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幻象(1/1)

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以确定,718的眼底含有仇恨。别人眼中的仇恨是除了恐惧外你第二熟悉的情绪,更尖锐一些,闪着火焰,亮着尖刀。但718的仇恨并不强烈,仅仅是蓝洞表面泛着的一层薄薄的日光,与下方暗涌的其他情绪相矛盾,正好达到动态平衡,以至于他表面上来看甚至接近平静。

与此同时,你也冷静了下来。

718逃出实验室的方法不明,或许是哪个疏忽的医疗员忘了启动光锁。他逃了出来,只要被任何人看见就会拉响警报瞬间被抓捕,他在外界不适宜生存的环境中走不过五步,他当然更无法启动艾伯特的舰船,他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所以比起希望渺茫的逃生,他选择了孤注一掷对你进行尽可能多的报复。

你没有护卫,艾伯特族群最强的兵器无需保护,718没有能力对你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你会感觉到疼痛,但无所谓,又不会受伤。你干脆用一层薄韧的膜包裹住自己的大脑,让意识的帆船在身体深处飘远,来应对718即将施展的种种报复手段,顺便计算着属下们的巡逻间隔和718可能被发现的时间。

但718没有对你做任何事。

他只是抱着你,轻轻掂了掂你的身体,还毫无意义地转了个圈,像在估量你的身体质量。随后,滑落的目光抵达你的脸庞,带着和他体温等量的热度,一寸一寸熨过你的皮肤,让你感觉好似躺在阳光眷顾的浅海中随波轻荡,你的骨骼材质轻巧,内部无数电路机械零件精密地组合,纤薄的软质皮肤包裹全身,胸前有两处隆起和两颗浅色花苞作为女性特征,艾伯特的技术保证了你毫无瑕疵的线条比例,像模具中一次成型的人偶,718打量完却稍微哂然,时隔多日的第一句话是:“艾伯特人的身体构造挺奇怪。”

你觉得他在说你们腿间最大的差异。你那里没有任何多余构造,光洁平坦一如身上每寸皮肤,艾伯特人不需要交/配/繁/殖,造出来器官才显得累赘。

718坐在休眠仓上,将你放在膝上,手托在你的背部。锋利的爪尖陷进皮肤,有些刺疼。他的指甲原本修剪得平整,在实验室中一段时间过去被非人基因催化着几乎快变成爪子。他抬起你的下巴,目光在一抬一低中接轨,声音轻而低:“我没有伤害您的能力,也无法单独从这里逃出,我想和您稍微谈谈。”

他比你想的聪明,没有选择徒劳奔逃或者一时畅快的无意义报复。他清楚自己的绝对弱势,便选择通过交流尽可能争取到最大利益。野犬将纯白兔子放在怀里,藏起爪牙,长吻靠近雪白的垂耳低声发出乞求的喃喃,奇怪的画面。

718取出反映脑电波信号的仪器,这回由他扣在你的额上,声音低低振动你的接收器:“我来问,我来提议,您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回答同意或拒绝。”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您能否放我离开?”

当然不能。他已经被你打上了标签,他是你的东西,直到死之前都是如此,你发现他很喜欢明知故问,你暂时无法行动不代表他就拥有了永久主动权,就算是此时此刻,他依旧只能仰视着你一句句乞求。屏幕上跳动的信号线组织成否定的波浪,代表你的回答。

“好,”718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简短一个发音中分辨不出过多情绪,仿佛刚才的提问只是交谈正式开始前的一个礼貌示意的东西,类似于“今天天气如何”或者“近来过得怎样”。他摩挲着你的下巴,抚摸着刀刃一般压抑,声音像温热的雪簌簌落在你皮肤上:“我对您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随意把玩,随意拆解,切开无数次,一时兴起随时就能弄死,我以为一个游戏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他垂下眼,露出冒着尖锐嘲讽的低迷笑容:“您还没有玩腻?”

——并不是。你想否认他的话,但你的唇舌僵滞着。你不是在游戏,你在实验,你对他不存在取乐或者烦腻之类的感情,只有数据和秘密的穷尽与校准。

718放平嘴角,双眼静静地笼着你,换了个问题:“采集完所有实验数据之后您会杀了我吗?”

实际上你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验完成后,718对你而言便失去了价值,按道理应当报废处理。但如此处理一只珍贵的活体总显得过于潦草,某种程度上你也并不厌倦他,你习惯了他的血肉如迸发的岩浆一样落在你皮肤上,你习惯了目睹他濒死最后挣扎的蓬勃生命力,你习惯了他像一枚钉子一点点凿进你黑白单调的生活,你并不打算亲手扼杀这一难得的变数。

你默念不会。

718接着问:“您打算接着重复把我弄到濒死的行为?”

你回答不会。生理方面的实验已经差不多进行完了,之后轮到心理方面的,你对该如何实行几乎一无所知,718脑子里还有一层精神壁垒,让你觉得有些棘手。

他接着吐出的话语恰好解决了这一问题:“如果您对我脑中的东西感兴趣,我会配合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只要您每次提问前答应我一个小条件。放心,不会多么过分,不会出现要求您放我离开这种无法事前达成您也不太可能会同意的条件。怎么样?您获得想要的信息,我获得一点小小的优待,这方面我们可以共赢。”

如果在这里的是你兄姊中的06,精于语言和谈判、以外交官身份游刃有余周旋于宇宙各个族群间的06,一定会告诉你要警惕每一个看似公平的交易条件,艾伯特族群的程序中不存在谎言,但那些血肉构成的碳基生物却能做到花言巧语,或者干脆说隶属者本身就没资格同主人谈条件,在不给予对方利益同时又压榨走自己想要的。但你不是,你的思维由平直线条构成,效率是最高的衡量标准,为了达到目的拆解718或者一定程度地优待718对你而言并不冲突。

