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1)

良久,他才下定决心道:“好,我去请平独鹤。我们三人逃亡之前,从无深交,来到中原后,其实也没什么接触。但我知道他为人正直,不至于逃避责任。”

他仿佛恢复了些精神,腰杆也直了起来,“请姑娘放心,在下很珍惜自己这条性命,必当付出令你满意的酬金。”

苏夜嫣然笑道:“如此甚好。”

蜀中离关中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阎铁珊发出书信,请独孤一鹤来珠光宝气阁一趟。信中言语甚为模糊,并没把事情直接讲清楚。但他二人多年未有联系,只知彼此都还活着。他突然开口邀约,就算什么都不说,独孤一鹤也会来的。

没过多久,独孤一鹤便从峨眉启程,匆匆赶来山西。由于此事牵扯到过往恩怨,他不欲弟子窥破内情,便将他们留在城中,独自进入珠光宝气阁。

他赶到的时候,阎铁珊已回复平常心,只眉宇间尚有隐忧。他替苏夜重新叙述了一遍,告知他大金鹏王父女坐吃山空,向他们索要王室财物,然后引发霍休杀心。霍休一不做二不休,与上官谨孙女勾结起来,打算谋夺所有财产。

霍天青为珠光宝气阁总管。那么不先对付霍天青,就很难致阎铁珊于死地。而霍天青为武林奇人天禽老人的老来子,担任天禽门掌门,自然心高气傲,洁身自好,怎可能与他同流合污。

霍休要上官飞燕邂逅霍天青,以美人计诱惑他,正是对症下药。事实上,倘若苏夜没提前一步道破天机,那么霍天青将爱上上官飞燕,为她杀死大金鹏王父女,坐视阎铁珊与独孤一鹤被杀,最后成为霍休选择的替罪羊。

独孤一鹤年纪与阎铁珊相仿,也过了七十岁。他身材比阎铁珊高大,头发兀自乌黑,脸上却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他听着阎铁珊的话,双颊偶尔抽动一下,看不出心里作何想法。听完后,他方冷冰冰地道:“没想到上官木如此卑鄙!”

苏夜和那天晚上一样,与他们对面而坐,此时笑道:“两位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霍总管一直想弄清楚我的来历,那么我现在就吐露实情。”

“我乃朝廷南王府的总管,这次奉命而来,专为铲除青衣楼,除去这个隐于幕后,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组织。你们谢我,不如谢南王。”

霍天青眉头一挑,淡淡道:“原来你是朝廷的人。”

“不,我不是朝廷的人,我为南王府做事。”苏夜加重了语气,表明自己与朝廷无关。

阎铁珊平时生意做的大,常与王府、侯府来往。独孤一鹤和霍天青没他那么敏锐,却同时想起南海上的一个武林传说。

他们对视一眼,由霍天青问道:“南王……莫非就是封地在南国,居于五羊城,离南海飞仙岛白云城极近的那一家王府?据说南王世子拜白云城主为师,不知是真是假?”

一提到剑,独孤一鹤冷漠的眼里,不禁有光彩闪动。他腰上悬着一口长剑,比平常的剑长,也更宽一些,剑柄上有个小小的八卦标志,代表这是峨眉掌门佩剑。

天下用剑的人,无不推崇当世两位最强,最有名,也最有宗师风采的大剑客。其中一位,是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另外一位就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苏夜笑道:“王府中的事情,我不便告诉外人。不过这又不是什么隐私,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世子拜了两个师父,便是叶城主和我。他向叶城主学剑,向我学刀。”

霍天青终于微微一惊,没想到她能与叶孤城相提并论。独孤一鹤则收束心神,道:“看来姑娘在南王府中地位很高啊。不过,你既为青衣楼而来,又怎会发现霍休的隐秘。难道他与青衣楼也打过交道?”

