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节(1/1)

除此之外,她对苏夜总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再次面对她。

她这一憋就憋了几个月,表现出生平罕见的耐心。可惜把秘密憋在肚子里,怎比得上告诉别人痛快,而且最近她过得不大如意,苏梦枕且不提,王小石亦怀着满腹心事,不怎么哄她了。与他们相比,雷纯永远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事事为她着想,还提醒她别把结交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以免让风雨楼子弟多心。

双方一比,高下立分。侠女梦的侠女,升级成了能把她蘸酱生吃的可怕怪物。她只剩雷纯这一个手帕交,当然得好好珍惜。

苏夜与雷纯为敌,对得起前者,等同于对不起后者。温柔已委屈忍耐了许久,面对雷纯时愈来愈不安。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今天决定做件好事。她想,即使劝解不了苏夜,也应该让雷纯了解真相。

踏雪寻梅阁里只有她、雷纯、服侍雷纯的四剑婢。雷纯雪玉般的脸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容郁色,浓的连温柔都无法忽略。

两人对坐,望着桌上的杯碟盘碗,许久闲闲无言。这是前所未有的场面。雷纯从不冷落客人,更不会慢待这位新识不久的妹妹。此刻她心不在焉,是因为她心中极为不安。一切如她所想,温柔果真没有什么分量,对大事要事一无所知,不知雷损、狄飞惊等人都不在六分半堂,更不知王小石也悄然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温柔有资格无忧无虑,她却不成。她只能在这里挂念、牵念、惦念,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消息。好在她不需要等多久,最多等到天明,就该尘埃落定了吧!她只奇怪,温柔为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为什么一会儿说这件事,一会儿又跳到另外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

良久,雷纯微微一笑,正准备主动挑起话头,忽见温柔心有灵犀似地,恰于此时抬起双眼,望着她轻声道:“纯姊……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两双难描难画的美丽眼睛凝视彼此,眼神却大不相同。屋外夜色黑的出奇,仿佛有条黑色巨龙盘踞在空中,压住了这座举足轻重的院落。

雷纯忽觉一阵晕眩,勉强笑道:“你说。”

温柔像是受到鼓励,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大师兄和二师姊已经订下婚约。他们骗了整个江湖。你们六分半堂斗不过他们!你,你和你爹爹都放手吧!”

她鼓足勇气,才敢说出如此重要的秘密。她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帮忙挽回雷损父女注定惨淡的前景。这一刻,她对五湖龙王的惧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之情。然而只在眨眼间,她意识到这想法大错特错。

雷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面上血色褪尽。她平时像张美人图,这时像……褪了色的美人,不仅脸色雪白,朱唇亦黯淡无光,如一枝即将凋谢的白梅,凄艳到了极点。

温柔心下一沉,想都不想便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雷纯听见她连问几句,却一言不发。她已失去回答的力气。在听到秘密的同时,她便明白,蔡京那兴师动众的“杀龙大计”,尚未开始,就已完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温柔说话,从来不会只说两句就算。别人是一鼓作气, 再而衰, 三而竭。她则是一鼓作气, 再鼓作气,和三鼓作气。她既开了口, 心下便没那么紧张了,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因雷纯神色大变而中断。

此地乃是总堂主千金爱女的闺房, 本就十分安静, 这时更是静的如同坟墓。这一刻, 雷纯仿佛连呼吸都忘了。

温柔怔怔望着她,没来由地, 脸色竟也不知不觉难看起来, 不让雷纯专美于前。两张俏生生的脸庞正对彼此, 脸上颜色一个赛一个的雪白。同样是白, 白的亦有区别。雷纯是心如明镜,明白雷损大势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颁下圣旨, 令京城禁军剿灭十二连环坞, 六分半堂眼下的大亏也已吃定。温柔却一如既往, 不知道雷损和狄飞惊在哪里, 不知道今夜会有许多人死去, 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样的秘密。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心却已偏了,偏向纯姊而不是师姊。但她偏心与否, 对苏夜实无差别。

雷纯因绝望而不说话,温柔因惊吓而沉默不言。这倒也是一种殊途同归。讽刺的是,她们两个花容失色,神情惨淡,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运气却怎么都不算最差。同一时间脸色泛白的人委实不少。比起其他人,她们至少还活着,身处六分半堂的精锐拱卫之下,不必担心自己死于非命。

