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掌中蛟-前尘往事(1/1)

方虬跟着右相,易渠跟着左相。一个是瑕玉,一个是稗草。右相通人情官道而不屑花鸟题咏,左相善吟风弄月却不齿老谋机心。方虬满屉的诗稿还找不到场合拿出手,易渠却碰到曲水流觞相府私宴的时候都要借口尿遁。

方虬右眼下有一道淡疤,虽不算显眼,但每次他沉思时,那道疤就会牵引他的眼角,使其不可控制地微微的抽动。十足的不屑、冷酷、狞恶,都在这小小的微颤里了。右相阅人无数,对他这样凝结了大反派所有美德的表情,大为欣赏。右相每每见他右眼抽动,意味深长:“良材可造。”即将成为未来朝中祸星的青年狠人,方出云,非你莫属了。

而方虬也许只是在想,夜里梦到的那首诗韵脚雅不雅,所用之典够不够通俗。以及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能领钱粮还能如同隐居的快意生活。

易渠年轻时的形象总体上是白面书生。她长穿着淡色的衣服,主要因为染色鲜艳的买不起。看起来体弱风流,又面容平和,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装扮,无疑是在雒京各色潮头之中最难模仿的落魄忧郁贵公子形象。落魄是真的,忧郁是真的,贵公子是假的,因为她是女的。不过,从不自饰伪装大概是最好的伪装。左相从不见她作诗应对,只感到果然翩翩美少年都有一份不令人讨厌的骄矜。所以左相非常宽容她的宴会尿遁行为,还会在她回来时送她一份宴间诗抄本,让她瞧瞧有没有什么清新脱俗齿颊生香的好句。只是当年,易渠本人的文艺素养,停留在她儿时傍晚于老家龙门山脚田间听到的,某件田舍里传出的知名民谣十八摸无删减版。洁白发亮的蚕茧纸上所承托的玉盘鱼脍宫妆美女,对于在雒京住下的她,仍然相当于明月里的梦影。所以她一首诗都没读透。

人比人,气死人。真不如互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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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醉倒窗前,头发披散,在槛外飘拂。昨天他要往左相处投诗,参加宴会的路上,车却坏了。他狼狈地怀抱稿纸,用衣袖遮盖在雨中虚化的墨迹。

同往相府的易渠认识他,邀他上车同座。

可一夜大醉之后,他因为一首青词而一夜身贵。方虬模糊醒来,看着他自己都读不懂的拗口长句,沉默地用手背拍了拍信笺。只听说相府夜宴,居然皇帝本人后来也到场了。同行的还有其他王孙,还有衣裙缀满翟羽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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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唯一做的只是没有告发她。她一手拉着帷帐边角,只露出一张威恩赫赫的脸盯着她。易渠大概是慌到了极点,竟然毫无反应,继续把插着鹖尾的冠稳稳戴在了头上。但她衣带松垮,看起来狼狈异常,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长公主忽然笑了起来,大笑,转而把帷帐重新拉紧,自己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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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最害怕朝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你我之中,没人信奉皇帝。

易渠唯一的优点是从未对诗,任何应和的优美诗稿里都见不到她的题名。左相大厦将倾之际才终于意识到这个翩翩公子恐怕不止翩翩而已。籍籍无名是每一个雒京少年的噩梦。易渠字世功,她身上的欲望本该直白,粗放。但她表现出十年如一日的袖手漠然,与她身载之物,简直矛盾得令人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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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与太子善,左相与长公主善。右相掌舵之下,皇帝疑心愈重,最终造成了宫城内的惨变。所谓的太子谋逆弑父,最终死去的只有太子,还有城中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搞不清楚政令方向而被重罚的各路守军。皇帝杀死亲子后,并不道德地心头一轻,转而却开始悟到了什么。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烛照整个棋盘,一定是暗潮中的角力,推他们父子走向互相折磨的死局。右相很快没能保住相位,又很快便连性命也没能保住。他死前攀咬到左相和长公主身上。皇帝有如得了心病,再也受不了密谋的网都是从最亲的亲人手中织起的,于是左相也离开了值守的翼楼,长公主骑着小青骡,缓缓步入玄玉观。

宫城中翻天覆地之后,宫墙外还没太多人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皇帝病重。方虬和易渠还有其他重臣,被叫去长跪祈福。后宫唯一仍在人世的太妃在帘后哭泣:这下可怎么好。这下可怎么好。

方虬和易渠对看一眼。

不到半个月,在凋敝的偏僻王府里,文鳞忽然被叫醒。有许多人跪在他墙壁上挂着木剑和弹弓的小房间里,请他上马,前往他只是模糊听说的那个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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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某是山陵使之一,阁下有话,不妨在这里跟我说清楚。”她已经迈上台阶,提着长裾回头冷觑,“接下来几个时辰,易某要督办初丧之礼,凶乐一响,恐怕听不清大人的言语。就在这里,跟我说清楚。”掷地有声。

台下众臣,立时寂寂无言。

“去为陛下招魂吧。”她低声道,接着与方虬各拉着大行皇帝曾穿过的常服一角,缓缓走向停灵大殿的一角。方虬将这件绣有暗龙纹的长袍攥得过紧,手掌已经被他自己拧痛。他不知长袍另一端的易渠是否和自己有一样的感受。他们挣扎了廿余年,坚守了廿余年,一日日口是心非,如履薄冰,都已非复当年的自己。而今,死去的皇帝的宽大衣裳连接着命运仿佛从一开始就被错置的他们两人。他们走至宫殿西南角,开始依照初丧典礼的流程,为皇帝高声招魂。如果人变作魂魄后就能够更加洞察人心,大行皇帝兴许能在半空中读懂方易二人的表情。解脱,昂奋,忧悒,疲倦。但唯独没有悲伤。

呼唤叁声之后,他们将长袍收起。这个仪式只是为了确认,天子,不光是身体断了气,连他的鬼魂,也无法大展神通地响应忠纯泣血的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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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杀我,为何要对我那么好,为何教我学字学诗,为何让我有灵识。为何让我懂……

我与方氏,二人之间,必有一死。

但我从不后悔被你带到这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从今往后,朕不会再哭了。”

她明显听见他声音中的颤抖。而她终于抬头准备向他再次郑重告别时,却撞见他正看过来的眼神。那是何等哀婉却又冷厉的目光。他扶着剑身,低头盯视她,玉旒垂落,很快把他仅剩的流表于外的感情掩盖。皇帝说:“易大人好走。朕不便相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