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49节(1/1)

温德尔小姐呻吟了一声,她似乎就要昏倒了。

床上的伊丽莎白王后发出一声怒吼,她似乎用光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瞪圆了眼睛,看向温德尔小姐,“你这个傻丫头,快按他说的做……你要给我的孩子接生,这是我的命令!”

“可是,陛下……”

“没有什么可是!”伊丽莎白的声音嘶哑,似乎她的喉咙里已经积满了血水,“只要你让我的孩子平安降生,我就让你的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去做,那就现在开始想!”

伊丽莎白王后的话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温德尔小姐脸上依旧是那副惊恐的表情,可她的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床边迈去。

罗伯特适时地回到了帘子的另一边,将帘子重新放好。

他看了看坎宁子爵,这位老贵族虚弱地靠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上去就要犯心脏病了。

而在坎宁子爵的隔壁,若昂·曼努埃尔国王睡得正香,他脸上带着天使般的笑容,似乎无论是自然的力量还是人类的琐事,都不会丝毫打断他和睡神之间的美妙约会。

罗伯特羡慕地叹了一口气,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他感到自己的眼皮似乎也吸了水,变得像屋里的帘子一样沉重了。

他躺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这一次即便有着肩膀上传来的隐隐痛意,他还是很快就再次进入了梦乡。

第205章 命运

当太阳重新在海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暴风雨终于有了止息的预兆,“卢西娜号”重新挂起了横帆,如今直航不列颠已经不再可能,船长下令借着西风朝法国海岸行驶。

到了正午时分,那狂暴的风速度慢了下来,失控的野兽又重新变成了顺服的绵羊。滔天的巨浪也变成了柔和的轻波,轻轻摇晃着船体,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

“卢西娜号”的底舱昨晚进了半尺深的水,如今风平浪静,船员们也有了时间将涌进船舱的水抽出去。于是到了午后不久,这艘船又重新变得轻便而又灵活了。

在客舱里,伊丽莎白王后折腾了一整晚,等到天亮时分,她的叫声开始变得越来越弱,而在最近的半个小时里,客舱当中甚至没有传来她的一声叫喊,安静地如同坟墓一样。

炉子生了起来,热水终于被送了进去,而沾满了鲜血的帆布则被送了出来。从分娩开始算起,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五个小时,即便在陆地上,这样的情况也是凶多吉少。

罗伯特和坎宁子爵都离开船舱来到了甲板上,将整个船舱留给温德尔小姐使用,船舱的舱门大开着,让些许新鲜空气可以流进那充满着血腥气的潮湿房间里。至于若昂·曼努埃尔国王,他依旧在自己的床铺上昏睡着。

下午四点左右,船舱里突然传出来了一声尖叫,很快又变成阵阵的呜咽,令甲板上的水手们都打了个寒战。他们纷纷停下了自己的工作,呆呆地看着罗伯特,那眼神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刚刚被判决永坠地狱一样。

罗伯特咬了咬嘴唇,走到船舱的入口处,轻轻敲了敲开着的房门,“怎么啦?”

回答他的只有温德尔小姐的呜咽声。

罗伯特只得走下通向船舱的楼梯,船舱里的积水已经被排了出去,然而舱室里的地毯和家具都已经遭到了不可逆转的破坏。皱成一团的地毯和被泡烂的家具被堆在房间的一角,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垃圾堆。

伊丽莎白王后呆滞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有一瞬间罗伯特以为她已经咽了气,随即他注意到了王后鼻翼的微微颤动,那是唯一她还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他又看向瘫软在床边的温德尔小姐,这可怜的女仆折腾了一整晚,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用颤抖的双手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呈现青紫色,像是一个未完全成熟的茄子,脐带绕在那孩子的脖颈上。

温德尔小姐看上去已经被吓呆了,她紧紧抱着那孩子,可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将他举的远些。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不敢看孩子的模样。

“大人,大人!”听到罗伯特的声音,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声嚎哭起来,“孩子死了……死了,上帝啊,我要遭天谴的!”

罗伯特一把将那孩子从她的手里夺了过来,解开了绕住他的脖颈的脐带。这孩子的身体还有着余温,并没有完全变凉。他用手探了探孩子的胸口,感受到了那里传来的微弱的心跳。

他掰开那孩子的嘴巴,朝里面吹了一口气,而后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微微摇晃着,每隔大约十五秒就重复一次这个循环。

过了大约几分钟的时间,那婴儿终于开始自主呼吸了,随即他就哭了起来,但那哭声是如此的微弱,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

罗伯特双腿一软,也跌坐在了地上,他长出了一口气。

“看呀,看呀,他活过来了,大人!”温德尔小姐止住了哭声,她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欣喜。

“是啊,您说的没错,他活过来了。”罗伯特似乎也颇为激动,“请您去拿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吧,这里没有丝绸,只能暂时用帆布代替了……对于王室的新生儿,这恐怕还是头一遭。”