雷纯给温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着袅袅热气。热气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却百转千回。

她的确喜爱温柔,欣赏温柔,并非虚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经常像姊姊对待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温言软语指出她的不足之处,从未觉得不耐烦。可温柔与雷损相比,分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这位柔妹具有成为六分半堂人质,交换雷损回来的价值,她恐怕会悄悄布下人手,留她过夜,让她不能想走就走。

可惜,温柔没有。

做大事时她不堪重用,也就没人用她。既然没人用她,她的价值便很有限。五湖龙王不是温晚,也不是许天衣,面对温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连眼睛都不乐意眨一眨。强留温柔,不利人亦不利己,当然也就不必去留。

事已至此,雷纯能有什么办法?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想,殚精竭虑地想,试图想出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除了惊惶、紧张、愤怒,她还感到震撼和荒谬。从小到大,她都无条件信任雷损,认了他“你不能习武”的说法,心里却不是真的安分。温柔艳羡她,她何尝不艳羡温柔?她对江湖,始终有一份压抑不住的向往。但雷损不愿意让她沾手堂子里的事,说是怕带累了她,只给她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干不输任何一位堂主,仍让她乖乖另居别处。他受伤后别无选择,才会将权力放在她手中,要她与狄飞惊分庭抗礼,虽然事出无奈,好歹是满足了她长期以来的念想。

她的确得到了机会,可是,为何与想象中那么不一样?她甚至不配作龙王的对手,没资格与龙王相见,只能缩在总堂当中,故作镇定地等待回音。她煞费苦心笼络来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几人能够活着回来?

她眼波像秋水一样明亮,落在温柔脸庞上,映照出温柔那不安而关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与温柔无关,温柔也解决不了她的难题。不知怎么回事,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她居然强烈地思念狄飞惊。有他在身边,她永远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雷纯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飞惊,狄飞惊却无暇念及她。踏雪寻梅阁暗香细细,暖意融融时,镜天华月楼早已翻作血流满地的修罗场,接二连三有人毙命。场面的凶、险、狠、快,是她们在噩梦里都想象不出的。

“雷公”雷日、“电母”雷月这对同姓夫妇,转瞬变成共赴黄泉的同命鸳鸯。他们名气不小,本事显然也挺大,但在这种场面下,甚至没资格诱引龙王出手。两人一前一后,扑跌在地时,苏夜看都没看一眼。她一掌拍中雷媚的剑,把她拍的陀螺般飞旋开去,然后一气呵成,直扑不远处的雷无妄。

众人均知她有一身骇人听闻的武功,不知她从未懈怠,百尺竿头还能再进一步。方才她对付王小石,王小石确实竭尽所能,她却行有余力。她对他一直手下留情,别人竟看都看不出来。直到她从王小石身旁掠开,先杀雷雨,再杀雷踰,转手拍开雷媚,一刀刺向雷无妄,出手才算毫无保留。

杀人王和放火王死了,金腰带也死了。一眨眼过去,四个姓雷之人非死即伤,接着便轮到不姓雷的唐三少爷。姓不姓雷,死的速度都没什么差别。张烈心、张铁树兄弟没死,却也正在死。他们擅长的是指掌功夫,威胁没那么大,所以苏夜没打算立即杀了他们。怎奈覆巢之下无完卵,两人想独善其身,从镜天华月楼的这间“鸿鸣堂”里竖着走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雷媚,雷损,狄飞惊,方应看,米苍穹。

浓烟被夜刀驱散,现出满地狼藉。谁能想到,场上有一战之力的人竟仅剩这五个。时间过得那么快,又那么慢,好像仅仅几个回合,汹汹而来的杀龙大计就灰飞烟灭,只有这五人坚持到最后。他们的坚持时间完全取决于苏夜。夜刀指向谁,谁就得如临大敌,不再考虑如何坚持,而是如何拼命。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拼命的人,是拥有一手遮天权势的米苍穹米公公。

拦王小石的是他,被苏夜用纸条打出一点破绽的是他。王小石只求脱身不求伤敌,毫无恋战之意,趁着棍风一收,已迅疾无伦地绕过屏风,窜出大门,踩着楼外满地雪色一溜烟远去。

王小石走了,米苍穹还在。纸条在半空停滞一瞬,忽然砰的一声,爆作一团白色轻尘。随着这声轻响,那扇八联玉石浮雕山水大屏风居然也未能幸存。屏风上面,蓦地居中出现一个形如圆桌的大洞,就像被无形的拳头轰中一拳。下一秒,偌大的屏风被劲风挑上半空,在空中支离破碎,也爆出大团大团漫空飞舞的粉尘碎屑。

