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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武等父亲酒醒了,劝了几句,得到的依旧是一个巴掌,还有几句冷嘲热讽:你小子吃我的,喝我的,怎么还想管起老子的事不成?

方继武沉默一阵,捂着脸道:爹,我也想去看看。

方吉安看他片刻,只当这一巴掌把儿子打转了性子,咧嘴笑道:这才对,走,爹带你去看看咱家新的店铺,你好好儿的,别跟着那个王敬秋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这人活一世,我算是看透了,手里有钱才能过几天好日子。

方继武跟着去看了新店面,果然气派,只是柜上陈列摆放的一坛坛烧酒却不再是熟悉的样子,而是换了新包装。

新瓶装旧酒,咱家的秘方,让孙掌柜拿去负责酿造,以后咱们就吃干股,等着分红就成了。方吉安带了几分得意,把这几天的事同儿子说了一遍。

方继武一直安静听着,并未作声。

不多时,店铺有人拜访,进来的正是日本商人伊藤。

方吉安带伊藤去了二楼小间谈话,方继武陪同左右,垂着手站在父亲身后。

伊藤很会说话,态度恭谦,即便是对着方吉安这样的小人物也做出聆听的姿态。这让方吉安十分满足,他弹弹烟灰道:你说的商号那边,我也去过,也没什么新鲜,不过是有些新开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肠铺之类,我们老爷子还在的时候,那边几家都是由我送的酒水。那会一入冬天儿可冷,冻得人脚趾头都要掉下来

伊藤道:是,有些听闻,也因为这样我给方掌柜带了份礼物,这是上好的旱獭皮大衣,连同护膝和皮靴一共两套,还请方掌柜笑纳。

方吉安虽然眼馋,但却没收,他心里有数,他的那点秘方不值得这些。

伊藤坐在那里喝了几杯茶,从存放烧酒的枝条缸篓聊到了今年新下的粮食,高粱、小麦,他对今年的雨水都十分了解。

方吉安打哈哈道:是,今年阳光降雨都好,土地也肥,咱们这是没什么,不过听说省府遭了水灾,估计今年的粮食不好收购吧?那边养的人也多,需要的量大,伊藤先生想不想买进点大豆高粱什么的,转手高价卖一手?即便不是省府,好像英国人也要订购好些大豆呢。

伊藤坐在那摇摇头,微笑道:今年高粱丰收,适合酿酒。

方家酿造的烧酒里,有一款烈性的,主料就是高粱。

方吉安坐在那磕烟灰,并未接话。

伊藤又道:方掌柜,新机器这几日就能运到,还是三套,但你觉得只这六套蒸馏设备能酿造出多少酒水?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暗示道,投资酒厂,可大可小,比如选择相应机器设备投资一个小型酒厂,所需不过两三万银元,当然也有投入五万银元的,总投入上限一般不会超过十万银元方先生可再斟酌一二。

方吉安道:隔行如隔山,你不过是卖机器的,对酿酒还是不懂,我们要做的酿酒预算可不止是机器,你打问过今年粮食价格没有?又想过贩卖到哪里去,这些都弄清楚了吗?

伊藤道:是,我从未酿过酒,一直对能学到真正的酿酒技术十分神往,我厂的技师们也盼想在您这里亲自体验操作酿酒过程。

方吉安抬眼看他,心里咯噔一下。

伊藤脸上依旧挂着初见时的微笑,但多了几分运筹帷幄:钱和设备上您不用担心,我们有自己的大型酒厂正在准备筹建,至于机器则是从德国运来,全套的蒸馏设备,完全可以满足需求,我想我们可以合作。只是,如果按照你和孙掌柜给的配方,大批量酿造出来之后,您觉得这酒卖得如何?

方吉安额头冒了冷汗,他这才听出来,对方有备而来,扔出来的是块肉,但肉上挂着勾子,手里攥着长线,就等着人张口咬下去。

伊藤道:我听说您和黑河酒厂的方玉柔女士是至亲,那她酒厂里的

方吉安忽然回头呵斥道:继武,你先出去!把门带上,我有话同伊藤先生讲。

方继武脚步略顿一下,又被骂了一句,转身带上房门的时候只看到阴影处被渐渐遮掩的父亲,和他们越来越浅的交谈声。

第43章 混酒

方吉安看到饵料,也看到那条牵在日本商人手里的鱼线,犹豫再三,咬勾不实。

但他全副身家已搀和进去,对方并不担心他能逃掉。

入夜,伊藤又独自前来拜访,在方家门前盘桓多时,终是踏入了方吉安的家门。

之后几天,孙掌柜带了其他几个面生的人来方家,接触频繁。

黑河酒厂。

北地夏季短暂,盛夏之后几场雨水落下,八月初便开始凉了。

白容久带了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品尝方玉柔新酿出来的酒。

此次除了第一批交付的酒水以外,还分了一部分烧酒送去省府,另外剩下的几只木箱里放着的则是医用酒精。

方玉柔按照九爷的吩咐,特意定制了一批透明玻璃瓶,不拘工艺如何,一定是清澈透亮的,装好了放进去。她酿酒多年,但这种西医用的东西却是第一次制作,总担心哪里出错,待九爷一来,就迫不及待拿了样品过去。

