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春院风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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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越跑越快,颠簸得厉害,千蔻一动不能动地在车板上躺着,被颠得两眼金星,双耳齐鸣,腹内翻江倒海的,满口鼻都是腥酸味道。苦于口不能言,她只得在肚中大骂,方才想起妙、慧、巧三人的好处来,暗想:那三个脓包此时不知还在哪里寻我呢!我本以为脱身,谁知又坠这等煎熬!这些人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我才刚刚出谷,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为何一个个地都要抓我?可怜当日我出谷时,只当谷外路好走,不日就能与哥哥团聚,哪料到有这诸多意外,将我弄得这般狼狈!

千蔻想想,委屈已极,止不住地滴泪。

马车总算停了下来,那邪魅男子钻进车里,问:“想坐起来吗?”

千蔻勉力点了点头。

他果然扶起她,又问:“我若解了你穴道,你肯老老实实的吗?”

千蔻忙又点头。

他便当真替她解了穴,说:“我先拿言语提醒你,你若做什么手脚,我立时就能知觉,到时把你点住,放平在这车板上,连这褥子也扔出车外。我赶起路来,就忘了时辰,到时颠碎了你的小脑袋,我可要心疼了。知道吗?”

千蔻泪汪汪地将他望着,连连点头。

他勾勾嘴角,邪昵一笑。“这就对了。”他说,“若沿路愉快,明日就放你自由。”

说完,他钻出马车,道一声“坐稳了”,又催马疾驰。一路逢着些大小城镇,他丝毫不作停留。天色向晚,马车到了一座威风高耸的城墙下,城头上两字道:明州。男子褪下身上的斗篷,罩在千蔻身上,将她拉出马车,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走进城门。

明州城人来车往络绎不绝。那男子领着千蔻在街巷里转了一回,走进一家叫作“玉春院”的院子。

一进门,双耳闻情嗔浪笑,满鼻嗅浓脂艳香,千蔻虽然不甚晓得世事,却也隐隐觉出不是正经地方,盖低了斗篷埋头走路。那男子也不去理众女子献情,一路望里走,进到大堂,被一个胖妈妈笑吟吟缠住了。他也不听那胖妈妈废话,只将一锭银子丢在她手里,说:“点起一双上等的姑娘,我和这位小兄弟有些话要谈。”

那胖妈妈满脸堆笑,连声应承,招呼起两名姑娘领二人上楼。千蔻也不敢看所谓的上等姑娘是如何模样,只顾低着头,瞧见一对香艳艳的裙摆,两双秀活活的花鞋。

两名姑娘将二人引进一间房,又送来酒菜果点。千蔻也不敢抬眼打量,因腹中饥馁,坐在桌旁拣着点心埋头苦吃,心里想:这地方不像客栈哪,这人不找客栈吃饭住宿,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男子喝了两口姑娘递的酒,忽张口问千蔻:“你叫什么名字?”

千蔻听他相询,往嘴里塞点心的手停了一停,不愿相告,将头往下一低,又开始忙不迭地塞东西吃。男子道:“你若说与我,我给你沽身衣裳如何?”说着在桌上倒了一小滩酒水,示意千蔻写下来。

千蔻见他如此举动,暗暗惊疑,思忖:他怎就知道我不会说话?!

男子一仰脖子,又饮下一杯酒,似笑不笑地说:“就算你不要衣裳,总该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

千蔻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略一思索,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两字:“楚陶。”

男子斜眼看了,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说:“小美人儿,你怎么写个假名来糊弄我?”

千蔻只当他是在试探,写道:“确实此名,不敢作伪。”

“既如此,就给你沽身衣裳来。”他凑到一个姑娘耳边说了几句。那姑娘边听边格格直笑,连声应着出门去了,须臾回来,将一个花里胡哨的包裹送到男子手中。

那男子也不打开,直接放到千蔻面前:“瞧瞧,可中意?”

