉吃饭了,可巧就遇上了余文轩救她与水深火热之中,给她赎身,还给她置了宅子养着她。

之前她是想过,就这么安安分分跟着他得了,做个外室也好过从前的日子。

可后来她知道余文轩是伯爷的时候,这些想法就突然全变了。

她被卖出去的时候,师娘恨不得跟赶狗似的让她滚,也没说买她的人是谁,只说她贱人有福命,跟了个阔主儿。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准,等后来见着了余文轩,她看这买主又俊又温和,出手也大方,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心觉自己命好,福气好,时来运转了,苦了好些年,也总算能过过好日子了。

头两个月她连余文轩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做生意的商户,背着家里在外置办了个外室。

后来她被养在外边的事让府里的家眷知道了,没几日便有一群人上门来找她麻烦,左一个我们奶奶右一个我们奶奶的,她还以为是被正房夫人逮着了。

再后来,余文轩带着人过来轰走了那帮人,她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闹事的人不是他夫人那边的,而是他府里得宠姨娘的娘家兄嫂。

那帮人还骂她,不要脸的小戏子,勾引伯爷的下流胚子,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堂堂伯府里要什么样的没有,轮得上你在这现眼?凭白给我们家姨奶奶添堵!

她是挨了骂,可心里却不生气。

伯爷!伯府!

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怕就是这样了吧?

她从一个不入流戏班子的打杂丫头,一跃成了京城世家,名门勋贵的女眷。

仿佛一只脚已经跃跃欲试的想要鲤鱼跃龙门了!

潘氏想起过往,心里千回百转的翻腾,烧心似得难受。

但她就安静坐着,也不说话了,余文轩在旁边看着她,她越安静,他心里就越是怜悯。

余文轩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想起自己家里的女人们。

赵氏是正室,性子强,不服输,一向跟他对着干。

柳姨娘是宠妾,得宠了许多年,已经完全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小意了,她把自己当成府里的二把手,样样插手,事事张狂,只恨赵氏没死,不然就该她当家了。

苏姨娘是个闷性子,从来不爱搭理人,其他的姨娘通房们,更是个个眼冒精光的想从他身上捞好处。

只有外边这个潘氏,柔弱,娇憨,不叫,不闹,受欺负了只会自己偷着哭,一水儿的委屈样,叫他可怜她,想护着她。

可如今怎么也变性子了呢?

变得跟家里那些女人一样,一样生硬,一样贪婪。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平素也是个风流种,可说起对女人的态度来,许多洁身自好的人还未必比得上他。

家里那些女人,哪一个他不让着,他不哄着且上外头问问去,哪家妻妾敢给一家之主甩脸子?

可他家里的就敢!

真是他怕她们吗?

他不是怕,他是不愿同女人们争执。

再说这么多年,家里那些女人,他从来没对她们动过手,便是从前跟赵氏闹得极为严重的时候,任他如何生气,如何恨的红眼,哪怕回去自己气的踹翻三四个凳子,可到底也不曾弹过赵氏一指甲。

要不赵氏怎么不怕他呢?

如今看着潘氏,坐在那不说话,头都不敢抬,他心里也开始纠结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屋里安静的要命。

潘氏眼泪已经快要掉出来了,手指一个劲儿的搅弄衣裳,见余文轩不说话,便小声道:“爷若为难,就算了!”

余文轩垂目,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心中长叹一声,拍拍潘氏的胳膊道:“你等着吧,我回去想办法!”

潘氏抬眼看他,眼里

噙满了泪水,又是感激又是高兴,还带着点惶恐道:“我,我进了府,一定不辜负爷的心意,我不给爷惹事,我下半辈子就好好的伺候爷,我给您倒一辈子洗脚水都成。”

余文轩失笑道:“糊涂!进了府还能让你倒洗脚水?”

潘氏已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里的激动更无法言说出来,往后她是不是也能算个奇女子了?从戏园子走进敕造府邸的大门,这条路可是她亲自走出来的。

从今以后,喜福来班子算得了什么?班主和师娘又算得了什么?都只有跪在她脚下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