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1/1)

尼古拉斯从睡梦中醒来,耳边回响着方才梦中秦晴的哭喊声:“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尼古拉斯坐起身,用手掌使劲儿揉了揉眉骨,深深地喘着气,他感觉到胸口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钳着,使他无法顺畅地呼吸。

他扭头看看时间,凌晨一点,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前,他不觉得白天或者夜晚对自己的心灵有什么影响,但是现在,在弟弟瓦西里死去半年之后,他越来越感觉到,深夜,是他的心灵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想念最疯狂的时候。

意识到今晚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次入睡,尼古拉斯索性起身穿上睡袍来到书房。他坐在扶手椅上,点燃一支雪茄,从一叠尚未处理过的文件中抽出一份,打开来阅看。

这是自己资助的那个荷兰的科学团队提交的研究进展报告。那个科学团队正在尝试用电击疗法删除人类大脑里指定的记忆。尼古拉斯吸着雪茄烟,皱眉看着报告中关于研究项目实验进展的描述:该项目已经在四十多名志愿者身上进行了实验,效果非常理想。这些志愿者在进行电击治疗实验后,都忘记了郁结在心的痛苦过去,但其他记忆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尼古拉斯将这段话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良久,当手中的雪茄烟燃尽,他才缓缓坐直身体,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先生,有何吩咐?”电话那头传来秘书彼得的声音。那声音清晰而响亮,不带有丝毫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倦意。