千蔻满腹狐疑地拆开包裹,抖开衣裳来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又将脸羞个通红,这哪是什么正经衣裳,竟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

她知他有意羞辱自己,忙将衣裳丢回包裹。

“哎哟,”取衣服的女子笑吟吟说,“不合姑娘的意么?这可是我们院里最名贵的裙子。”

千蔻暗想:你是什么东西,也来与我搭话。别过脸,不理。

那男子道:“不穿上试试?”

千蔻将脸胀着通红,捂着头不理。

男子饮下一杯酒,森森然道:“你写个假名,我如何不认得?趁早写下真的来,若惹恼了我,只得教你穿了这裙子舞上一曲。”

千蔻听他说得凶险,不敢硬挺,想起妙慧巧三人,又写三字道:“缪巧惠。”

他看了,连连冷笑:“愈发胡扯。”

千蔻硬着头皮写:“断不敢胡言,再无虚假。”

他一看,向那两名女子道:“替姑娘更衣,请乐师鼓乐。”

千蔻急了,忙忙摆手,醮了酒水又写下三字:“薛千蔻。”暗道:我且写个真名,看你是不是当真识货。

那男子这才神色缓和,眯着眼凑近千蔻,道:“你早些如此,不就省了这些麻烦?”取出一锭银子来,教那两名女子:“你二人沽身衣裳与鞋袜来,好生商量,合这位小姐意时,我自有重赏。”

千蔻暗惊:他果然识得!满腹狐疑地瞅着他,百思不解,暗想: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怎的一眼就知道我写的名子是真是假?

那两名女子替千蔻量了脚,出门去了。男子随手将桌上的字迹拭去,道:“怎么,不问问我姓甚名谁?”

千蔻听他说起,暗想:正该问问他是什么人,他这般欺负我,日后定教哥哥替我报仇。

她知他不好打发,虚情假意地写:“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他邪昵地一笑,道:“你往后想称呼我时,就称一声朗木,朗朗乾坤之朗,行将就木之木。”

千蔻听他说出一个行将就木,暗暗好笑:哪有人这般咒自己的。

那朗木又说:“刚才在店铺里,有人说起个‘金眼’,把人都吓跑了,你道这是为什么?”

千蔻摇了摇头。

朗木道:“那我告诉你,‘金眼’是个人物。近几年来有个说法,‘见金眼者,九死一生’,而实际上,一百个人里头,也未必能有一个活下来,那些人因而闻风丧胆。这个‘金眼’这么吓人,你当他是谁?”

千蔻又摇摇头,心想:这‘金眼’不过是个人,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什么见一见就要死那么多人?

朗木犹问:“你不知道?”

千蔻仍旧摇头,暗想:奇怪,我如何能知道!

“也难怪你不知道,”朗木说,“毕竟,金眼的真实身份一直是个谜。”他又问:“你可见过那三个丫头的主子——一位贵公子?”

千蔻点点头。

“你道他是谁?”

千蔻又摇头。

朗木道:“我再告诉你,这贵公子,是云湖燕安庄园的少庄主,姓燕名芳。这燕芳三代单传,来头不小,是本地客栈之主。在这方圆几百里内,你一旦踏入客栈,他便知晓了。”

千蔻随即醒悟,心想:怪不得这人不住客栈,却来这种地方。

朗木又说:“你道他为何拿你?”

千蔻复又摇头。

他便又露出那轻薄的邪笑来,说:“小美人儿,你也太糊涂,除了你的名字,你还知道些什么?”

千蔻低下头,心想:我才刚刚出谷,我能知道些什么?写道:“你为何抓我?”

“我可没有要抓你,小美人儿,”他说,“只是你欠我的恩情还不曾报答。”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两名女子格格笑着走了进来,将一包衣裳放到千蔻面前。

朗木道:“瞧瞧,可中意?”

