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1/1)

若非忌惮后续的报复,他早就不顾一切,强行侵犯了她。

这时再想,他居然为此感到后悔。也许人将死之际,想法会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他后悔了,后悔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兽,困在由黄金与锦缎打造的牢笼里。

他长长叹了口气,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过吴夜,忽然之间,又掠了回来。

吴夜低头站着,侧脸正对旁边灯光,一半脸异常明亮,一半脸布满阴影。龙八太爷端详这张脸,不知怎么回事,心头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他非常意外,同时非常警惕,好像在许多柳絮里,碰上了一条伪装成柳絮的带毒毛虫。毛虫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强烈惊吓。

多指头陀忽地睁开双眼,诧异地望着他。他不太熟悉吴夜,所以看不出任何问题。龙八起身,他的眼神跟着霎动,飘过去,飘到吴夜的位置。

龙八走到吴夜身边,抬起手中灯盏。两重灯光打在吴夜鬓角,照的纤毫毕现。哪怕吴夜头发里有只螨虫,都能被照了出来。

他从未真正在乎他们,也从未特别认真地检查他们的脸。他们长相如何,绝对不如忠诚重要,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体悟到吴夜的怪异。

身形、五官、体态,乃至说话时的声音,都一模一样,找不出异样之处。然而,龙八仔细看,用力看,一处处细节挑剔过去,必能挑出破绽。

两个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时间。吴夜僵立不动,龙八表情却有趣极了。

他忽然问:“吴夜,你的头发……”

吴夜头发长得很好,很浓密。可有那么一撮头发,没有长进肉里,好像硬黏在皮肤上。这可能是因为吴夜正在脱发,为形象起见,瞒着人粘了假发,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多指头陀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迷惑地看着这对主仆。他眼里依然有迷惘的光,有点听不懂这段对话。他需要多想几次,才能想出龙八太爷的意思。

吴夜不紧张,不惊讶,反倒露齿一笑。他连牙齿都精心画过妆,以便尽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齿的表情时,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绽。

他温柔地说:“你再仔细看看,你看我是吴夜吗?”

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竟让龙八太爷额上出汗,多指头陀毛发耸立,如惊雷般炸开。话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闪电,探向龙八腰肋。

一把薄如纸,黑如墨,锋利到无与伦比的黑刀,倏地钉入龙八腰间。他铁箍一样的左手,疾拍在龙八肩头,顺势紧紧抓住,将其摁在原地。

龙八腰间一凉,随即感到一阵炽热,最后才是剧痛。夜刀骤进骤出,拉出一条狭长的伤口。鲜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袍,沿着下垂的衣袂滚落。

吴夜,已经不再是吴夜。他一旦放弃伪装,容貌便变的诡谲怪异,整张脸都在垮塌。他转头看向多指头陀,像虎豹打量着猎物,一边刀刺龙八太爷,一边冲他微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

苏夜神色严肃,双手不断搓揉脸颊。她每揉一下, 一块肌肉就被推到特定位置, 多揉几下, 那个部位给人的印象,会变的迥然相异。

她面前, 放着把擦得亮亮的银酒壶,反射出一道扭曲影像。她丝毫不在意影像多么突兀,自顾自地打理自己, 让面容恢复到“吴夜”的模样。

她挑眉, 壶上的影也挑眉。两者相映成趣, 使房间里多了些诡异气氛,犹如恐怖片中的场景。

雪未落时, 真正的吴夜已经死了。她易容成他, 混入守卫森严的寻梦园。与其说混入, 不如说大摇大摆走进去。

由于她作了详细准备, 预先观察了两天时间,这次易容相当成功。她所到之处, 不论上司下属, 均未特别注意她, 问她今天为何长得不对劲。

她找到送给利明的饭菜, 掀开食盒盖子, 下了一个时辰后发作的毒。龙八宴请宾客时,她避开吴夜部属的耳目,潜入海棠楼附近, 藏身楼畔的参天古松。

叶博识离席,她紧缀在后,轻而易举杀了他。他一死,将有人察觉不对。她继续留在茅房那边,直到司空残废气势汹汹闯进来,再取一条人命。

然后,她弄僵了负责看守院子的护卫,坐等第三个送死的倒霉鬼。

这一次场面浩大,龙八、多指头陀、田七和杜仲全部来了。她遂退避三舍,回到吴夜应该待着的地方,等候龙八太爷的召集命令。

果然不出她所料,利明体内剧毒按时生效,行路中途突然毙命。田七、杜仲自告奋勇,出门报信。她马上毛遂自荐,跟出去送客,以风雪为屏障,握雪化水,凝水成冰,从袖子里弹出两枚冰刺,杀死了他们。

