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珍珠城（1/1）

珍珠城位于涟州城东南七八里处，整个城呈正方形，一面开有城门，另一面紧靠着大海。在离海岸的不远处的海里，就分布着几个盛产珍珠母贝的珠池，珍珠城的作用，就是为了看守这些珠池而建的。

珍珠城内的面积很小，不到一平方公里，里面大约驻扎着不到一百个左右的卫所士兵，负责看管珠池不被人盗采。城内全是兵营，没有一间民房，另外还有采珠太监公馆，珠场司巡检以及盐场大使衙门等建筑，这座城池实际上就是一个军事要塞。

城外靠近北边城墙的地方，有一大片临时搭建的茅草屋，这里就是采珠人的工棚了。每间茅草屋的面积都不大，大约能住七八个采珠人，房间进门的地方是走道。走道两边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一个挨着一个铺着被褥，这就是他们睡觉的地方。

黄文焕回到工棚的时候，工棚里的采珠人都没有睡，一个个都坐在铺子上等着他。他们已经听李大嘴说过他跟船出海的事情了，现在一个个的都在为他担心。

李大嘴看见黄文焕进来了，一下子就从铺子上蹦了起来，跑到他面前扯着嗓门喊到：“我说老弟啊！你可回来了，兄弟们一整天都担心死你啦！”

黄文焕微微笑了一下：“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这人烂命一条，贱的很，没有这么容易死的！”

屋里的其他人也全都围了过来，看到黄文焕安然无恙，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李大嘴继续问他：“怎么样，那姓余的没有赖你银子吧？”

黄文焕得意的笑了一下，把怀里的银子全都掏了出来，拿给大家看。

大家一看黄文焕手里的那十两大银子，眼睛都直了，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银子，全都争相传看着那锭银子，嘴里称慕不已。

李大嘴看到黄文焕手上除了昨天发的那二两银子以外，还有两块碎银子，觉得有些奇怪，他问黄文焕：“不是讲好了是十两银子的吗？你怎么还会有这些碎银子的啊？”

黄文焕长叹了一声，开口说道：“唉，一言难尽啊！来，让我歇一歇，我慢慢讲给你们听。”

忙碌了一整天，黄文焕现在确实也感到有点累了，他干脆走到自己的铺上坐了下来，一五一十的向大家讲述起自己今天的经历来。

大家也都坐回到自己的铺子上，凝神静气的听着黄文焕的讲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随着黄文焕所经历过的事情而随时变换不定，当听到黄文焕讲余掌柜如何和那些浑身长满汗毛的鬼佬交易时，个个嘴里都是啧啧称奇，当他讲自己如何和官船斗智斗勇，最后安全离开的时候，大家又各自松了一口气。故事讲完，大家都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还沉浸在那故事的氛围里。

“一个外面卖六文的瓷盘，余掌柜居然卖到十五文，乖乖，他要发大财了！”王得富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是啊，一匹丝绸居然能卖到一两六钱银子，那起码可是一倍以上的利润啊！”李朝阳也咂了咂嘴。

黄文焕笑眯眯的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慢慢说道：“你们先别羡慕他，只要你们愿意，你们也能挣到这么多银子的。”

大家一听都来了兴致，一起看着黄文焕，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黄文焕把他和余掌柜定协议的事情和大家说了一遍，说完以后，他抬眼扫视了大家一圈，然后问他们道：“你们觉得怎么样？愿不愿意合伙一起干啊？”

李大嘴站起身第一个大声说道：“兄弟，我支持你，我绝对没问题，算我一个！”

其它人却都在那里低头考虑，没有一个人吭声的，屋子里面是鸦雀无声。

李大嘴站在那里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什么人跟着他响应，不禁又悻悻的坐了回去。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出言问黄文焕道：“你这么做，和我原先给大家说的‘抬缸’那事不都是一样的吗？”

黄文焕脸色一凛，面对着李大嘴认真的答道：“怎么能是一样的呢？对你来说，出钱‘抬缸’，赚了只是赚五成，亏了就是全赔，而且万一被抓住的话，还有可能会被充军，这样，风险就远远大于收益了。可是如果钱放在我这里，如果赚钱了，利润扣掉余掌柜的抽头，起码还有一倍以上，要是万一被抓住，大家请相信我，我是绝对不会把大家说出去的，所以利润和风险是对等的，怎么说都要比‘抬缸’划得来！”

黄文焕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真诚，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

屋子里还是没有人说话，平日里黄文焕的为人怎么样，大家还是很清楚的，都相信他是不会出卖朋友的。但是这种事，毕竟事关到要做牢充军的问题，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每个人现在都在犹豫不定。

沉默了片刻，吴二柱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抬起头面对着黄文焕说道：“黄老弟，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害大家的，反正银子现在放在我身上也没有什么用，我现在就去拿银子给你。”说着，起身就去身后的枕头底下拿银子。

吴二柱在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平常为人处事不偏不倚，很是公正，所以大家都很相信他。见他现在已经带了头，其余的人也跟着随声附和，各自起身去自己的铺子上拿银子。

