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第45节(1/1)

最后这场朝会不欢而散,外头雨渐小,嫔妃们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回程颐行没乘舆,慢悠悠穿过了乾清宫,往养心殿去。这个时辰皇帝御门听政恐怕还没结束,不要紧,上他宫里等着他,把该赔他的寿山石还给他,自己就无债一身轻了。

从西一长街往南进遵义门,绕过两重影壁,就是养心殿正殿。皇帝果然还没回来,站在门前和人闲聊的满福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她来了忙迎上来,笑着说:“纯主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还下着雨呐。”边说边往里头接引,“前头听政差不多也快散了,娘娘上暖阁里头等会子,万岁爷说话儿就回来。”

颐行道了句偏劳,让含珍在外候着,便跟着满福进了东边。

满福搬了杌子来请她坐,一面又上茶,含笑问:“娘娘来前进过吃的了么?奴才给您上些点心吧,有翠玉豆糕和香酥苹果,娘娘吃着,等万岁爷回来?”

颐行到这会儿才算品尝出了辈分儿大的好处,御前的人也拿她当老姑奶奶似的,不像别的嫔妃来,别说吃点心,不吃闭门羹就不错了。

上御前总要吃要喝的也不好意思,便道:“我吃过了来的,多谢谙达了。”

满福偏头琢磨了下,“那您喝茶,且等会子,奴才上外头替您瞧着去。”说罢打一个千儿,退出了东暖阁。

这就剩下颐行一个人了,因天色昏暗,屋子里也不大敞亮,炕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里香烟袅袅,飘出浑厚的迦南香来。她转头四下瞧瞧,来了好几回,都没能放大胆儿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究竟是爷们儿起居的地方,不像女孩儿寝宫里那么多的装饰,只有御座扶手上的一架铜镀金牛驮瓶花钟,显得贵重精美,与墙上悬挂的珐琅轿瓶相得益彰。

视线往下移了移,在南炕旁的角落里看见了一盏灯笼,这灯笼和养心殿常用的宫灯不一样,分明简朴得多。再细细打量,下端一角居然还写着安乐堂字样……

颐行迟疑了下,安乐堂的灯笼怎么会在这儿?正纳闷,见南窗外皇帝带着随行的太监回来了,忙站起身到门前相迎。

因满福早就通禀的缘故,皇帝见了她也并不显得意外,随意地一瞥,沉声道:“这么一早就赶了来,想必有什么要事吧?”

颐行应了个是,吞吞吐吐道:“就是因着前儿那块寿山石……”

皇帝嗯了声,“怎么样?修补好了么?”

“奴才手艺不佳……”她讪笑了下道,“昨儿在寝宫雕琢了半天,也没能把镇尺雕琢好。”

皇帝皱了皱眉,“这么说来,这镇尺是有去无回了?”

“倒也不是。”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就是……奴才想了好些办法,想把它雕得不辜负万岁爷,不辜负这养心殿,可惜自己能耐不够,只好愧对主子了。”

皇帝一听,倒觉得尚可,只要有心补救,不拘手艺怎么样,都是值得夸赞的。

“朕的初衷,是想让你懂得担负责任,朕富有天下,难道还在乎这一方镇尺么。”他带着点鼓励的口吻怂恿她,“来,拿出来让朕过目。手艺不佳没什么,谁也不是出娘胎就样样都会的。”

既然他这么说,颐行也就放心了,便鼓足勇气掏了袖子,从里头掏出了那个镇尺,搁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这是什么?皇帝打眼一看,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边上的怀恩探头瞧了瞧,忙偏过头去,冲着门外憋住了笑。

颐行也有些不好意思,扭着手绢道:“我原想雕个卧佛的,可惜雕脖子的时候给凿断了……”

“所以你……”皇帝拿手指着这寸来长的东西问,“给朕雕了根茄子?朕还能拿它当镇尺吗?”

