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情书 第1节(1/1)

《昨日情书》

作者:姜厌辞

第1章 “肆”

到明港镇,已经是下午五点。

房子是乔司月爷爷留下来的,落地式平层,院子不大不小,种了不少绿植,棚上藤蔓交缠,星星点点的红色灯笼花垂落。

屋里家具很少,主厅摆了张双人沙发,破开的皮东一块西一块的,露出里面陈旧的黄色海绵。左侧墙角堆着折叠木桌和几张蓝色塑料凳,浅色地砖嵌进一层泥垢。

乔司月刚把书包放到沙发上,厨房传出奶奶方惠珍的声音,“谁去小卖部买瓶康乐醋回来。”

苏蓉停下手头的动作,抬眼看向乔司月,“硬币在我手提包里,侧边口袋,自己找。”她稍顿,望了眼厨房方向,压低音量说:“算了,去我皮夹里抽张二十块的。”

乔司月找到皮夹,卷着手心里的薄薄一层纸,半晌反应过来,声音略带迟疑:“还需要买什么吗?”

“家里没喝的,今天天气热,自己去买些冰饮回来。”

刚跨出门槛,身后又传来一声:“别忘了给你弟带。”

乔司月轻轻哦了声,也不管苏蓉有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上一次来明港还是在两年前,这两年街巷布局没有大变,道路还是那般窄,电瓶车杂乱无章地停在两侧,电线柱上贴满不孕不育和家教小广告。

乔司月绕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方惠珍说的地方,一不留神拐出巷口,潮腥的海风迎面扑来,沿着坡道一路往上,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一家小卖部。

屋里有些阴暗,开着风扇,六月的热气被隔绝在外,湿湿冷冷的。头顶一扇白炽吊灯在风中摇晃,悬下一小抔惨淡光亮。

躺椅平放着,上面躺着一个人,裤腿缩上去一截,黑色板鞋上的脚踝细瘦伶仃。

乔司月收回目光,从冰柜里拿了两瓶芬达和两瓶青岛啤酒,苏蓉不爱喝这些,就没给她拿。看了圈货架,也没找到康乐醋,她绕回柜台。

汽水瓶与玻璃台面碰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动静,躺椅上的人依旧没醒。

乔司月走进。

纯黑棒球帽罩在男生脸上,看不清五官,只知道他皮肤很白,下颌线条自然流畅。

一侧的小方几上堆着一摞书,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写着明晃晃的四个字《午后曳航》。

他翻了个身,正脸朝向乔司月,棒球帽顺势滑落在地。

光线实在算不上好,乔司月勉强辨清他的模样,猛然一怔。

咿咿呀呀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看见男生直起腰,两腿叉开,修长手指穿进头发胡乱抓了把,然后又慢慢摁住后颈,转动一圈,倾斜的目光朝她看去,定格一秒自然垂落,“需要什么?”

有些慵懒散漫的嗓音,又带着几分初醒的哑涩。

话落的同时,他站了起来,身形颀长瘦削,肩线平直,说是行走的衣架子,也不夸张。

刘海垂落大片阴翳,覆在白皙的脸上,显得面部轮廓更加冷峭。

乔司月需要仰头,才能同他对视。

这应该有一米八了吧?

对面长时间不说话,林屿肆抬起低垂的视线。

女生扎了个高马尾,清瘦的耳廓垂下一绺泛黄的碎发,瞳色和发色一样淡,颈侧皮肤白到晃眼,渗着些许薄汗。

安安静静地穿着一身白,看上去像幅寡淡的山水画,可不知怎的,林屿肆想起糖浆做成的脆玻璃,拳头一紧,四分五裂。

“需要什么?”他重新问了遍,听不出烦躁,是没什么起伏的语调。

嗡的两声后,室内灯光如昼。

乔司月眯了眯眼睛,片刻找回自己声音,“康乐醋有吗?”

听上去有些哑,她低低地咳了几声。

林屿肆忍不住瞥她眼,“没,袋装陈醋行吗?”

乔司月轻轻嗯一声。

林屿肆绕过她,去货架拿了包陈醋,计算好总价后说:“一共7元。”

她递过去一张二十元纸币。

林屿肆没找到硬币,估计是下午被人换去打老虎机了。

他低头的时候,乔司月忍不住又往他身上看去,他头发很密,这会不再杂乱,看上去很柔软,带点卷曲的弧度。

莫名想替他捋平。

她手指贴在裤缝边,微微动了几下,忽然听见他说:“没硬币了,找不开,你先把钱拿回去,下次再给。”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她想也没想就说。

这话一说出口,乔司月就后悔了,她不喜欢欠别的,那他就喜欢吗?