“帮我安排一趟去荷兰阿姆斯特丹的行程,越快越好。”尼古拉斯嗓音低沉地说。

~~~~~

到达阿姆斯特丹的这一天是个周日,尼古拉斯一行人到达酒店后不久,天空便开始下雨。

尼古拉斯让保镖和随行人员留在酒店,自己独自撑了一把黑伞来到街上。跟那个科学团队的会面安排在了明天,想到自己打算要做的事,尼古拉斯感到有些心绪不宁——那些困扰着他的记忆是否真的能够被消除?那些花掉了他几百万欧元的科学家们如果真的做到了这一点,自己又是否准备好了呢?

尼古拉斯一边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劈劈啪啪”敲打在伞顶上,听上去相当令人烦躁。尼古拉斯停下脚步,抬头望望天空,想看看乌云什么时候会散去。

突然,一块延伸到街上的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招牌的左边是一位看上去非常知性的年轻女子,她带着一副无边眼镜,一只手垫在下巴下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视着前方。招牌的右边则用三种不同的文字,写了同一句话:我愿聆听你的诉说。

尼古拉斯望着那块招牌愣了一会儿,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向招牌下的前门。酒红色的实木大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内维斯博士的聆听室,开放时间:周末的任何时候。”

尼古拉斯站在雨中,看着这块牌子想了很久。最终,他收起雨伞,登上门前的台阶,按响了门铃。

一位中年女人为他打开大门,她有一头荷兰人特有的浅金色头发。“您好!”她对尼古拉斯说了一句荷兰语。

“你好,能说英语吗?”

中年女人点点头,用英语问道:“你是来见内维斯博士的吗?”

尼古拉斯点点头,说:“是的。”

中年女人将他让进去,在他身后关好大门,然后接过他手里湿漉漉的雨伞放进伞架里,说道:“请跟我来,这个时间内维斯博士正好有空。”

尼古拉斯跟着她穿过洒满柔和灯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门口。

房门打开着,尼古拉斯看到招牌上那位带着无边眼镜的年轻女士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朝他们望着。

“内维斯博士,这位先生想见您。”中年女人说。

“请进吧。”她的声音很好听,能感觉出拥有良好的教养。

尼古拉斯走进这间有些局促的房间,按照中年女人的示意脱掉黑色的风衣并交给她。中年女人拿着风衣离开了房间,并为他们关上了门。

“你好,我是朱利安.内维斯博士。”

“你好。”尼古拉斯微微前倾身体,跟朱利安握手。

“我该怎么称呼你?”

尼古拉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sunny。”

朱利安笑了,“在这样的天气里,能遇到名叫‘晴朗’的人真让人心情舒畅啊。”她说。

很显然,她知道这是一个假名字,不过,同样显然的是,她很高兴他用假名字来跟她对话。作为一名心理学博士,朱利安清楚地知道:当人们以自己的身份说话时,便越不是他们自己,倘若给他们带上面具,他们便会诉出很多衷肠。

朱利安很愿意听听面前这位高大英俊的年轻绅士向她吐露心声。

“那么,桑尼。你有什么故事要告诉我吗?”朱利安问道。

尼古拉斯低头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朱利安,这是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在他走进这座房子之前和走出这座房子之后,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这样很好。尼古拉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是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朱利安一愣,说道:“通常,我不赞成人们上午喝酒……”但她转而又笑了,说:“不过,在这个吸大麻都算合法的国家,我愿意为你破个小例。”

说完,她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一个抽屉,抽出一瓶酒和一个酒杯,朝尼古拉斯晃了晃,说:“红酒可以吗?”

尼古拉斯点点头。

“你请坐吧。”朱利安一边说,一边拔掉瓶塞。

尼古拉斯左右看看,他避开了长沙发,而是选择了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扶手椅中的其中一张坐了上去。

朱利安低下头倒了一杯酒,递给尼古拉斯,并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扶手椅上。

“跟我说说吧,桑尼。”朱利安说。

尼古拉斯看着朱利安漂亮的黑眼睛,此时的他并不在意她是心理医生抑或江湖骗子,他只是想要找一个人听他诉说。

尼古拉斯低下头,看着杯子里的红酒,缓缓说道:“我的弟弟死了,在半年以前,他去了一个危险的地方,而他之所以会去那里,是因为……我要他去。”

尼古拉斯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没有往下说。

“所以,你的无心之失导致了弟弟的死亡,你很内疚是吗?”朱利安引导着他。

“不,这并不是我的无心之失,我几乎是故意的……我不想看见他们在一起,我想拆散他们,哪怕几天也好……”尼古拉斯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心原本已经平静了,可是他们又跑到我面前,告诉我他们订婚了……我想让他们感受一下痛苦,就像他们带给我的一样,但是……我并没有想让他死……”

尼古拉斯拿着酒杯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为了掩饰,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同时吞下了涌上咽喉的某样东西。

“你弟弟订婚的事情,为什么会让你痛苦呢?”朱利安看着他问道。

“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是除了嫉妒,我想不出别的原因。”尼古拉斯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嫉妒,为什么?难道你爱上了你弟弟的未婚妻吗?”朱利安本意是想开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尼古拉斯抬起眼睛看着朱利安,他被她的说法惊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摇着头说:“不,不,我不会爱上任何女人,老实说,如果我不是听说有爱这种东西,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使用这个字眼儿。”

朱利安有些吃惊地看着尼古拉斯,通过他刚刚的反应和他所说的话,朱利安意识到自己的那个玩笑其实是说中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我是一个冷漠的男人,”尼古拉斯看着她说:“所有的女人都认为我无情,你也可以这样认为。”

朱利安摇摇头,说道:“不,冷漠,有时候并不是无情,而是一种避免受伤害的伪装。”

尼古拉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再说话。朱利安突然明白了他想谈的人是谁,于是她问道:“你弟弟的未婚妻,你可以跟我说说她吗?”

尼古拉斯坐直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眼神渐渐失去焦距,仿佛思绪已坠入另一个世界……