白容久正在厂子里查看机器,同那位德国工程师说话,谢璟跟在后面拿了一件薄披风。

方玉柔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虽在厂子里忙活,但不大同洋人说话,瞧着九爷在忙就招招手叫了谢璟过来,笑着同他讲话:小谢,好些时候没见你,还以为九爷真舍得把你送族学里去念书了呢,听说那边请了一位洋人当老师?

谢璟道:是,省府那边送来的一位英文老师,有几位学生功课很好,留下加了课。

方玉柔道:哟,那可真是稀罕,你没再跟着多学些日子?

谢璟道:去旁听了几天,也没听懂多少。

方玉柔拿手绢遮在嘴边笑,轻声道:依我说,你跟在九爷身边学的更多。她顿了一下,又小声打问道,听说九爷要去省府,这次要走多长时间?

谢璟道:还未定下,或许几日就回。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那个德国工程师满面笑容地走了,路过的时候还摘了帽子冲方玉柔行礼,他离得太近,方玉柔吓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

白容久在后面道:不碍事,他同你开玩笑。

方玉柔在酒厂工作多年,比其他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子更大方爽利一些,笑着道:是我还没习惯,这冷不丁瞧见他眼珠子是蓝的,心口就发慌。她往前走了几步,让身边的人捧了托盘过来,上头放着几种酒水,最边上则是一瓶大肚小口的玻璃瓶,用软橡皮塞堵了封口,九爷,按您的吩咐这月的酒水已装箱送上货船,这是第二宗准备酿造的烧酒,还有您要的医用酒精。

白容久先拿起那瓶医用酒精打开闻了闻,又观察了一下成色,对她道:派人送两瓶去给林医生,他是西医,应当懂这些,若是他点头了再装箱送往省府。

方玉柔这才想起还有一位现成的西医在,答应一声,喊伙计去送。

伙计来取那两玻璃瓶的医用酒精的时候,地上有些滑,他手里拿着东西转身没走稳差点摔倒,还是谢璟手疾眼快托了瓶子一把又扶住了人。

方玉柔训斥了伙计两句:也不仔细些,整日毛手毛脚!

谢璟道:我送他去门口。

方玉柔答应了,又问九爷:这里都是机器,人多路也滑,九爷不如去二楼办公室?坐着歇一会也好。

白容久道:没事,我瞧瞧机器。他视线落在一旁人举着的托盘上,问道:这是新酿的酒?

是,方玉柔知道他时间紧,拿小杯倒了四五杯出来一字排开,九爷尝尝看?这里头有新学的方子。

白容久拿起开头一杯,放在鼻尖闻了下,又浅尝一口,是黑河酒厂一贯的水准,用了上好的原料和优质泉水,酒香醇纯正,入口醇厚,余味回甜。余下几杯也不错,浅尝之后口感层次略微不同,但香气总是一样的,带着独特悠长风味,是方家不传秘方里的一大特色,待喝到最后一杯的时候,刚一入口,就觉性烈。

方玉柔问道:九爷觉得这酒如何?

白容久慢慢咽下那一杯,道:威士忌。不是酿造酒,应当算是蒸馏而成,洋人的配方和我们有些不同,口感尚可。

方玉柔道:这是孙家的酒。

长山酒厂的孙家?

嗯,这孙家倒是有点意思,知道烧酒和咱们拼不过,换了新式的酒水。孙掌柜前段时间进了好些日本机器,大约拼不过想换条路,也算是个办法。

恐怕没那么简单。

方玉柔笑道: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前些日子孙掌柜请了好些人来,说是要开什么业界讨论会,大家共同商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就是互相来车间瞧瞧,我按您吩咐的,让他们看过了机器,那孙掌柜还不知足,连陶储缸都远远瞧了,恨不得盯着咱们手把手酿一遍。我当然也不肯吃亏,让厂里的大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去孙家那个酿酒厂里也转了一圈,反正他自己说的,这叫参观!您猜怎么着,孙掌柜那些日本机器跟我们的相仿,但也不太一样,多是蒸馏设备,造的叫什么威士忌酒,工序简单着了,咱们厂的大师傅看一眼就记在心里,这不已学回来了。

白容久是商人,对酿造并不精通,只问她需不需要人手多加戒备。

您派来的人已够用,现如今酒厂和铁通一般,外人轻易进不来。方玉柔解释道:爷不必担心,我方家在北地酿酒也不是一日两日,用的原料和工序并不怕他们瞧见,即便他们学了一模一样的,也酿不出我手里的味道。

这是为何?

