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山是本宫的了 第29节(1/1)

但大越刚刚建国,他就主动辞官,说是如今大势已定,高祖皇帝身边能人云集,已经不需要他了。

这般视富贵功名如无物,举重若轻,泰然自若,真有几分《道德经》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还比照着亲王的份例给他们家赐了几万顷良田,让他能够富贵终老,不必为俗务所累。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戏剧性,时至今日,依旧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君臣佳话。

如此一来,瞿家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整个大越、特别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的。只不过人家归隐田园之后低调得很,连家人都不出来走动,渐渐好像真的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韩青这样的年纪,自然是见过瞿放的。因为韩家归附较早的缘故,他还跟瞿放的儿子瞿英做过同僚,有过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也一同面对过不少困境,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后来瞿英奉父亲回乡,再无消息,便断了联络。

算算时间,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经驾鹤西去,而院子里被其他人簇拥在中间,正笑得冲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谁?

贺星回竟然把他也请来了!

偶尔有些时候,特别是当韩青感觉到对朝政有心无力时,他会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然后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没有辞官,瞿英留在朝中,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万万想不到,这个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韩青今日面见贺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状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书的人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既然腾出来的,当然最好是信得过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众,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韩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不要说是吏部尚书,便是自己这个中书令让给他,都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当然了,能凭借名望坐上这个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稳,让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对瞿英来说,当年草创之际,什么样的难题没有遇到过?跟世家出身的韩青比起来,他作风大胆、思绪跳脱,总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这也是韩青念念不忘,总是会回忆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会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这里,他应该有办法吧?

这时,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朝他深深一礼,“一别经年,见韩兄依旧龙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韩青打量着他,“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小了十岁。”

瞿英开心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操心。”

没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韩青:“……”

贺星回听到这对话,便跟着笑道,“令公为朝事清减憔悴,是我之过。这不是赶紧将诸位都请来,为令公分忧吗?”

“吾等惭愧。”几人连忙说。

借着这个话头,他们便也跟韩青也寒暄起来。韩青知道贺星回这是有意让自己试一试他们的才能,便将话题引导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务来考察他们。

瞿英当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兰泽和贺星回到屋里去说话,把外面的地方留给他们。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这般锋芒毕露,难道就不担心吗?”

贺星回反问,“我一个女人,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做就很扎眼,还怕锋芒毕露吗?我只怕锋芒不够,震慑不住蠢蠢欲动之人。”

瞿英抚掌大笑,“当年家父也曾问过高祖皇帝同样的问题,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贺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高祖皇帝说,我一个造反的,怕什么锋芒毕露?由此观之,殿下颇有高祖皇帝遗风啊!”

“先生说笑了,我怎敢与高祖皇帝比肩?”贺星回连忙摆手。

她常常觉得现在的局面很难,但其实,她的开局已经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乱世,一个女人想要从无到有做成一番事业,必然要历经无数磨难,绝不可能像她这样轻松。

贺星回当然没有见过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后见过太宗几次,那位陛下已经是龙章凤姿、威严天成,据说也只像了他的父亲八成。

开国皇帝的底气、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对她的评价却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几百年总能出一个。似殿下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却只能等待天赐。殿下若是过分谦虚,我倒要看低你了。”

也就是房间里只有三人,另外一个庾兰泽也是个什么话都敢说的,他这一番几乎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才没有引起什么震惊。

贺星回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问,“先生此话怎讲?”

在主流的思想里,打天下才是最难的,做个守成之君不难。瞿英这番话,似乎完全颠覆了这种说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驳了这一点,“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个为标准,那治理天下确实不难。先帝不也安安稳稳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吗?”

“我说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面对一团乱麻的局势,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该如何解开这团乱麻。”

贺星回听得暗暗心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却是话锋一转,“殿下可知,当年家父为何辞官不就,一心归隐田园?”

“不是因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贺星回笑道。

瞿英听见她这话,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欢你,太会说话了。——功名利禄,世上谁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了。当年家父之所以辞官,只是因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团乱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时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劲往一处使,即便有些什么龃龉,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为知道都还没到摘果子的时候呢,闹起来没什么好处,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国称帝,论功行赏的时候,这种表面的和平就很难维持住了。

大家都觉得自己功劳大,都觉得自己应该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这么大,每个人都要有一份,这中间的取舍、平衡太难了,不管怎么做都总有人会不满意的。

不满意,就会生乱子。

可以说,在大越建国的前二十年里,高祖和太宗两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复国土,就是在给朝臣们拉架,拉着拉着,朝臣们发现拉帮结派更有优势,于是就成了势力。势一大,就不是那么好压下去的了。

也亏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个开国之君,威望极重,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不能外出征战,反而稳定住了朝堂,没有闹出大乱子。

可惜他又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先帝太过平庸,即便规行矩步,半点不敢更改亲爹的各种政策,朝廷还是在内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天,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难题,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很有远见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应该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员,而不是坐在这里犀利地剖析这一切。

韩青觉得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来,不过因为他是局中之人。

贺星回不得不承认,聪明人说话太让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从头到尾都在客观地分析局势,但她总觉得他是在不着痕迹地恭维她:毕竟这件事,连高祖和太宗两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办不到,连瞿放这位传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却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让人飘飘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自己的依仗,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入瞿英的节奏之中了。

但现在贺星回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对方高高地架起来,下一步就该点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听先生一席话,当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个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尽管不承认。”瞿英不慌不忙,“但当下,能拨弄局势,让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时也,势也,命也,殿下应该明白,身处这个位置,不进则退。”