千蔻暗想:她们能有什么好眼光?打开来看,只见是一条淡绿色的绣边长裙,一双浅黄色的绣花鞋,竟颇合心意。她心中甚喜,忍不住点了点头。朗木打了赏,那两名女子十分欢喜,又将千蔻拖到屏风后替她更衣,在她腰间挂个薰香醉人的香囊。

千蔻换好衣裳,走出屏风。朗木将她打量一眼,一直挂在嘴角的轻佻神色忽然褪去了大半,他喝下一口酒,点头道:“可以。”

千蔻得了一身新衣、一双好鞋,心里舒坦了许多,暗想:这俩人眼光还不算太差,这身衣裙倒还能穿穿,总算不比我原先穿的那件差。她这时想起失落在妙慧巧三人手中的衣服行头,既而想起自己的包裹来,暗叫:不好!我的包裹里有解毒的花瓣,要是丢了还到哪里寻去?!

千蔻将朗木偷瞥一眼,想要他替她追回,但又在心里踟蹰:这家伙不像个好人,恐怕是不肯帮我的,但那花瓣实在不可失落,还得试上一试,他若果真不肯,只能当我白费了一场心思。

她写道:“可否请你替我拿回包裹?”她也懒得多作解释,暗想:他肯便肯,不肯便罢了。

朗木眯着眼一看,顿时面露讥讽之色,问:“什么包裹,在哪里?”

千蔻见他相问,但又见他讥诮,欲答欲不答,将脸憋个通红,才写道:“一个锦缎深蓝包裹,是我全部财物,在那三个丫头手中。”

朗木凑近她,问:“我若替你取回,你怎么报答我?”

千蔻写:“我只要其中两枚小瓷瓶,其余东西,一概归你。”

朗木道:“小小瓷瓶,装的必不是金银珠宝,光凭它你如何过活?”

千蔻听他说得有理,就有些后悔,但受不了他讥笑之色,硬是写:“实只要这两个瓷瓶,劳烦于你。”

朗木望眼窗外,说道:“你这么有诚意,我当然不推辞。今天晚了,且睡一觉,明天替你拿回来。”说着,突然在千蔻胸口点了两指。千蔻全身一僵,仰面跌倒。

第二天千蔻在桌子底下醒来。她胸口闷涩,后脑勺更是疼痛异常,想起自己是被朗木点倒,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了地板。她坚强地往桌子外爬,忽见旁边的床上躺着一名男子,坦胸露腹的,睡得正酣。

不是朗木是谁?千蔻吃了一惊,“砰”地一声又把头顶撞在了桌子上。朗木醒转,瞅千蔻一眼,又朝窗外瞅一眼,这才慢慢起身,嘴里说:“小美人儿醒得好快!”问:“睡得可好?”

睡得好才叫有鬼哩,千蔻暗想,这厮着实无赖,自己睡床,却将我推在桌子底下,这还罢了,何必又点昏了我?点便点了,怎么也不晓得扶着点,却任我将头磕在这*的地板上!

朗木扣上衣裳,说:“你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知我这辈子都不曾做过这样的好事。”

千蔻暗骂:你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道:“我既来了这等地方,又有姑娘作陪,岂能不欢好一宵?到时你怎样安生?你若要出了这门,又恐有醉客骚扰,你又怎样处置?我点了你的睡穴,令你睡了个好觉,岂不是大好事一桩?”

千蔻闻言,似懂非懂。

朗木促狭地一笑,又说:“现在我就去寻你的包裹,只是一时三刻回不来,要是遇到麻烦,恐怕要耽搁上三两天。你又住不得客栈,该去哪里安置?”