青衣一百零八楼,每楼一百零八人,只要能在楼里挂上画像,就表示这人有了在江湖上横冲直撞的实力。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利益而不择手段,行事极为阴狠恶毒。许多名侠想要查出青衣楼主是谁,均功败垂成。

他们只听说,青衣楼主极为神秘,从不露面,最亲近的下属也无缘见到他本人,只能从纸条、密信、口令上得到他的指示。

苏夜一向觉得,这风格与某湖龙王非常相似,忍不住生出几分亲切感。还好她早知青衣楼主是谁,不然的话,只怕也要投身于追查他的事业当中。

独孤一鹤作为峨眉掌门,有责任惩奸除恶,自然更关心青衣楼一事。阎铁珊虽没说话,目中亦露出疑问神色。

苏夜道:“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们还没猜到吗?霍休就是青衣楼主。”

这句话说出来时,可能太有冲击力,反而没有任何人出声。

其实一旦知道霍休的真实面目,的确不难猜。只有最贪婪的人,才能筑起青衣楼这样一个势力,源源不断地攫取钱财。

阎铁珊喃喃道:“这不可能。”

霍天青认识霍休,因此也皱了皱眉。在他心中,霍休始终是个矮小,干净,孤僻,古怪的老人。如今听说这老人便是青衣楼幕后首领,他难免觉得如在梦中。

苏夜一笑,道:“不然他那么多钱财,是从哪儿赚来的?有什么来钱的途径,能比做坏事更快?”

独孤一鹤重重吐出一口气,气息中带有浊音。峨眉掌门如此吐息,证明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毕竟与同僚不来往是一回事,听说同僚作恶多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下意识摇摇头,追问道:“他这么做,居然只是为了钱?”

霍天青道:“有些人对钱的热爱,就好比别人对武功、对女人的热爱。如果他真的很喜爱金银,喜爱到发狂的地步,那也没什么奇怪。”

他忽然叹了口气,又道:“我之前已说过,他是我近年认识的一个朋友,对我很不错。据我所知,他平生所爱只有美酒,确实没留女人在身边。如果说,他对金钱有着不同寻常的癖好……”

苏夜向独孤一鹤笑了笑,“独孤掌门你不爱钱,因此无法领略钱财的魅力。我则与你恰好相反,我爱钱只次于爱武功。我觉得人活在世上,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能做成绝大部分想做的事情。”

霍天青道:“苏总管,我们可不可以说回正事?”

他们正坐在珠光宝气阁的水榭上,既凉快,又能欣赏四周绿柳如荫的美景,还能防止被人靠近窃听。苏夜听霍天青这么说,并不以为忤,道:“好,既然要说正事,那么我想请问,你们两位与金鹏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恕我直言,无论是你阎大老板,还是他霍休,发家所用的都是金鹏王朝的遗物。大金鹏王来要钱,倒也无可厚非。”

独孤一鹤从未动用过那笔钱财,拜入峨眉胡道人门下后,就专心习武练功。他沉吟过后,答的最为爽快,“他们日子既不好过,那我就把钱还给他们。”

阎铁珊亦道:“还回去就还回去。我们虽然对不起先王,拿用来复国的财宝做买卖,但小王子自己不想回归故国,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把话说清楚了。此事过后,我们和小王子他们也该一刀两断。”

苏夜道:“霍休呢?”

阎铁珊骤然沉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这个人。独孤一鹤却道:“我想亲口问问他。如果他当真执迷不悟,哼,我平独鹤也不会坐等他来杀我。”

霍天青慢慢道:“霍休的小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山上。”

第五十五章

但他很快又加了一句,“他一年之中,只在那小楼里住一两个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他本就是个孤僻的人。”

苏夜笑道:“孤僻古怪,有时候是比一切都强的保护色。如果他的朋友都认为他孤僻古怪,那么无人会怀疑他平时有另外一面,只会认为他长时间独自待着,享受孤独时光。”

霍休见霍天青时,身边没有其他同伴,见陆小凤时,也孤身一人。他有很多住处,有的华丽,有的朴素,却都铺陈价值万金的摆设。他从不到别的地方与朋友见面,只肯缩在自己地盘上,这样既能加深他人对他“孤僻”的印象,又能最大限度掌握主动权。

若他发动住处中的机关,机灵如陆小凤,也难免吃上大亏。

独孤一鹤皱眉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小王子,告诉他身边有人包藏祸心。小王子虽然不肖,到底是先王唯一血脉。我们保他一世荣华富贵,也算对得起先王了。”