皆因曲母不同。

方玉柔手里最大的依仗,就是曲母。

洋酒不发酵,多用配置、蒸馏,但华国的白酒却要加入酒曲。这一来为了酿造出更好的白酒,二来是加速酿酒的过程,黑河诸家酒厂都懂这份儿道理,各家酒曲配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粮食、曲母和水,十分简单。

但最关键的就是这曲母。

方玉柔手中的曲母是家中传下来的,经过多年筛选优化,里头加了药草,但绝尝不出一星半点的药味不说,酿出的酒还带了特殊香味,也正是这秘传手艺,才独占鳌头。这种风味的烧酒,也只有此处才有,称得上是北地三省一绝。

孙掌柜想了许多名目,想要一睹真容,但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最核心的半点接触不到。

不但如此,还偷鸡不成蚀把米,让方玉柔手下的大师傅学了一招。

那孙掌柜还想唬我,把程序说得繁杂无比,配置不说,还要陈年,去参观的大师傅一眼就瞧出真章,回来之后用了自家调配方子,用了几种陈酿混配,我尝着不错,不过我也只在北地待过,对洋酒不懂,爷您再把把关?方玉柔又倒了小半杯,递过去。您走南闯北见识多,而且省府的老太爷也善饮酒,我们只管酿酒,这酒的好坏我们可说不准,全凭外头人定呢!

她说的谦虚,九爷拿了杯子细品之后,点头道:确实不错,年份成色,还需细调。

对,我也这么想的,孙掌柜当时拿出来的那一瓶洋酒就是琥珀色,透亮儿的。

上回说的啤酒如何?

还算顺利,九爷有空不如一同去看看?

也好。

谢璟送下伙计,瞧着他仔细把那两瓶医用酒精装好带走,这才小跑回了厂房里。

只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白九爷的身影,连着问了几个人之后,才问到一个知情的,对他道:九爷?九爷刚才同方掌柜的去品酒,咱们这位爷可真是海量,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挑剔,一星半点的不同都能尝的出,咱们厂里酿酒的大师傅都服了,现陪着去品尝啤酒原酿。

谢璟心里咯噔一下,爷又喝了啤酒?

是啊,那么大一杯,小谢你是没见着,之前喝烧酒的时候杯虽小,但品类多,咱们这最善饮的大师傅也不敢一气儿尝过来,换了旁人早醉倒了,九爷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还能看机器上的洋文呢!

谢璟也不听他继续说,连忙起身去找。

厂房里机器多,隔间宽敞且大,最后是在一处机器和砖墙的夹角里找到了白九爷。

白九爷正站在那看机器上的洋文,视线专注,若不是单手扶着那一缸酒水,没人知道他需要借力而站。

谢璟靠近,小声喊他。

九爷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讲话。

谢璟过去拉着他手,想带他上楼,对方双脚却像灌了铅,稳稳站在那没有动,反而施力把谢璟拽了回来,皱眉问道:不是说上楼,怎么不走?

谢璟:爷?

九爷皱眉,动了动手,却依旧把人抓得牢牢的,他垂眼看向握着谢璟的手腕,怎么都不明白想的和做的为何相反。

谢璟用力,但九爷力气更大,纹丝不动。

谢璟心想,这位是真喝醉了。

白九爷安静站在那里,一身白色长袍,头发略微垂下遮住半扇长睫,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谢璟过去扶着他,九爷瞧了他一阵,慢慢松开撑在酒缸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谢璟肩上,谢璟未想过醉酒的人这般重,一时未能撑住,九爷那只手就滑落在他腰上,紧跟着人也踉跄一步,坐在了地上。

谢璟低呼一声,又连忙左右看了,尽量替他挡着:爷?您醒醒,我扶您回楼上歇着。

九爷坐在那里,眯着眼睛,声音同平时一样沉着:好。

话虽这么说,却抱着谢璟的腰没起来,手劲儿不小,半寸未挪。

九爷疑惑:怎么不走?

谢璟哭笑不得,他倒是想拖着人起来,但他现在比九爷矮上一头,力气也没这位大,压根儿拖不动。

白家九爷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饮混酒。

若是白酒,几斤都无妨,但只一点,绝不能搀着喝,这也是谢璟跟了九爷几年后才知道的一个小秘密。那会儿是中秋,九爷高兴,带他去山上小住几日,没留神喝了许多混酒,大约是仗着自己千杯不醉,没未放在心上,但也是那次,谢璟头一回见识了喝醉的九爷。

九爷喝醉了也同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