“我初见她时……我们并不愉快,我对女人抱有成见,而她也是女人,对我来说女人都是自私并且充满心机的,我不相信她会真心爱上我的小傻弟……但是我错了……”

尼古拉斯缓慢地讲述了那一晚在他母亲的生日晚宴上,那个裸露着一双瘦弱肩膀的女孩儿,是如何极富勇气地在众多宾客面前坦陈她和瓦西里正在相爱。她所说的那些话……尼古拉斯至今仍然记得,当她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越过自己看向弟弟瓦西里时,一种仿佛被她的目光洗过的感觉瞬间流遍全身,他觉得他的整颗心都干净了。

朱利安看着尼古拉斯陷入回忆中的脸庞,说:“你弟弟遇到了一个好女孩儿……”。

“是的,她爱他,用她那种……很特别的方式……”尼古拉斯想起秦晴曾经为了回到他弟弟的身边,毫不犹豫地将他的头当成垫脚石,翻过铁栅门……她还曾经这样描述她的道歉方式:“我会把他关进小黑屋,给他做个大保健!”

尼古拉斯原本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他提着她的高跟鞋,拿着让维克多找来的创可贴站在她的房门口,听见房间里传出弟弟瓦西里无限满足同时又意乱情迷的欢叫声,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也能这样被人爱着!

“后来呢?”朱利安轻声问他:“你让你弟弟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他的未婚妻一定很想念他吧。”

“是的,她很想念他,几乎是无时无刻。而我看着她那种倍感煎熬的样子竟然觉得很痛快,为自己终于成功地报复了她总是用他们的幸福甜蜜让我伤心悲哀那件事……可是,当她真的在我面前伤心悲哀的时候,我……我又是那么地心疼她!”

尼古拉斯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将眼睛望向地面,缓缓说道:“在我弟弟离开以后,有好几天,我和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会忍不住在她睡着以后,去她的房间默默看着她……我搞不清自己对她是一种什么感觉,直到有一天,我们喝了酒,她对我倾吐心里的恐惧,她说她快乐得害怕,害怕会被上天剥夺掉某些东西。”

尼古拉斯咽了咽口水,说道:“当时我看着她的脸,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一种发疯般地想抱住她,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不仅如此,我还想把她按在吧椅上,用我的身体去触碰她,跟她做我一定会脱光衣服……我甚至还想跟她生个孩子,就此终老……”

朱利安的神情稍微有些不自然,虽然她曾经无数次淡定地听过人们跟她谈论自己的性幻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听到他说的这些,竟让她有些脸红心跳,并且,想入非非。

“后来呢?你们发生什么了吗?”朱利安抿了抿嘴唇,问道。

尼古拉斯依旧垂着眼帘,他微微一笑,说:“没有,当她躲开了我的拥抱,那些丧心病狂的念头也被我压了下去。”

朱利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她也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被面前的这个男人吸引了,虽然很明显,他爱着另一个女人,而且他自己并不承认。

“我很难过你的弟弟最终没有活着回来,我想,作为未婚妻的她一定很痛苦吧!”

“是的,她简直痛不欲生,而我竟然……向她求婚了!”

尼古拉斯抬起眼看着朱利安因为吃惊而瞪大了的眼睛,补充道:“当然,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但我也不否认我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在那样艰难的时刻,我想要陪在她身边,哪怕她并不爱我也没有关系。”

朱利安瞄了一眼尼古拉斯的左手,光光的,没有戒指。“她拒绝了?”朱利安问。

“是的,不仅如此,她还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是带着对我的恨消失的,毕竟,是我让她的爱人去了那个该死的地方。”

尼古拉斯痛苦地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扶手椅背上。

“如果你想找到她,一定还是有办法的。”朱利安看着尼古拉斯雕塑一般坚毅的下巴曲线,这样建议道。

“我并不是找不到她,而是我不知道找到她以后,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又以什么身份面对她?弟弟的死已经让我内疚不已,而她又因为憎恨而刻意远离了我,我……我每天都在忍受折磨……”尼古拉斯将一只手抚在前额上不住地来回揉搓,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显露过软弱,但是这一天,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面前,他决定放下自己一贯的强悍,将疲惫和脆弱的一面摊开来给人看,哪怕只有片刻。

朱利安定定地看着尼古拉斯,“你仍然认为自己不爱她吗?”她问他。

“那你能告诉我,爱是什么吗?”尼古拉斯抬起脸来反问朱利安。

“爱就是,你从来不知道你爱她什么,或者你为什么会爱她,爱是……完完全全的纯真,就是从不需要你去想,只凭本能和感觉!”

朱利安说完自己关于爱的理论后,看到尼古拉斯的绿眼睛里渐渐起了波澜。然而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尼古拉斯却突然站起身,礼貌地说:“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谢谢你的聆听,内维斯博士。”他抽出西装口袋里的钱包,继续问道:“现在,我该为这付多少钱?”

“嗯……”朱利安没料到他们的对话会这样戛然而止,她仰起脸看着立在面前的高大男人,意识到他大概马上就要离开时,竟然有点儿不知所措。

“嗯,两百欧元。”朱利安低头看了看手表,报出了一个价格。

尼古拉斯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币递给朱利安。

“谢谢你的红酒。”尼古拉斯朝她伸出手。

“不必客气……”朱利安也伸出自己的手跟他握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宽,手心干燥,朱利安觉得这是她握过的最性感的手。

尼古拉斯率先将手收了回去,他朝朱利安微微点头,说道:“再见,内维斯博士。”说完,转身欲走。

“请等一下……”朱利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回过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尼古拉斯,说:“如果你以后还想找人聊聊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说完,她又笑着补充道:“在电话里谈我不收钱。”

尼古拉斯面无表情地接过名片,将它放进西装上衣的口袋里,然后朝朱利安看了一眼,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化的涟漪。朱利安目送着他转过身迈开步子,离开了房间。

朱利安快步走到窗前,抹掉窗玻璃上浮着的一层雾气,隔着雨帘望着大门口,过了片刻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撑开一把大伞,将一只手揣进风衣口袋,踩着人行道上溅起的水花,身形孤寂而落寞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