她站在钟午后面,纯靠指力和腕力发射暗器。暗器去如急电,半路转弯,反而自死者前胸打入。多指头陀审视尸体,只当凶手藏在前方,终究没看出内里玄机。

其实,即使她不用巧劲,随随便便刺杀两人,其他人也怀疑不到她头上。吴夜武功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与死者在伯仲之间,并无轻易捏出冰柱的内功。他能成功杀人的话,唐宝牛也能和关七一战了。

风紧雪急,天色阴暗昏黑,室内人来人往,烛光晃动不休,外加命案频发,众人潜意识里均有巨大压力。他们全副心神关注黑衣老人,根本不在乎吴夜的举动。

她随时准备东窗事发,暴起杀人,不想拖延了这么久。

敢死队出师未捷身先死,龙八索性当了缩头乌龟,老老实实窝在楼里。他这一窝,等同于自寻死路,再也没能走出这座雕梁画栋,外接抄手回廊的华美小楼。

吴夜的尸体被她藏在一间仓库,以后衙门进行搜查,肯定会发现。至于钟午和黄昏……

她想到这儿,忽然双眉一蹙,回身一望。

龙八太爷横尸于太师椅上,已经完全断了气。多指头陀维持端坐的姿势,坐在龙八对面,双手平放膝上,头低垂胸前,困难地吸着气。他一吸气,便有血红色的泡沫从鼻中涌出,让下一次呼吸更加困难。

他施展多罗叶指时,挨了第一刀,施展拈花指时,挨了第二刀。他武功确实很高,甚至比传闻中还高,却不幸碰上了一个更高的敌人。

他没死,离死仅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头,发现“吴夜”正在当窗理发髻,对壶贴花黄。

他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假扮身份……为什么偷袭?”

苏夜托了托下巴,身体猛地挺直,弹指间,重新变成一条相貌堂堂的大汉。她仍然使用吴夜的声音,悠然笑道:“大师想问,你与八太爷两人加起来,当面硬拼,同样不是我的对手。我何必多此一举?”

多指头陀的血涌入喉咙,呛得他说不出话。他挤了半天,只挤出了两个字,“无……耻……”

同时,他努力睁开眼睛,用眼神表示,那就是他想问的问题。苏夜一愣,笑道:“我本不想浪费口舌,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之所以这么做,共有三个原因。”

她担心自己没说完,多指头陀就坚持不住,于是说得又快又清晰,“那时,任劳、任怨两兄弟在天泉湖驾船围攻颜鹤发,打算抓捕苏梦枕。他们两位平时做何营生,有何手段,相信大师你也很清楚。”

“我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你们,不但恨,而且痛恨,”苏夜微微一笑,顺便抬起手,凌空画了个圈,表示“你们”是虚指,“他们已死在我手里,可我仍然恨,一想到那一夜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就和大师一样,心血直冲喉头。”

“我想报复,我选择最可怕,最有威慑力的方式,向你们下手。”

她说到后来,语气里笑意消失,充满刺骨的恨意,好像寒风冲破窗纸,撞进多指头陀的耳朵。

她略微一停顿,继续说道:“此外,我想借此机会,练一练我的易容术,昔年的上官世家、如今的金字招牌方家,都精通易容。易容至难之处在于,如何才能骗过正主的亲朋好友。要达到这个目标,音容笑貌、动作姿势一样不可或缺,甚至常人注意不到的细微关节,也得尽力留意。”

“如果熟悉吴夜的人很难认出我,”她微笑道,“我就勉强可以出师了吧?这一次成功个七八分,下一次有可能是九分、十分。大师,你说我的下个目标,是谁家宅院呢?”