阎铁珊苦笑,“只可惜,他年轻时还愿意见见我们,说上几句话,后来彻底放弃复国心愿,便举家搬迁,就怕我们逼着他回去。若非上官飞燕突然出现,我们也不知他现在住在哪儿,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可能由于独孤一鹤赶到,他底气比过去更足,说话也更响亮,并体现出商人特有的精明。大金鹏王放弃故土,实际就等同于失去了对国库财宝的处置权,如今将钱花光,又想起这三个臣子,未免太不厚道。不过,阎铁珊说话始终很有分寸,从没一句抱怨。

他沉吟片刻,望向霍天青,道:“只怕还得委屈你几天,与上官飞燕虚与委蛇。唯有如此,才能问出小王子住在哪儿。”

苏夜叹道:“事实上,也可借此追查霍休的下落。上官飞燕年少无知,刚离家出走,就遇上霍休这等老狐狸,最后越陷越深。我倒觉得不用等太久,霍休就会来到这座小楼,从近处监视霍总管了。”

她盯着霍天青,似笑非笑道:“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阻力便是霍总管。你文武全才,又不太笨。他怎么放心将你完全交给上官飞燕,而不亲自来看看呢?”

霍天青之前就已很不愉快,现在简直面沉如水。他声音本来沉着而冷静,温文而和缓,此时却略略带上几分急躁,“我也这么想。但只要霍休现身,我的任务就结束了吧?”

苏夜笑道:“除非你还想和她继续这缘分。”

霍天青脸已黑的像锅底一般。

苏夜不惜惹人怀疑,也要提前出现,抢在霍休动手之前,揭破他的阴谋,正是因为上官飞燕。她心中很明白,爱情最能混淆人的判断,迷惑人的头脑。霍天青若爱上了上官飞燕,那么就算知道她和别人勾搭,也会相信她的话,认为她只是利用那些人,对自己才是真心的。

她费了不少力气,截获上官飞燕与霍休传递情书的黑鸽子,将书信内容展示出来,获取阎、霍两人的信任。有了这项铁证,他们甚至没有多问,就默默接受了霍休的青衣楼主身份。

当然,霍休还认识一些稀奇古怪的朋友,例如超级冤大头陆小凤之类。倘若他们提出疑问,需求进一步证据,那么她手中同样握有证据,随时可以拿给他们看。

只要预知内情,阴谋便不成为阴谋。霍天青继续与上官飞燕保持亲密关系,从她口中旁敲侧击出更多信息,同时派遣人手,跟踪于她,以防她做出更多对他不利的事。

上官飞燕引诱霍天青,本就想利用他的武功,杀了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因此,霍天青对她顺水推舟,流露出愿意帮她出气的意思。她正中下怀,把大金鹏王父女隐居之地说了出来。同时,她最近还得回去一趟,以免引起这些亲戚的疑心。

独孤一鹤收到这个消息,认为不应再等,便联合阎铁珊,共同赶去那里。他本人是江湖绝顶高手之一,又有门下“三英四秀”七名弟子相伴,无论碰上什么困难,都不能称其为困难。更何况,阎铁珊亦非省油的灯。

独孤一鹤和阎铁珊行踪隐秘,刻意保守秘密,以免被青衣楼的人发现,引起霍休警惕。然而,也许因为上官飞燕回家一探,霍休感觉有必要加强对霍天青的控制,竟挑选他们都不在之时,现身于后山小楼。

他一来,霍天青便迅速接到一张纸条,邀他去小楼同饮一杯。

苏夜听说后,思忖半晌,并未趁此机会,与霍天青共同赴约。她一出现,立刻会让霍休感觉事情不对劲。他此时并不会对霍天青下手,只会装作若无其事,和他饮酒谈天,查探他与上官飞燕的关系。她希望霍天青能前去探探路,了解霍休计划进行到哪一步。

那天,霍天青依言赴约,她便在他房中等候。她从午后等到黄昏,才看到他面色冰冷,沿着花园小径走了回来。

“如何?”她问道。

霍天青冷冷道:“还能如何,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透露。我问他是否是上官木,他也痛快承认了,只说他不愿意将这些年辛苦赚来的钱财,交给那个毫无志气可言的小王子。听他的口气,他大概以为我被上官飞燕迷昏了头,正准备按照她的想法做事。”

苏夜道:“然后呢?”