原来他并未真正停手,他继续一棍挑向王小石。他棍子指过去的位置,正好与王小石绕到屏风后的身形重合。但苏夜终究还是拦了他一下,使棍上那股凶悍绝伦的厉风慢了下来,终究是一棍挑空。这一棍过后,他手中长棍自然垂落,一端指天,一端指地,有种既孤单又凶厉的味道。他嘴角也在下垂,形成两条深深的纹路,没入他胡须里。

如果五人齐心协力,以苏夜那种不畏生死、不惧后果、视方歌吟如无物的决心联手围攻她,能否反败为胜,成功执行计划?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他们也注定做不到这一点。

五人之中,雷媚武功最差,也就是说一旦围攻龙王,她最有可能战死。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苏夜赢了,她会死,苏夜输了,也会在死前拖几个人陪葬。她本以为,她会心甘情愿为方应看牺牲自己,也许方应看也是这样认为的。如今正是需要她牺牲的时候,她却突然心生犹豫,觉得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人死,得死的有价值。就算她死了,又能挡苏夜几刀呢?

她尚且如此,雷损和狄飞惊更不必说。双方本就无甚情义可言,形势危急之时,当然要以自保为主,谁会去拼命护住方应看?如果方应看与米苍穹之死,能换来六分半堂的平安,他们两个倒是会毫不犹豫下手。

两人平时无需多说,只要交换一个眼神,就大致明白彼此的想法,此刻连眼神都是多余。雷损全程不曾出手,两只手掌轻轻按在桌子上,微一用力,立即弹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轻飘飘毫不受力,沿着王小石溜走的路线,有样学样地溜向外面。

他见机快到极点,已知难以力挽狂澜,遂迅速做好血战到底的准备。他是这样,他相信身边的狄飞惊也一样。十二连环坞里,可不只有龙王一个拿得出手的高手。他想象中的最好的结果,是龙王无暇理会他们,他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活着回到六分半堂。这无疑会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艰辛决战,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次绝大凶险。他确实已经老了,他还闯不闯的过这一关?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还有狄飞惊!

两条身影同时落在棉被般柔软的雪地上,周围只有雪和石子路,还有生满光秃秃枝桠的大树、傲然挺立的青松苍柏。雪地印着零星的浅浅足迹,足迹属于王小石。天空依然不断飘下雪絮,雪絮是苍白色的,像雷纯失去血色的脸。雷损自不可能知道,他的女儿也想起了同一个人。他只是有了一点点庆幸,庆幸在绝境中不必孤身为战。

落地之时,他情不自禁扭头,望向狄飞惊。狄飞惊垂首凝视雪地,眼光却瞟着四方箭楼。一呼一吸间,两人都产生了迷惑不安之情。

哪怕一头撞进龙潭虎穴,他们也不会惊讶,可为什么根本没人前来阻拦?十二连环坞向来守卫森严,一呼百应,找不到死角破绽,眼下却像忘记了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与大堂主,一副大开方便之门,任凭他们离开的模样。箭楼上有人,不远处有人。雷损敢打赌,十二连环坞的弩阵、箭阵、刀剑枪棍诸般阵法布置,都离此不远。雪景虽美,掩不住无处不在的煞气。只不过,这股煞气今夜针对的不是他们而已。

雷损冲出镜天华月楼,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战的豪气。附近无人上来围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却立即苍老了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转念一想,已明白苏夜的用意。

苏夜其实没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认定他们不重要,或者说,不是特别重要,比不上方应看和米公公那么重要,才无意为难他们。即使他们走了,她也不会强冲出来阻拦,因为他们缺少被她优先拦住的价值。而且,他们凭什么被她重视?雷损麾下猛将无数,又得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这些年来,仅能与矮着他一辈的苏梦枕打成平手,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

既然苏梦枕就够对付他们,苏夜为何还要把六分半堂当成非杀不可的强敌?只怕把雷、狄两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分量仍比不上一个方应看。他们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后有了空暇时间,再来收拾不迟。倘若他们鬼迷心窍,硬要留下与方应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无意拒绝,会马上笑纳这份好意,把他们一并留在十二连环坞。因此,无论雷损有没有受到轻视,都不应该再犹豫。