多指头陀没有回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咽喉无伤,肺叶却遭刀气摧毁,若非他长年修炼五台山的“无法大法”,内功练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苏夜缓步走近,低头看他,眸中绝无怜悯,只有冰冷,“第三个原因嘛,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难道大师做得,我做不得?你到天衣居士身边藏了那么多年,为的是伺机害死他,在蔡京面前争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你是看破了呢?还是至死执迷不悟,不后悔自己心术不正,只后悔手段不够高?”

多指头陀失踪很长时间,连方应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认为他不是死了,就是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但他一直活得很好,去主持了一家叫作“老子庙”的寺庙。

他和天衣居士成了生死之交,凡事投其所好,并拿寺里的香火钱,帮忙支付一切花费。天衣居士一切起居饮食、爱好花销,都由他出钱,被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时候,天衣居士自觉不妥,多指头陀便大说好话,把他形容成仙神一样的绝世高人,与俗人不同。仙神用了老子庙的布施,不是损失,而是荣耀。

这种话说得多了,天衣居士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拿了钱。

然而,那并非香火钱,而是从太师府里得到的金银,专门用于收买拉拢。多指头陀本人亦是奉蔡京之命,到诸葛神侯二师兄身边监视的。

不幸的是,天衣居士早已看破这个阴谋,这才拿钱拿的心安理得,一次也不拒绝。

头陀花了钱,费了力气,好话说尽,像拍蔡京马屁一样拍天衣居士,用弹琴、养鱼、下棋等手艺拢住对方,结果自己才是那个被骗了的傻瓜。苏夜从王小石口中得悉此事,轻描淡写说出,用来讽刺他机关算尽太聪明。

多指头陀刚才不回答,这次仍不答。他喉里发出一阵格格的轻响,吐出最后一口气,头一侧,就此死去。他永远听不到任何问题,也给不出任何答案了。

苏夜一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龙八,转身走出这间花厅。

她继续顶着吴夜的皮囊,出门寻找钟午,口称龙八太爷有事。钟午不疑有他,抬脚就走,一进厅门,身后骤然挨了一掌,哼都没哼一声,气绝当场。

苏夜从三具尸体身边搜出令牌、令旗,不管有用无用,均塞在自己腰间。做完这些事之后,她找出楼外防守较为稀疏的方向,开启窗户,在浓暗夜色、呼啸冬风的掩护下,如同一只长着隐形翅膀的大鸟,掠向深记洞窟。

“落日杵”黄昏正躺在深记洞窟旁边的一排房屋里。

事发至今,龙八起初心慌意乱,然后慌不择路,最后呜呼哀哉。慌乱期间,他好歹没彻底忘记黄昏,派一队人到洞窟这里,把怪事囫囵吞枣似地告诉了他。寻梦园一干人马调动,他也都在事后收到消息。

他心情极度矛盾,既觉得这里不安全,想和龙八等人待在一起,又怕真去了,遭受池鱼之殃,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人躺在床上,神志却极其清醒,看到房梁生出的深色印记,都能把印记想象成一张人脸。

他对龙八固然忠心,但一遇上致命危机,忠心两字就得退到性命后面。可惜的是,他退无可退,只好睁眼躺着,听着窗外风声,试图排遣这个无尽长夜。

忽然,门上响起响亮的敲击声,竟把他惊得跳了起来。门外人大声通报道:“旗主,吴爷来了!”

黄昏见到吴夜时,吴夜手持龙八随身携带的令牌,满面焦灼,心绪显然坏到了极点。他没来得及问,吴夜已急急道:“快,快去把石窟里的人犯提出来,交给八爷。”

黄昏知道,在紧急关头,龙八和多指头陀绝对不会甘冒大险,亲自过来提人。他不怀疑吴夜,只好奇原因,便问道:“怎么啦?”