林屿肆盯住她看了不到两秒就收回视线,摸出一支笔,又从账本上撕下一页纸,飞快落下一个字。

“肆”

笔锋遒劲,蚕头燕尾。

他摁住纸片边角,往前一推,“下次来把这个带上。”

对方没把话说全,但乔司月听懂了他的意思,将纸叠成四方状,放进口袋。

没走出几步,一辆货车在门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阿肆,又来给你阿婆看店啊?她人呢。”

男人用的方言,粗声粗气的,乔司月没听懂,她脚步不受控地慢下来,专注地等着另一个人的回应。

半晌,听见他说:“跟人跳广场舞去了。”

他语速慢悠悠的,但也不显得怠慢无理,含着几分笑意。

明明刚被人吵醒,却一点起床气都没有,

乔司月忍不住在心里将他归到好脾气那一类。

片刻男人又说:“今天的货……阿肆你清点一下……这是账单。”

身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发动机的声音再次响起,货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里。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黑影从身侧掠过,乔司月慢半拍地侧过脑袋,恰好对上男生飞跃而来的身影,电光火石间,他抬腿用力往前一踹,空气里骤然响起类似重物倒地的声响,然后才是男生的三连质问。

“十块钱也抢,这辈子是没见过钱?”

“刚才不挺威风,怎么这会摔成□□了?”

“天都没暗,就开始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赶业绩也没必要这么拼。”

语气与之前的大相径庭,是急转直下的疏冷,面色也不好看,像浮着层薄冰。

乔司月:“……”

林屿肆上前一脚踩住小混混的背,弯腰把散在地上的钱捡回来,起身的时候,察觉到身侧正有人盯着自己看,他侧过头,脚上的力气不自觉松了些。

小混混见机起身,动作幅度太大,乔司月被他撞了下,猛地朝前倒去。

林屿肆眼疾手快地揪住她衣领,随即收紧手,以老鹰抓小鸡的姿势,使劲往上一提。

巨大的拉力下,乔司月整个人往后仰,啪嗒一声,塑料袋掉落在地,易拉罐沿着斜坡一路滚。

她趔趄几步,扶住身侧的树干,勉强站稳。

两个人的距离却因此被拉进。

鼻尖全是他的气息,类似于柠檬味,清冽又酸涩,是能让人郁气疏解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乔司月觉得明港这要命的鱼腥臭,也没有想象中的让她难以接受。

林屿肆盯住她发旋,“站稳我就松开了。”

声线里不含夏夜的燥热,清冷寡淡。

乔司月低下头,他的t恤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地上的虚影也跟着晃动。

心脏的跳动毫无章法,可偏偏又是那么清晰而真实。

她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谢谢。”

林屿肆松开,双手攒进兜里,眼睛在她皱巴巴的衣领上停顿一刻,提醒道:“领子歪了。”

乔司月稍愣后将衣襟往前一拢,顺便拨了拨颈侧的碎发,转身抬眼,发现他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

被他这么盯着,乔司月浑身不自在,她看不见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脸上有些发热,不自觉摸了摸耳垂,那里也在烧。

“谢谢。”

似乎听见他嗯了声,“小事。”

那样轻描淡写、例行公事般的语气,让乔司月僵了一瞬,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

身子转回去,还没走出几步,左脚踩住右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散掉的鞋带,生生把自己绊倒。

意料中的痛觉并没有出现,左脸颊罩上一只宽大的手掌,隔开凹凸不平的树干。

濡湿温热的触感,痒到心尖。

乔司月眼尾垂落,发现他的另一只手正攥着自己小臂。

条件反射般的,她猛地甩开他的手。

后知后觉的懊恼在他脸上出现一霎的惊讶后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乔司月站直身子,脊背僵硬得可怕,对着他清瘦的脸,片刻假装若无其事地说:“谢谢。”

还是那两个字,今晚的第三遍。

但除了谢谢,又好像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林屿肆瞥她眼,像是完全没将刚才那幕放在心上,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腔调回:“应该的。”

应该什么?

乔司月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剥离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潜藏的含义:顺手而已。

等她回过神,留给她的只有一道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