雷损怎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何况他这一生已低头过许多次,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他长出一口气,吁出胸口的满腔抑郁,正要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镜天华月楼面对他们的这堵墙轰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尸体撞塌的。尸体去势未绝,电射而出,恰好冲向雷损所在之处。雷损自不至于被它伤到,却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扫过后,他的脸色霍然一变。

这具尸体双眼半睁半闭,万缕青丝迎风飞舞,满面均是惊骇与不信,损毁了她生前的惊人美貌。她用的长剑被人一折两段,深深插进胸口小腹。胸口那剑正中心脏,显见是断绝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这人正是雷媚。

第五百六十三章

霎时间,雷损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他绝不可惜雷媚的死。得悉雷媚是苏梦枕的人时, 他便知道, 他和她注定你死我活。既然关系已经注定, 那无论有什么理由、苦衷、隐情,他都该尽快让她去死。

他一直很想杀她, 也准备杀她,只是没杀成而已。她及时觉察出不对,逃进金风细雨楼, 也就脱离了他能掌握的范围。他只能等, 等解决十二连环坞之事后, 再谈如何对付这个叛徒。

按理说,他亲眼看到她死, 应该十分高兴, 或者觉得解恨, 或者如释重负, 或者略略怅然若失。然而,今天的情况偏生不一样。

这么一个活色生香, 狡诈奸猾的美人居然真死了, 死得还如此痛快, 令他莫名震撼。其实在内心深处, 他直觉她是那种会活很久很久, 等苏梦枕和他、米有桥和苏夜都被雨打风吹去后,仍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没的人。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她人至中年、甚至年纪老迈的样子,就像幻想方应看的远大前程。

她的死, 与雷雨等人完全不同,和雷无妄、唐非鱼也不尽相同。不知为何,他心里蓦地多了一层近乎虚无的阴影,好像有许多东西和镜天华月楼一起崩毁塌陷了,而他长久以来握在手中的所谓“权势”,也正在一寸一寸化为飞灰。

雷媚的尸体静静卧在雪中。她的脸色雪一样白,头发夜一样黑,流出来的血……当然血一样红。她身下很快淌出一摊血泊,几乎在同一时间,镜天华月楼内传来尖利响亮到极点的啸声,雪地上却已空无一人。

雷损和狄飞惊不再犹疑,转身就走,别人却没有如此之好的运气。啸声惊天动地,透出一股凶悍绝伦的意味。除了米有桥,谁能使出这等棍法?

苏夜早就过了用杀人多少来衡量实力高低的阶段。如果要她设定一个标准,那她会说,能否饶恕别人或拯救别人,才是划分强弱的分界线。可是,当她真要杀人的时候,她也说杀谁就杀谁,中间不会打半点折扣。

雷媚便是死于她的决心之下。

长剑在三招内折成两段,被苏夜反手插入主人胸口。紧接着,她眼都不眨,硬生生空中转身,仿佛一只扑击黄兔的苍鹰,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方应看。

今夜她并非第一次扑向敌人,每一次疾掠向前,都会有一人气绝身亡。她速度实在太快,以致方应看都无暇动作,仍然背对着她。他也失去了行动机会。在这等重要的关头转身,等同于卖她一个破绽,也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她已见识过另外一个方应看,对他的本事心中有数。这位小侯爷论武功,自然是江湖顶尖,却没到绝顶的地步。直到数年以后,方歌吟仍未把绝学传授给他,所以他才按捺不住,图谋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和山字经。换句话说,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比起米公公也大有不如。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方应看并非她的首要目标。

米有桥认为方应看才是有桥集团的首脑,她也这么认为。但既然这位首脑尚未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还在韬光养晦,那就不必非要第一个去死。

她目光掠向方应看的一刻,方应看觉察到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通常而言,泰山压顶仅是一个比喻,这时却有如实质。不管头上压下来的到底是泰山,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都油然生出无力抵抗的感觉。

直到此刻,他的脸色才变得有些不对,因为这表示再也无人拦得住苏夜,而他的野心彻底失败。在他认识的人里,有资格和苏夜交手的并不算太少。可这些人要么没有理由当她的敌人,要么根本不在此地。