颐行终于红了脸,“我不是说了自己手艺不好嘛,您偏让我雕!我如今是把吃奶的劲儿也使出来了,就做成这么个东西,我也嫌自己笨,可又有什么办法,它就是雕成了这样嘛。”

所以错处还在他身上,是他勉强她干了不擅长的活儿?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撑着腰在地心转了两圈,然后停在南窗前望着窗外直匀气儿。可是细想想,也是他强人所难了,虽然她还回来的东西和他预想了差了一大截,但终归也是人家一刀一刀雕下来的。

走近了瞧瞧,茄子上有把儿,茄身上为了显示光亮,还凿出一条小沟来,说明并不是敷衍了事,人家确实是用了心的。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算了,茄子就茄子吧,横竖弄成这样,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颐行毕竟还是有些愧对他的,“要不然……那块寿山石值多少银子,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扣,我一点儿一点儿还给您,成吗?”

皇帝回头瞧了她一眼,“能上御前的东西,你猜值多少银子?恐怕你不吃不喝三年,也还不清。”

那就得再斟酌斟酌了,颐行悄悄嘟囔,“三年都还不清,可见不是寿山石太贵,是嫔位的月例银子太低了。”

这话分明就是有意让他听见的,皇帝偏头道:“什么?你还有脸嫌月例银子少?”

这下她可不敢嘀咕了,赔着笑脸道:“是您听岔了,我可没这么说。奴才如今到这位分,全是万岁爷恩赏,哪儿还敢挑肥拣瘦呢。”一面说,一面壮胆儿搀着他的胳膊往南炕上引,说,“皇上您请坐,我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虽心存怀疑,但见她如此殷情,心里到底还是受用的。待在南炕上坐定,方端严道:“什么事儿,只管说罢,朕还有政务要忙,没那些闲工夫和你周旋。”

颐行站在脚踏前忸怩了下,“奴才先前上永和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后宫主儿们聚在一块儿,说再过程子就是太后寿诞了,纷纷商议自己送什么寿礼。奴才如今虽晋了嫔位,可手里头没积攒,也不知道该孝敬太后什么。所以奴才想着,是不是找万岁爷商议一下,您和太后最贴心的,一定知道太后喜欢什么。”

皇帝侧目看她,她脸上带着虔诚的笑,真是一点儿都不见外。

所谓的商议一下,之前为什么还要阐明手上没什么积攒?这是诚心要商议的态度么?打从他继位起,就没有哪个后宫嫔妃跑来和他讨过这种主意,也只有这老姑奶奶,仗着自己已经混得脸熟,不拿自己当外人。

皇帝没好气道:“打听这个有什么用,所剩不到半个月了,你又不会书画,绣活儿又拿不出手,能为太后准备什么寿礼?”

颐行被他说得挺扫脸,讪讪道:“您也别这么说,我可以学下厨,给太后z老人家下碗寿面。”

可惜很快被皇帝否决了,“朕怕太后吃了你的寿面,回头闹胃疼。”

上下打量她一眼,可真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宝贝疙瘩啊,姑娘家该会的她一样不会,身家又不富裕,一到送礼就犯难。得亏她脑子好,知道找他来商量,皇帝无奈地说:“罢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朕来替你预备就是了。”

颐行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听之下大喜,“真的?您没哄我吧?”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闲闲调开了,“你觉得朕有这闲情来哄你么?”

颐行立时眉花眼笑,说自然不会的,“万岁爷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来哄奴才呢。既这么,那就一言为定,等您踅摸着了好东西,记着送到永寿宫来,等太后万寿节那天,我好借您的东风挣脸。”说完冲他肃了肃,“万岁爷政务如山,那我就不叨扰您啦,这就回永寿宫去,等您的好信儿。”

她就那么走了,皇帝看了看桌上的茄子,又想想刚才应准她的话,发现自己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朝外望一眼,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从南窗斜看出去,映着赤红的抱柱,能看出雨丝的走势。

怀恩将人送到廊庑下,含珍打起伞,主仆两个相携着走进了烟雨迷蒙的世界。红墙、黄伞、美人,倒像一副精美的仕女画。

皇帝叹着气,捏起那只茄子,收进了炕桌的抽屉里。

门外脚步声传来,怀恩打起门帘进了暖阁,呵腰道:“万岁爷,奴才想起上年回部敬献了一座白玉仙山,料子好,雕工寓意也好,拿来给皇太后做寿礼正合适。”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不妥,“纯嫔穷得底儿掉,太值钱的东西不像她的手笔。还是上库里找找去吧,让她自己挑……”

怀恩道:“纯嫔娘娘这会儿上慈宁宫花园去了,那奴才把她追回来?”