霍天青道:“我们三天后,还有一场酒约。我想他没起疑心,若你觉得不必再等,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似乎很疲倦,又有些伤感,坐到椅子上时,居然叹了口气。说到底,霍休是他的朋友。朋友要暗算他,利用他,以他的命换取大笔财宝,总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

他英俊的面庞上,也笼罩了一层阴霾。他不太愿意继续谈这个话题,先将疑问抛给苏夜,便转换话题道:“你可曾见过白云城主?”

苏夜笑道:“自然见过。南王世子要拜我为师,怎好不让他大师父知道?”

果不其然,霍天青下一句便问到了绝大多数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他的剑法与西门吹雪的剑法,哪个更高一些?”

苏夜道:“我没见过西门庄主,所以无从比较。”

“你总和他交过手吧?”

霍天青谈到叶孤城时,才露出他年纪尚轻的本质。他急于了解白云城主的剑法,一如江湖中无数年轻人,即使他根本不用剑。

苏夜微微一笑,道:“自然有过。你一定很想知道输赢情况?”

霍天青没有做声,只用目光告诉她,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苏夜笑道:“我们那次点到为止,并未生死相拼,所以没能分出胜负。如今白云城主正在闭关练剑,待我回到南王府,也许会再比试一次。”

霍天青半晌无语,冷冷道:“像你这样终日在外面游荡的王府总管,倒也真少见。”

苏夜点了点头,微笑道:“承蒙夸奖。我看你像是有点心事,你在想什么?”

霍天青道:“霍休既然敢暗算我霍天青,便要付出代价。但我犹豫不决,不知应不应该等大老板和独孤掌门回来。他们一定希望面见霍休,亲口和他谈谈。”

他对苏夜虽然没什么好脸色,却知道可以与她商量正事,因此心中一有疑虑,便对她说了出来。

苏夜摇头道:“你想过没有,独孤掌门性格耿直,阎大老板较易妥协。倘若他们被霍休说服,竟然饶过他一命,不肯对过去的同僚下杀手。那么以霍休的武功、权势、头脑,想要反扑,那是轻而易举。”

她瞥了他一眼,又道:“你明面上是霍总管,实际上却是霍掌门,相信很了解青衣楼势力多强。若留下这个隐患,对你,对阎铁珊均无好处。其实便没了你们,我自行解决青衣楼之事,难道就不成么?”

她的话几乎一语点醒梦中人。霍天青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淡淡道:“好,也好让他知道,我无意纵虎归山,更不会养虎为患。”

苏夜又笑一笑,然后不再说话。霍天青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没什么值得高兴。阎铁珊或者会选择不追究,但霍天青是武林中人,个性又十分高傲,怎能容许霍休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犹豫,只因考虑到阎铁珊的需求。万一阎铁珊当真什么都不做,只怕他自己就要做了。

后山上那座小楼外表十分普通,甚至有些寒酸。若里面有人,楼中便会亮起灯火,在林间忽明忽暗。若无人,那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黑暗木楼。三天之后,苏夜与霍天青一起上山时,遥遥望见楼上的灯,仿佛一只明亮的独眼,隔着若许距离,冷冷凝视着他们。

她肩上还背着一个文书袋似的包裹。霍天青连问几次,都被她轻描淡写地打发。

小楼中号称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实际自然没有这么多。但是,霍休利用思维定势,布下令人十分头疼的布置。外来者要连闯数关,走过漫长甬道,来到通往山腹的入口,沿着石阶走下去,才能看到霍休放置宝物的山洞。山洞后方有一扇门,走进那扇门,便可见到隐居在此的主人。

霍天青常来这里与霍休共饮,所以轻车熟路,几乎想都不想,便打开了门,进入山洞之后,那个真正重要的洞窟。

苏夜看到霍休时,霍休正盘膝坐在洞窟正中的石台上,小心翼翼在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和她印象中别无二致,确实是个矮小清瘦,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小老头。他衣服破旧,看起来寒酸贫穷,神色却很悠闲。

看他这样,很难有人想到他腰缠万贯,更难有人想到他和青衣楼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古怪的大富翁,孤单爱清静的隐者,如此而已。

然而,即使深沉如他,发觉苏夜伴着霍天青一起进来,脸色也微微一变。这点改变微不可查,只因苏夜进门就紧盯着他,才能看出与正常脸色的不同。

他缓缓将酒壶放在一边,就像放置自己最心爱的宝贝,然后微笑道:“霍兄,你好兴致啊。居然带了一位如此美丽的女孩子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