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素縑(上)(1/1)

徽妍定定看着王缪。

说实话,失势的家族会有什么境遇,她在长安时就见过好些。在朔方的时候,戴松也曾提过,但徽妍没想到,最凉薄的事是发生在家中最小的妹妹身上。

“萦知晓么?”徽妍低低道。

“怎会不知晓。”王缪苦笑,“平白不见了一个未婚夫,会不知晓么?”

徽妍没有答话。

王缪叹口气:“你问舅姑待我如何,天下人,其实都是趋利的。幸好你姊夫是个肯护着我的,我不会受许多为难。”说着,她笑起来,“徽妍,你可记住了,择婿要择听话的,家世钱财,不差许多就是了。”

“什么听话,什么家世。”一道声音悠悠传来,二人一惊,望去,却见周浚踱着步走过来,手里捻着两支月季。

“在背后说我什么?”他语气不满,却将月季递过来。

王缪瞪他一眼:“怎胡乱采花,可知家人平日照顾多辛苦。”

周浚不以为然:“花开来不就是摘的么?来,一人一支,不许不要。徽妍,姐夫方才去刺都扎到手了,你看……”

“莫不知羞……”

这二人又开始拌嘴,徽妍在一旁看着,不禁莞尔。她这位长姊,在家就是个嘴皮厉害的,从前母亲常常担心她这般性情,会被夫家嫌恶。但后来证明,她配了一个合情合意的丈夫。每每看到他们二人,徽妍总十分羡慕。

“莫打岔。”周浚忽然正色:“方才你说什么听话,什么家世?”

“还能说什么,妹妹要择婿,择婿不就是看人品家世。”王缪一边把花别到发间,一边朝徽妍使个眼色。

徽妍脸红,忙道,“不是,我……”

“什么不是。”周浚看看徽妍,忽而扬眉一笑,“原来如此。徽妍,你若看上了谁,告知姊夫便是,姊夫如今可是平准府的人,只要不是皇帝家,姊夫都可替你去说。”

徽妍无奈:“姊夫莫玩笑,婚姻之事,哪由我擅自做主。”

“怎不可做主?”周浚纠正,“你若不想清楚,便会似我当年,悔之晚矣。”

王缪竖起眉毛:“你再说一遍……”

二人又继续斗嘴,徽妍和王缪的私话也说不成了。

从花园里出来的时候,周浚终于说了正经话,“徽妍,莫怪姊夫直。堂上那些长辈说话或是不好听,但有些也对。你如今已二十四,若要寻好人家,还是抓紧才是。长安洛阳有不少世家子弟,二十几岁仍未婚娶,姊夫与你长姊会处处替你留心,若是方便,你随我等住到长安去也好。”

徽妍心底温暖,笑了笑,“知晓了,多谢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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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边境巡了七八日,起驾回京。

到达甘泉之后,皇帝命令驻跸甘泉宫,在此休息一日。

甘泉宫是京畿中最大的离宫,靠着甘泉山,暮□□下,宫城上已经升起了火把和灯笼,璀璨夺目。

执金吾开道,羽林卫士立在两旁,戈戟如林,赳赳威武。

皇帝下了车,一路走到寝宫,才到大殿门前,忽然听到有人唤他,“陛下!”

回头,却见一个女子,站在灯笼光下望着他,笑意盈盈。

“芸?”皇帝讶然。

窦芸走过来,向他一礼,“拜见陛下。”

窦芸,平恩侯窦诚的女儿,故去的二皇子妃窦氏的妹妹。窦氏十五岁时嫁给了二皇子,恰逢时疫,一年之后故去。皇帝此后一直未婚娶,登基之后,将窦氏的父亲窦诚封为平恩侯。

“你怎在此?”皇帝道,却看向一旁的甘泉宫宫正严昉。

严昉忙上前,正当开口,窦芸道,“陛下莫怪宫正。陛下忘了?妾到甘泉宫来小住,是陛下应许的。”

皇帝想起来,确有此事。今年年节之时,平恩侯一家入宫觐见,那时窦芸提及侯夫人纪氏今年身体欠佳,听说甘泉宫的泉水有固本之效,问皇帝可否让侯夫人过来将养几日。皇帝没有拒绝,当时就应下了。

“霖宫在东边,你到正宫来做甚?”皇帝问。

“来送衣物。”窦芸将一件长衣捧在手中,“陛下,我母亲听闻上月陛下受了风寒,特地制了这长衣。她让我嘱咐陛下,暮春夏初,最易风邪侵体,陛下要保重才是。”

皇帝看着那长衣,神色缓和了些。

“这些物什交与内侍便是,不必亲自来。”皇帝道。

“那可不行。”窦芸道,“母亲让我务必亲手交与陛下。”

皇帝有些无奈:“善。”说罢,将她手中长衣收下,“徐恩,派人将侯女送回去。”说罢,走入殿中。

“陛下……”窦芸见皇帝不理她,想跟上去,却被侍卫拦住。

“入夜了,回去吧。”皇帝的话音从殿内传来。

窦芸咬咬唇,只得答应一声,悻悻走开。

少顷,徐恩出来,召严昉入内。

“罚俸半年。”皇帝立在椸前宽衣,“知道错在何处么?”