皇帝一听,心道好啊,把难题扔给了他,自个儿上御花园捞蛤蟆去了。气恼之下站起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是如何玩儿得不顾身份体统的。”说罢一拂袍角,追出了养心殿。

第53章 (纯嫔,你是有意埋汰朕吗?)

大雨已过,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是捞蛤蟆骨朵最好的时候。

老姑奶奶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临出门就吩咐了高阳,让他预备一口大缸,里头蓄满水,她要养那些零碎小东西用的。另吩咐银朱做个网兜子,先上慈宁宫花园等着她。

从养心殿出来,一路直奔隆宗门,穿过造办处后门再往西,就是慈宁宫花园。

早前做宫女做答应的时候,是没有闲情上这个花园来溜达的,如今进了揽胜门,就见前头郁郁葱葱满是翠柏,那临溪亭是临池的水榭,只要蹲在平台上,随手就能够着水面。

颐行和含珍一进园子,就见银朱拄着长柄的网兜,站在亭子前的廊檐下,那眼观六路的样子,活像个凯旋的将军。忽然发现她们来了,用力挥了挥手,“主儿快来,这儿有好些呐。”

颐行拽着含珍快步过去,登上平台一看,蛤蟆骨朵是不少,一团团在水面上旋转,就着深蓝的池水,像零星分布的黑色漩涡。

可惜离得远,就算探手去够,也未必够得着。不过这满池荷花倒真是漂亮,这样微雨的时候,花叶在水面上轻颤,恍惚让她回到了江南时候,尚府后园子就有个六七亩的荷塘,每年夏天她都在荷塘边上消磨,荷花荷叶占据了她大半的少年时光。

老姑奶奶忽然有了赋诗的情趣,撑着腰清了清嗓子,“山中不闻管弦音,静听雨落竹叶声。”

结果招来银朱的质疑,“主儿,这里没有山,也没有竹子。”

颐行咂了下嘴,“我说的就是个意境,意境懂不懂?”

银朱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朝北一看,“那儿有好些殿宇,主儿先上那儿逛逛去?”

含珍到底是宫里老人儿,对这慈宁宫花园一应也都熟悉,哦了声道:“那是咸若馆,是太后和太妃们礼佛的地方。主儿还没逛过那里,奴才陪您过去瞧瞧?”

反正那些蛤蟆骨朵离得远,一时半会儿还捞不着,进了花园不到处逛逛白来了一场,颐行便携着含珍和银朱,一块儿往佛殿方向去了。

其实宫里头建筑都差不多,只是屋顶分高低等级,形制不大一样。咸若馆有正殿五间,进门便见一尊巨大的文殊菩萨像,三面墙上高悬着通连式的金漆毗庐帽梯级大佛龛,每个佛龛中又有小佛一座,自上向下俯视着,乍见像走进了佛国,果真比宝华殿里更加考究堂皇。

因是专属太后太妃礼佛,颐行进香逾制,便每尊大佛前合什参拜了一番。从咸若馆出来,两侧有东西配楼,漫步在其间,倒真有置身佛寺的庄严气象。

“其实宫里后妃们都怪可怜的。”颐行从正殿前的台阶上下来,喃喃说,“一辈子困在这深宫里,没有皇上宠爱,大多也无儿无女……”

正说着,不经意抬头一看,远远见临溪亭前站着两个人,那个高个儿的正挥舞着她们的网兜,在水里划拉。颐行充分发挥了十丈之外能辨男女的眼力,看出那人是皇帝。

她惶然扭头问含珍,“皇上撒什么癔症呢?那是我的网兜!”