他一直把方歌吟的威名当成可供利用的工具,安静地、和缓地、满脸微笑地实施他真正的计划。如今图穷匕见,他才悚然惊觉他和方歌吟之间究竟有多少差距。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他只能靠自己,以及那个数十年来被人誉为大内皇城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的米公公。

幸好米公公仍在,米公公全无独善其身的意思。两人之间,得罪人的事、履险拼命的事,若不得不做,一向由米公公来做,这次并不例外。

米公公在他身上寄托着厚望,他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有把握他不会抛下他。

寒风从塌陷的洞口涌入,本应刺骨生寒,却因楼中气氛紧张到极点,反倒让人心神一爽,好像离窍而出的魂灵又缓缓回到了身上。那股比北风寒冷十倍,凌厉百倍的刀气,也已触及方应看的锦袍。

人和刀成了一道残影,只一眨眼,便从雷媚原本所在的位置,转移到方应看身后。这大概是有去无回的一招。目睹此招的人都认为,即便苏夜想手下留情,也未必做得到。

锦袍猎猎飞扬,左右两边袍角向后飘飞。方应看想都不想,既无法回身抵挡,那就索性不挡。他手按在血河剑柄上,这把神兵却没有出鞘。剑鞘上,暗红血光不住流动,平添一股不祥之意。在这不绝的血色中,他不及像王小石那样直冲大门,竟不惜迎难而上,向左疾掠,掠向那个新开出来的大洞。

就在此时,米有桥长棍凌空飞动,在半空连卷数个棍花。这本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棍子,由于是由两条短棍拼接而成,估计还不如平常的棍子结实。但在他手中,它居然像条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蛟龙,一边飞腾,一边变幻。

雷损在外面听到的啸声,自然是来自这些棍花。他每划一朵,啸声便尖利急促一分。尖啸所过之处,人人皱眉捂耳,似是受不了它的威势。

他没去救方应看。他知道,哪怕他全力以赴,赔上这条老命,苏夜也能在他击中她之前,抢先拦下方应看。他和方应看缺乏联手配合的默契,两人加在一起,也不见得有太多优势。况且像他这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经验丰富到已成本能,本就不需要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动辄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于是,九朵棍花过去,棍上杀气已是浓厚至极。眼见到了出棍的最佳时机,这一棍砸向的人却不是苏夜,而是程灵素。

双方动手之初,其他人还有插手余地。到了这时候,不仅米、方这边兵败如山倒,十二连环坞的自己人也难以上前帮忙。他们只能在旁观看,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瞠目结舌。别说夜刀之威,就算米公公的棍、方应看的剑,也都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米有桥越空而起,双手握棍,先朝天再落地,急啸中一棍悍然砸下。他的眼珠灼然生光,不知何时成了亮蓝色,白胡须也开始泛黄,形容十分骇人。平时那个谦虚和气,自称“最多是条老狗罢了”的老太监,已完全不见踪影。

看棍子的长度,足能把程灵素和她身前的香炉一起砸成粉末。方才她出手驱毒,功力招式已被米有桥尽收眼底。他心中有数,情知苏夜若不想毒手药王变成死药王,就必须放弃方应看,救护程灵素。

他和苏夜谈不上有交情,但多少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对付别的大敌,譬如雷损,这一棍能否生效当真难说。换了苏夜,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普通人认为苏夜无力收招,他可不这么认为。即便这刀已扎入方应看后背,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收得回来。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他人仍在空中,眼珠子仍射出蓝汪汪的光芒,棍头仍未压落,苏夜已经看出他的意图,抽身回手陡然后飘,斜掠向地面,足尖在地上一碰,再度借力飞起,连人带刀激射向他。

米有桥一击见功,心情却绝不轻松。在尖锐棍风笼罩下,程灵素即刻陷入万般危险的处境。可她毫不慌张,唇边甚至浮现一抹微笑。她本是个容貌并不出奇的女子,这一笑,却格外动人,就像她早就料到米有桥的花招,正在用一种宽容的微笑表达无奈。

米有桥微微一愣,在心里也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只要方应看能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什么都是值得的。一个小小女子的小小微笑,又有什么了不起?

苏夜一去,方应看身后压力顿时消失。至此无人能够真正拦住他,只要他一心想走。米有桥背对墙上破洞,感应到他终于突破重重险阻,箭一般直冲墙壁,身形在墙内一闪,便冲了出去。

然后,他停住了。他直接停在了外面,一言不发,抿着唇,冷冷望着雪地上的人。

那是一个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