“知道。”严昉苦着脸,“陛下,可那时平恩侯女拿着符令,说陛下准她入甘泉宫,并未说此地禁入,臣想着也是有理……”

“所以便放人来了正宫?军机禁地?”皇帝看他一眼。

严昉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此事朕亦疏忽,”皇帝道,“光予人符令,未设约束。此后,甘泉宫与未央宫同制,无朕谕令者,不得擅入禁地。”

严昉唯唯应下,皇帝摆摆手,让他出去。

徐恩见他闲下来,将一份奏章呈上,“陛下,这是刚刚送到的。”

皇帝结果来,看了看,却是丞相史衡和宗正刘奎的联名上表,言辞慷慨强烈,请皇帝为子嗣计,即行采选,坤定后宫。

这样的表,他从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收,如今已经不知第几回来,皇帝看到第一行就已经知道最后一行要说什么。他瞥了两眼就放到一边去,拿起杯子喝水。

“陛下……”徐恩讪笑,“送奏章的使者说,丞相在京中等着陛下谕令。”

“不必等。”皇帝淡淡道,“朕回去再说。”

徐恩知道皇帝脾气,不敢多问,应了声,转身出去。可没一会,就被皇帝叫住。

“匈奴的那些侍臣,”皇帝说,“都到长安了么?”

徐恩愣了愣,忙道,“已经到了,昨日宫中的使者来说,张内侍已经到了长乐宫执掌。”

“嗯,宫学呢?”

“宫学?”徐恩不解,忽然想到在朔方时,皇帝召见王女史时说的话。

“陛下,”他禀道,“据臣所知,并无哪位侍臣去了宫学,而回来的三位女官,皆未留在宫中。”

皇帝闻言,似乎毫不意外。

“朕尚有未成年弟妹四人,宫学中仍缺女史,只恐教导有失。”皇帝缓缓道,“明日回宫便去告知学官,遴选女史,择才学深厚者任之。”

徐恩行礼:“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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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过后的第二日,徽妍去了一趟陕县的县邑。

王萦在家中困久了,很想到市集里去玩耍,求着徽妍带她出去。徽妍疼爱妹妹,便禀告母亲,说自己的首饰坏了,想到县邑中去看看有没有好的匠人修补。

“些许小事,让家人去就是了,何须亲自奔走。”戚氏道。

“姑氏,小姑的首饰都是宫中赐下之物,精细得很,小姑必是放心不下,必定要亲眼看着才好。”陈氏知道王萦的心思,笑盈盈地帮腔。

戚氏听得此言,颔首,“快去快回,多带些家人周全。”

徽妍和王萦应下,乘车出了门。

王萦对徽妍感激不已,徽妍笑笑。

她其实也想出来走走。这几日,她想了很多,最挠心的就是家中窘迫的境况。开源节流的道理,她知晓,王璟也知晓。在意识到库中钱财堪忧的时候,他就已经让家里过起了节省的日子。但家中的财源只有田产收获,年景不佳,仍是入不敷出。面对这般境况,徽妍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家中可用来做文章的,仍然是那二十顷地。

昨日,她与王缪、周浚说起此事,周浚任府吏多年,虽不曾亲自管理过田产,但见多识广。他对徽妍说,每地官府都有管农事的官吏,徽妍可凭着父亲的名头和女史的身份,到府衙中拜访,询问本地可有善水利整田土之人,讨教经营田产之道。徽妍也觉得此事可行,今日到县邑来,亦是为了此事。

王宅离县邑不远,十余里地,车马走起来,不多时就到了。

徽妍不走运,官府里管农事的府吏告假,她白来了一趟。出来之后,天色尚早,只得陪着王萦去逛市集。

陕县地属司隶,逢着集日,市中十分热闹。王萦许久不曾出来,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买,徽妍则是从未逛过县邑里的集市,看到些土产小物件,亦觉得新鲜。

逛到一处卖布帛的街市时,王萦对织着各色鸟儿的绮爱不释手,徽妍则被素縑吸引了目光。

縑,比绢结实,比锦便宜,在匈奴很讨人喜欢。她在王庭认识的每个人都有素縑的衣服,或为薄衫,或做衣里,很是普遍。听说,西域也一样,未染色的素縑价钱低于别的缯帛,用途甚广。

而如今在这市中所见素縑,质地比她在匈奴看到的更好,徽妍忍不住看了又看,翻了又翻。

“这位女君买縑么?”店主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道,“此縑乃本地出产,今年新织的,女君看这经纬,这厚实,做什么都好得很。”

“一匹几钱?”徽妍问。

“八百钱。”店主人道。

徽妍心里回忆了一下匈奴縑的价钱,一千五百钱,几乎贵上一倍,心忽然被触了一下。

“六百钱。”徽妍道。

店主人忙摆手:“不可不可!女君,八百钱已是便宜了,女君看这质料……”

“如今年景不好,粮价高,缯帛则充盈。”徽妍掰扯着从前周浚教她的市井之律,“主人家,你莫欺我,这素縑,就算卖六百钱也有得赚。”

店主人看她穿戴不俗,不想开口竟是一套一套的,想抬价也没了底气。

“六百钱不行,女君,再加些吧。”他无奈地说。

这匹縑,最后以六百三十钱讲了下来,徽妍大方地付了钱,抱着它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二姊,”王萦不明所以,“你买这縑做什么?”

“做许多事。”徽妍答道,得意地看着她,“萦,可想随我去一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