千蔻暗想:此言正当,我总不能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朗木接着说:“你要是在街上乱走,我取回包裹之后也不好寻你。不如这样,此地往东三里有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你或扮道姑,或充尼姑,去打几天秋风。反正你是个哑巴,只管指手画脚,想穿帮都难。”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千蔻的面直称她哑巴,她低着头不搭理。

朗木也不等她答应,径自说:“我得手后,就去那人家找你。要是找不见你,不得已,包裹里的东西就只好全归我了。”说完,出门而去。

千蔻惟恐被独个儿撇下,急忙跟了出去。

两人出了院门,朗木不顾千蔻彷徨忧恼,径直离去。千蔻顿时有了一种身无所托之感,只得磨磨蹭蹭地往东走。一路停停看看,兴致索然,走过几条街,忽遇一所宅门大院,房檐前大白灯笼高挂,门楣上素匹白练横悬,院门口那双耀武扬威的护院石狮亦有素球花点缀在颈项间。

千蔻抬眼观看,只见铁划银钩的三个字“双绝庄”。

她恍然大悟,想:之前遇到的那四个披麻戴孝的阿不就说自己是明州双绝庄的。这里正是明州,这院正叫双绝庄,院里正办丧事,一定就是他们家门。原来朗木教我来的地方,好巧就是他们的庄子。

再巧也无济于事,庄人又不会因此而对她管吃管住。千蔻饿着肚子站在街角,远远地看那双绝庄门庭若市,吊客不绝。她灵机一动,忍不得拍掌而笑,暗想:倒不如就依朗木的话,去那死人灵前拜上一拜,赚他一碗饭来吃,先解决了这顿再说。只是我这一身行头光鲜,进不得丧家之门,需得想个法子。

她也不甚懂得其中规矩,只把从铺子里捡来的那件灰色衣裳套在裙子外面,混在进庄的人群中。

迎客的家丁将一众人迎进大门。一进门,就见好宽敞的一个院子,满院丧幡飘飘,哀乐凛然,屋舍都又高又大,又收拾得庄严素净,好不体面。院中央种着一棵三丈多高的梧桐树,树干粗壮老劲,叶茂丰美,遮天蔽日的。

一行人随着家丁到了灵堂,灵堂门前立着一块八尺多高的大石,石头上刻着“刀剑双绝”四个大字。四个字苍劲浑厚,威风凛凛,眼瞅着不同小可。千蔻虽见识少,却也看得出能在正院里摆这样一块石头的,决非俗人俗地。

灵堂里哭声凄切,香火氤氲。千蔻躲在人群中瞧那牌位,见写着“先夫申屠公昆之灵位”几个字,她便猜想道:原来死的叫作申屠昆,对了,必然就是昨日铺子里那些胆小鬼说的申屠庄主了。之前遇到的那四个阿不说自己是双绝庄门下的,又戴着重孝,大概都是这个申屠昆的徒弟。

灵前跪着三位颇有风姿的妇人,和两名中年男子,各个面容惨淡,不欲求活相似。

千蔻便又思忖:前头这个年纪大点的妇人大概就是亡者夫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光景,想来这申屠昆也不老,恐怕是死于非命。其他几个应该是小妾和徒弟。

当下吊客一一上前拜灵,哭得一个惨似一个,个个悲痛欲绝,更有椎心捶胸,呼天抢地,乃至昏厥者,死者家属反来安慰客人,灵堂乱成一团。

千蔻见他们一个个哭得凶险至此,暗暗心怯,想:不就一碗饭嘛,至于这么玩命吗?

终于轮到自己了,她整顿衣裳,拜倒磕了几个头,心道:申屠庄主,我知道你是冤死,如今又平白受了我几个头,阎王怕是要问罪于你。你只消向他禀明,我这几个头是为一顿饱饭而磕的,这是你的功德。至于我的姓名,却不便说与你知道,以免你供给了那阎王。最后祝愿你来生大富大贵,多福多寿。

祝祷完毕,磕头已罢,忽觉灵堂变得十分安静,每个人都直溜溜地注视着自己。

千蔻莫名其妙,看亡者夫人时,但见她满面痛心悲伤之色;看那一对小妾时,只见她们双双面露凄楚恼恨之意;再看那两名徒弟,又见恼怒羞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