吴夜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怎么啦?八爷不是人家对手,想用人犯息事宁人。”

第三百四十七章

苏夜杀龙八太爷的这一天,王小石约见白愁飞。

诸葛先生一力促成这次“和谈”。谈话在神侯府附近进行, 全程处于四大名捕的监视下。白愁飞胆子再大, 亦不敢于此地肆意妄为, 王小石等人的安全便有了保障。

王小石已见到了苏梦枕,与这位大哥推心置腹地长谈。他发现苏梦枕病情已经无可挽回, 登时泪洒衣襟,发誓以后永远留在他身边,兄弟并肩为战。

他身为三楼主, 自然再清楚不过, 白愁飞乃是垂涎金风细雨楼基业, 迟迟等不来原主人的死亡,才主动投靠蔡京, 得到太师府高手、蔡党官员协助, 逐步架空了苏梦枕, 并发动冬至惊变。

他结识白愁飞在先, 偶遇苏梦枕在后。按理说,他和白愁飞交情更深, 加入风雨楼时, 也是两人同进同退, 一起担任二楼主、三楼主。可惜天意弄人, 偏是那个交情深的人, 作出了不义之举。

数年之前,他戴罪逃亡天涯,逃亡期间, 时时挂念京城的亲朋好友。时光转瞬即逝,京中形势却毫无缓和迹象,派系斗争、帮派冲突一度达到十几年来的巅峰。甚至他师父天衣居士,亦被迫退出隐居生活,尝试解决师叔们的积怨。

他杀死了傅宗书,成为天下侠士心目中的大英雄,但他错过了为数众多的关键变故。

他曾像鸵鸟般,把头往沙子里一扎,认为远离争端,争端便不会找上他。直到甜山同门相残,玉塔轰然倒塌,他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始终怀有一线希望。他希望白愁飞和苏梦枕之间,仅是因为理念不同,做事方法有差别,又无人居中调解,才让矛盾激化到如今的地步。

白愁飞想成名,想做人上之人,想一飞冲天。他的想飞之心,一生也不会死去。王小石理解并尊重这个目标,亦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儿须成名酒须醉,成名的为何不能是他的白二哥?

何况,“功成名就”与“行侠仗义”并不冲突。大侠萧秋水名动天下,凭借的可不是欺善怕恶。

他思索许久,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白愁飞放弃蔡京,以便抹平兄弟情谊中的裂隙。他是天衣居士的高足,武功堪称年轻一代翘楚,却不认为武功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他知道这很难,但他决定尽力一试。

然后,在这场绝不愉快的短暂谈话里,他赫然发现,过去发生的事可不是误会,也不是什么理念上的差别,而是由白愁飞一手造成的事实,深谋远虑后的决策。

白愁飞先用交情软化他,见他态度坚决,顿时由软转硬,指控苏梦枕因中毒而心性大变,不再拥有过去的人望。他取而代之,既顺应天理人情,又可以借机与朝廷亲近,使风雨楼如虎添翼,一举打垮六分半堂,一跃而成京城唯一霸主。

换而言之,他坦承自己投靠奸党,背叛了苏梦枕,不得不拉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试图混淆王小石,打消其敌意。

王小石不吃这一套,对他极其失望,也极其痛心,不再奢求三兄弟和平共处。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皮,差一点打了起来,幸好被无情用琴声化解戾气,才未酿成神侯府巷口的冲突。

他刚刚开始痛心,白愁飞马上又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他那曾经开镖局,后来洗手不干,做布匹生意的父亲王天六,和一母同胞的姐姐王紫萍,已经落在白愁飞手中,作为威胁他的人质。白愁飞见无情等人在旁,遂隐晦地点出这一事实,然后张狂大笑,潇洒离去,留他一个人且惊且怒,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他仗义出头,助苏梦枕夺回风雨楼,那么他的父姊便要死于非命。即使唐宝牛、方恨少等人出面,白愁飞也可以故技重施,逼他们别管闲事。

三人结义之初,白愁飞便从白楼资料库里,看见了他的籍贯、出身及家人。谁能想到,这也成了用来拿捏结义兄弟的筹码?

所幸,四大名捕自认义不容辞,愿意帮他救人。苏、白之争波及了无关的平民百姓,便属于六扇门捕快的管辖范围。白愁飞未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亦不会袖手旁观。

四大名捕背后,尚有六扇门地位至高无上的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以外,天衣居士还在洛阳等候消息,必要时可以帮徒弟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