这最后四个字,终于让贺星回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但她还是十分诚恳地道,“其实至今为止,我虽然有所计划,但也不过是想避免更多的纷争、更大的牺牲。若能略尽绵薄之力,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流离、压迫之苦,能有读书进学、兴家报国的机会,于愿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为自己这个愿望很小吗?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所愿者,也不过如此而已。”

贺星回站起来,朝他躬身行礼,“请先生助我。”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给她找来了这么一个能人。贺星回穿越至今,所见到的人之中,他是将局势看得最清楚,也说得最清楚的一个。

这倒不是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只不过,身在局中、利益相关,往往只能装聋作哑。

这样一个人才,她自然不能放过。

瞿英千里迢迢赶来烨京,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当然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古往今来,王侯将相,志向大抵如此,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价而沽,只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运气要比父亲好。

如今这人就站在他面前,对他深深施礼,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几乎已经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他起身回礼,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尽心竭力?”

庾兰泽一直保持沉默,在一边煮水烹茶,直到这君臣二人达成默契,他才开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饮一杯吧。”

“多谢先生。”贺星回接过茶盏,道了谢。

说了这么多话,确实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温度刚好,入口滋润,让她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身体和精神都慢慢放松下来。

“对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先生这里如今已经成了规模,该多聘几个做杂事的人才是,另外还得请两班护院,随时巡守。”

以前也就罢了,以后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说不准会想做点儿什么,还是这样毫无防备可不行。

能在这个时候赶来书院的,可都是读书种子,得好好保护。

未来二十年大越会如何,或许就要看他们了。

庾兰泽闻言也肃容道,“多谢殿下提醒,回头我就去安排。”

“依我看,请什么护院,倒不如在书院里多开一门武课,即可强身健体,也能护卫自身。六艺之中,不也有射御两项吗?”瞿英懒懒地提议。

贺星回眼睛一亮,“这个好。”

锻炼身体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不会是坏事。虽然是书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这些人她以后还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体不好,她真想来一个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所以更重视锻炼身体,这个逻辑应该是可以说得通的。这样,以后皇帝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之下好转,也就理所当然了。等朝堂局势稳固下来,多皇帝这个吉祥物也不要紧的时候,就可以放他出来了,免得总被拘束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

第038章 惊雷

庾兰泽曾游历天下, 交友甚广,这次给贺星回推荐的五个人,除了瞿英之外, 另外四人也是一时名士。

他们各有各的故事,相同点却是都同样的落魄。

其中有一个朱明的,之前曾经出仕过,可惜朝政为世家所把持,他空有一身才干, 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于是愤而辞官, 弃文从商, 竟也做得有声有色。据说还与庆州有生意往来, 他与庾先生也是这样相识的。

这也是四人之中,贺星回最看重的一个,她打算把人塞进户部,将来进行商业改革的时候应该用得上。

另一个让贺星回注意的,是一位从雍京赶来的名士。说是名士徐伦, 但其实只是在北地薄有名声, 烨京这些世家是瞧不上的。毕竟在大宣南迁之后,北地遭受战火□□数十年,几乎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过,文脉几乎已经断绝。

据庾先生说, 徐伦得知他办了一个书院,大喜不已。这回过来, 除了为自己谋一份出身之外, 更重要的是将北地所有的读书种子都带来了, 免得在北地继续耽误下去。

这些学生对北地充满感情, 对世家颇多不满,贺星回已经打算好了,以后等他们入仕,就全都送回去建设北地,将那块地盘从北地世家手中夺过来。考虑到当地的民情,这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还有一个叫陆继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个世家子弟。他的家族,就是南派世家之中声势不小的那个陆家,因为是旁支,在家族之中并不受重视,反倒必须要联姻为家族助力。谁知家中为他求娶一位名门淑女时,他却意外相中了对方新寡的姐姐。

因为婚事遭到三个家族的反对,他索性带着那女子私奔离家,双方就此决裂。但看他的样子,尽管这些年来失去家族支持,举步维艰,却并不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后悔。

最后一人名唤刘贞,是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是庆州人,受惠于贺星回这些年在庆州实施的种种政策,衣食无忧,能买到许多便宜 书籍,与其他士子交流也比别处更容易。听说贺星回需要人帮忙,他立刻就收拾行李来了。到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还缺人吗?缺多少我都能叫来。

听说大家都想来,只是怕才能不足,帮不上忙反而给她添麻烦,这才先派了他来打头阵。

庾先生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他是真的喜欢庆州的读书氛围,也很高兴看到贺星回曾经的努力有了回报。

贺星回的语气也是轻松的,“这倒不急,我正准备改革科举,以后寒门士子也可以参考。叫他们等着今年的考试吧,到时候正儿八经地跟那些世家子弟比拼一番,岂不更有趣?”

瞿英在一旁听着,心道她对庆州士子倒是信心十足,于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殿下,臣入朝之事,应当不急吧?”

“怎么?先生还有事情要处理?可需要帮忙?”贺星回忙问。

瞿英本来想直说自己要去庆州一趟,亲眼看看那里现在的模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留个惊喜也好,便顺着她的话点头,“是有一些私事,我还能应付,只是要费一些时间。”

“那先生尽管去忙吧,朝中之事暂且不急,怎么也要等科举改革的事情落定之后,才会考虑这个。”贺星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