好。你回答,像个不搞价的顾客。

“感谢您的仁慈。”718低声说,没有多少喜悦,话语落入你耳中沙沙作响,“请允许我先提叁个条件。首先,我希望换一间四面墙全都不透明的房间,带窗户,有没有床无所谓,只要能成为个人隐私空间。其次,给我些能穿的衣服。最后,我希望以后每次提问都是我和您单独在虚拟环境中进行。”

你凝滞的眼球对着他,脑波信号拉成无波无澜的海平线,等待他阐述理由。

“就当给我一些安全感?”718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声音轻缓,“被你们围观直视着总让我神经紧张。”

好。你无声地回答,不算过分的条件。

718放开你的下巴,你的头无知觉地垂下去,像剪断提线的木偶,恰巧偎在他胸膛上。心跳有条不紊啄着你的耳膜,体温从相贴处渗透深入,你能嗅到一点儿很和煦的气息,你渐渐被泡入一颗名为718的玻璃水球里,四肢在温暖中失重。

你莫名联想到睡觉时会整个盘起来的大型犬,以及一只钻进怀里霸占那柔软绒毛和温暖腹部的兔子,就这样团在一起相拥着入睡。想象一点点变得逼真,以至于皮肤真像被什么搔弄着一样刺痒起来。

718按住你的肩,问:“您很服从主母的命令?”

是的。你想说。这是你最高的行动准则。

房门突然被破开,你的属下们冲了进来,此起彼伏拉着尖锐的警报声,像一群白鸽子拥挤着扑棱而来把你从718的“挟持”中衔出。718垂着眼束手就擒,很快被机械人们反扣手臂铐上合金枷锁,按着肩膀半跪在地上。

机械人们小心地启动你,你终于从僵滞状态中解脱,稍微活动了一下,披上衣服。

路过718身边时,他挣扎了一下,立刻被机械人从后按倒在地。你的目光向下扫去,看到钳制在他背上四肢上的钢铁胳臂,像无数扎穿蝴蝶标本的大头针,黑发垂落地面沾染灰尘,不过这标本还有点挣扎的力气,费劲仰起首定定地望着你,声音在重重挤压下显得生涩:“01下达任何命令您都会执行?甚至是清除一整个族群?”

是刚才那个问题的延伸,同时刻意强调了“整个族群”这一概念。这的确是难度很高的任务,族群并不是聚居于某地的一小撮,除了主要栖息地外还渗透于整个宇宙,你无法保证能将其彻底根除,于是如此回答:“我会尽力执行。”

你低平无温的一句话才落下就成了无形的鞭子,抽断了718的脊梁,他嘴唇一颤,挣扎的力道撤去,身躯被彻底抵按住,侧脸贴着地面。阴影从眼睫上滑落覆盖眼底,靛蓝的火苗跳动几下后完全熄灭了,留下烧透的灰败余烬。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哑声低喃:“……希望您能信守承诺。”

你回答当然。

*

你让人把718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又亲自去查看了原本囚禁他的实验室,玻璃墙上的光锁没有启动,墙外的感应警报器被破坏了,玻璃碎片上镀着干涸的血痕。透过这些痕迹,你差不多能模拟出718逃脱的大致过程。

为了确认,你调出了实验室的监控录像,然后,全息影像展现出的内容完全背离了你的猜想。

没有谁犯了疏忽,也没有谁被胁迫攻击,医疗员在离开前仔细开启了光锁,718一如往常靠坐在最里面的墙角,穿着没脱下的衣服,垂首闭目安静得仿若入睡。两个标准时后,他轻轻掀开了眼,蓝色虹膜清亮得像湖里捞出来的锋利冰片,不含一丝睡意。他起身,来到玻璃墙边,指尖在某块区域徘徊着轻敲,似乎在寻找某个早已确定好的位置。

你隐约觉得这动作眼熟,大脑中的记忆片段被依次翻找出来匹配相似度,半晌你找到了,刚被关进实验室那个时候,718就在玻璃墙上仔细摸索寻找着,一寸不漏。那时你觉得他在寻找墙壁的薄弱处,而今展现在眼前的画面如渐涨的洪水,动摇你的想法。

影像中的718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指尖在某个位置转了个圈一点,一串亮着白光的数据流在玻璃墙表面浮现,组成一个输入栏。他输入进去一串字母数字混编的密码,数据随即如鱼群从他指端四散游走,玻璃墙打开通往自由的门。

你按了暂停键,全息影像中的718正要路过你,半透明的身体与你有一部分交迭,仿佛不同纬度的生物在时空的涟漪中相遇。实验室的门可以输密码打开,这是进出实验室的第二个方法,你和实验员们都直接扫描虹膜开闭锁,没有谁会一遍遍手动输入密码。至于密码,未经改动的初始密码与这间实验室的编号相同,编号就打在玻璃墙的某个角落。艾伯特族群的制造品上下全是统一的型号,这类实验室大多如此。

但这一切718都不该知道。

洪水推倒你的想法,包裹你思维的断壁残垣带来湿冷触感。718知道实验室的解锁方式,知道密码该从哪里找寻,甚至特地挑了你休眠更新的时候逃出来,但他是反叛者,是你记忆中没有的珍稀人形生物,他说着边陲区域的语言,他在极遥远的猎户辐射区活动,这一切他都不该知道,也确实没有任何获取渠道,就像深海游鱼不该知道飞鸟拍打翅膀的频率。

718,他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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