黄文焕连忙劝阻住大家，他摇了摇手说道：“大家先别急，这银子等下次出海之前再拿给我也不迟。你们放心，既然大家都这么信任我，我是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的。”

李大嘴坐在自己的铺子上张开大嘴傻乎乎的笑了起来。笑了一会，他忽然又想起自己上次提议叫他们去“抬缸”时的经历，顿时又感觉有些沮丧。看来自己的人缘确实不如人家好啊，他有些伤感的摇了摇头。

第二天清晨，住在工棚里的这些采珠人早早的就爬了起来，昨天冯公公让他们休息了一整天，所以他们现在看起来个个都是神采奕奕的。梳洗完毕以后，他们又在屋内聊了一会天，最后看看吃饭的时间差不多快要到了，便一起走出门，到珍珠城里和那些卫所的士兵一起排队去吃朝食了。

珍珠城这里，按照当时的习惯，一天只供应两顿饭，分别称为朝食和哺食，时间大约是上午九点和下午四点左右（辰时和申时）左右。中间这段时间，就是他们出海采珠的工作时间了。

吃完了饭，又歇息了一会，他们悠闲的走到离他们工棚不远的登船处，开始等待王把总点卯了。

冯公公此时就站在一队守护珠池的卫所兵的后面，看着带队的王把总拿着花名册念名字点卯。他大约不到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个子不高，面貌清瘦，双眼看起来炯炯有神。他本是司礼监的一名普通的太监，因写得一手好字，做事又很周全，所以很受嘉靖皇帝的看重。

今年恰逢是采珠之年，历年来每次采珠，那些派遣来的监管太监都是以势欺人，狐假虎威，搞得地方上的百姓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上次采珠甚至还造成了民变。所以皇上这次亲自钦点他来，就是为了制止以往的这一乱象再次发生。

一大群采珠人乱糟糟的站在一起，等待着王把总的点卯，当听到在叫自己的名字以后，他们就会答应一声，然后站在一边。

每当一条船上的人名字点完以后，王把总身旁的那队卫所士兵就会走出两个守卫来，带着那群采珠人一起登船。他们的任务就是在采珠人下水之前检查他们身上是否带有铜片铁片等硬物，以防他们在水下撬贝偷珠，还有就是在船上监视采珠人的行动。

这队守卫就住在珍珠城里，平时吃饭就和那些采珠人一起。除了监督采珠人的工作以外，他们还负责监管船只。

冯公公听到王把总的嘴里报出了黄文焕的名字，他不禁特意的往那边暼了一眼，正好看到黄文焕也在那里看他。他看见黄文焕对自己拱手施了一个礼，然后跟着那群采珠人一起上船走了。

冯公公对黄文焕的印象很深，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月之前，当时是黄文焕看到涟州府里招贴着的招收采珠人的榜文，特地跑过来报名的。王把总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太适合采珠，婉言想拒绝了他。

他当时就站在旁边，也觉得他确实不太适合，他的身体太瘦弱了，而且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在其他的采珠人中间显得特别的与众不同。

采珠这种事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行船走水三分险”，这采珠的风险又何止是三分？在海里采珠的人三天两头就会有意外发生，不是被忽如起来的风浪卷入大海，就是被海底的海蛇，海面上的恶鱼所伤，反正一次采珠活动结束，死伤者总要占到总人数的十之一二。

后来王把总经不住黄文焕的软磨硬泡，便让他填写自己的名字，看到他写的字迹工整隽秀，王把总就更不肯要他了。来他这里采珠的，都是那些舍命求财的粗人，一个细皮嫩肉，饱读诗书的文人，又怎么可能干得好这种事情呢？

他记得当时黄文焕苦苦的哀求王把总，说自己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试一下，王把总还是死活没有答应他。

他站在一边看到他实在是很可怜，才答应让他试一下。让他把头埋进水缸里，看看他能憋气憋多长时间，自己则拿了一根画了一道黑线的香点燃，静静的等待结果。

这条黑线是所有来报名采珠的人的测试标准，只要这根香燃到这条黑线以外，就算考核通过了。谁知那道黑线早就已经烧过去一大截了，黄文焕的头却始终没有抬起来。一直到因为自己害怕出事，命令王把总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他才若无其事的抬起头，问自己考核是否通过了。

黄文焕的表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他是他们所见到的报名采珠的人中成绩最牛的一个，所有人的测试结果都比不上他，他当即就拍板决定把他给要了。

从那以后，黄文焕每次遇到他都会很尊重的对他拱手行礼，虽然其他的人也会这么做，但他只有从黄文焕的身上才能感受到那种真诚。这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尊重，尊重的内容出自于他内心里对自己的感激之情。

有时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对待自己的。

黄文焕乘坐的船渐渐的走远了，望着那条船在海面上越来越小，冯公公此时的脑袋里还在想着他：这个人应该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一定会为了别人给他的滴水之恩而涌泉相报的！

海风轻柔的吹在冯公公的脸上，冯公公对着千帆竞发的海面，轻轻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