含珍则认为主儿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谁拿了她的网兜,而是皇上移驾花园,陪她玩儿来了!

快快快,不能叫皇上等急了,忙脚步匆匆赶到临溪亭前。

颐行招呼了声万岁爷,“您这是干嘛呢?”

皇帝怔住了,他刚来的时候并未见到她的踪影,以为她们已经回去了。这网兜撂在这里,他原本是不想碰的,但瞧瞧水里成团的蛤蟆骨朵,他也动了心思,想捞几尾回去养养。

结果他胳膊刚伸出去,她就出现了,一副惊诧的样子望着他,那眼神紧紧盯着网兜,仿佛宝贝落入了歹人之手。

皇帝迟疑了,手上忘了使劲儿,一头杵进水里,打得那小小的黑漩涡四散。

颐行唉哟了声,“我好容易等得它们靠岸,就被您这么一搅和,全乱套了!”

皇帝无措地回头看了眼水里,“这么多还不够你捞的吗?”

颐行蹲在水边看,见那蛤蟆骨朵像敲进热汤里的鸡蛋,一瞬就变成蛋花儿分崩离析了。她沉沉叹了口气,“您不知道吃瓜子儿,攒成一把扔进嘴里才有意思吗?”

“这东西又不是瓜子儿……”皇帝还在试图辩驳,“大不了朕帮你捞,什么时候捞够了,你说话。”

他们你来我往闹别扭,身后的怀恩冲含珍和银朱招了招手,示意她们退下。

临溪亭里早就预备好了两张小马扎,万岁爷和纯主儿要是累了,大可以在那儿歇歇脚。他们做奴才的最要紧一宗就是审时度势,这时候再戳在他们眼窝子里,就显得不讨人喜欢了。

可银朱还是有些担忧,边走边回头,小声嘟囔着:“咱们主儿这梗脾气,回头别和皇上打起来吧!”

含珍说不会的,“其实咱们主儿比谁都聪明,平时看她闲散,不过是她不愿意认真计较罢了。”

怀恩引她们远远站到含清斋前廊庑下,笑着说:“这话正是呢,主儿小时候虽皮头皮脸的,可聪明着呢。咱们万岁爷,有时候脾气……那什么些儿,遇上小主这种单刀直入的劲儿,比遇上夏太医还管用。”

怀恩作为御前总管,不好把话说得那么明了,其中意思大家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那什么”,无非是有点小矫情,帝王嘛,生来就是娇主子,打小只要闹上一闹,乾清宫都要抖上三抖的人物。虽然如今年长了,说话办事都有分寸,但帝王威仪背后总有一股少年般的天真气,即便到了今日,还是没有完全消磨殆尽。

不过也是,才二十二岁罢了,若没有如山的重压,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少爷,大抵还在背靠父母考取功名呢。老姑奶奶是皇上少年时候的见证,两个人在一块儿,就还原成了一个六岁,一个十二。

多好的年纪,还拥有着相同的回忆……嘿,这是皇城里头任何一位嫔妃都没有的殊荣,万岁爷是属于老姑奶奶一个人的少年郎,想想都美。

怀恩眯觑着眼儿,怀抱拂尘远望着亭子前的两位,看他们在一块儿捞蛤蟆骨朵多和谐。一个执杆儿,一个拿桶预备接着,有说有笑地……咦,怎么好像拉扯起来了?

是的,怀恩没有看错,皇帝是个从未捞过蛤蟆骨朵的人,明明骑射很厉害,但对于这样孩子都能玩儿得很好的活动,却如缺了一根筋般的手脚不协调。

颐行终于忍不住了,她说:“您到底会不会?”

一网兜下去,捞着区区两条,皇帝大言不惭着,“这不是捞着了嘛。”

就这?老姑奶奶式的鄙夷毫无遮挡地挂在了颐行的脸上,“您是不是没有政务可办了?要不您回养心殿去吧,或是找军机大臣聊聊边关?这种小事儿不该劳您大驾,让我来就成了。”

她要接过网兜,可皇帝不让,“朕的政务办完了,军机大臣也没有战事要回禀,朕就要在这儿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