温德尔小姐从罗伯特怀里接过那孩子,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在那里的一大堆细亚麻布当中翻拣起来。

罗伯特走到伊丽莎白王后的床前,她的眼睛缓缓地睁开来,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

他看向伊丽莎白王后的下身,暗红色的鲜血正从床单上向地上流着,就像是有人在床上打翻了一桶果酱。

在那一瞬间,罗伯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玛丽·都铎的影子,她坐在桃金娘树篱当中,两眼无神地看着池水当中云彩的倒影,从那两片死灰色的嘴唇里轻轻吐出重若千斤的预言:“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命运。”

温德尔小姐抱着孩子回到床边,那孩子蜷缩在细亚麻布的襁褓里,他的哭声比起刚才要响亮了不少。

“这是怎么回事?”罗伯特问道,“为什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我……我不知道。”温德尔小姐的眼睛瞪的滚圆,“我试着想要止住血,可是我做不到……它越流越多……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再一次带上了哭腔。

“没什么可做的了。”罗伯特背后传来伊丽莎白王后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她平日里的嗓音,“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温德尔小姐将那襁褓凑到伊丽莎白王后的面前,她想要将孩子递给伊丽莎白,可王后已经虚弱到抱不动自己的孩子了,她瘫软在床上,就连坐起身来都成了一种奢望。

“是男孩还是女孩?”伊丽莎白迟疑地问道,似乎既期待又害怕听到答案。

“是个男孩,陛下,是个健康的小王子。”温德尔小姐脸上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角难以抑制地向下滴落。

伊丽莎白看上去既没有欣喜若狂,也并不显得失望,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已经没有力气表露自己的情绪了。

“我恐怕没办法给他喂奶了。”伊丽莎白说道,“把孩子抱出去吧,让我和罗伯特大人单独谈谈。”

“可是……把孩子抱到甲板上去吗?”温德尔小姐迟疑地问道,“外面的风有些大,那些水手们看上去也很野蛮……”

“照我说的做。”伊丽莎白用丝毫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温德尔小姐只能行了一个屈膝礼,带着孩子消失在通往甲板的楼梯上。

罗伯特从墙角拉了一把还没有完全被水泡坏了的扶手椅,在伊丽莎白王后的床前坐下。

“我想这时候您需要的应该是一个牧师吧。”罗伯特看向伊丽莎白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怜悯。

“大洋中间可找不来一个牧师。”伊丽莎白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虽说已经油尽灯枯,可她做起轻蔑的表情时还是那样生动,“除非有一只鲸鱼这时候浮上水面,给我们吐出来一个约拿……不,即便有牧师,我也不会把剩下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忏悔上。”

“我本以为您会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呢。”罗伯特耸了耸肩。

“您知道我不会那样自降身价的,即使是在死前。”伊丽莎白轻轻咳嗽了几声,“既然上了赌桌,那么若是赢了就拿下全部的筹码,若是输了就弃牌走人。我懒得去原谅别人,也用不着别人原谅我,若是您喜欢这种烂俗的戏码,就去读读经书和赞美诗吧。”

“您是要和我谈谈这孩子吧,”罗伯特靠在湿漉漉的椅背上,椅子的四条腿同时发出可疑的噼啪声,“您想和我谈他的前途。”

伊丽莎白轻轻上下晃了晃脑袋。

“可是您一定明白,这孩子的前途完全掌握在爱德华的手里,他可以给您的儿子带上全欧洲最荣耀的王冠之一,也可以让他一无所得。”

“可他现在并不在这里,所以我只能先和您讲了。”伊丽莎白说道,“在我看来,和您讲与直接对他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我的孩子是他血缘最近的继承人,是我父亲唯一的孙辈,如果爱德华让他做继承人,那么王朝的继承就有了指望……他也许是坐不上葡萄牙的王位了,但不列颠的王冠理应由他来继承。”伊丽莎白的脸部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着,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火光,像是一根蜡烛在熄灭之前突然变得异常明亮。

“他会是血统最近的王位继承人,那些觊觎者们的继承权都排在他的后面,爱德华再也不会受到娶妻生子方面的压力了。他没有必要为了延续王朝去娶一个国外的公主,您也不再是阻碍国家传承的绊脚石……我的儿子是你们之间的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

“您说的听上去好像是我们欠了您的一个人情一样。”罗伯特苦笑了一声,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难道不是吗?”伊丽莎白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平日的自信,虽说虚弱,却丝毫不减其笃定,“如果爱德华没有子嗣,那么他还能把王位传给谁?格雷家的那两个傻姑娘?还是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王太子的儿子?您得承认,我的儿子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可以从小培养这个孩子,把他变成能够延续他的政策的继承人。”

她这话倒说的没错,罗伯特心想,这孩子的确在血统上排在第一位,当然这是建立在排除那可疑的父系血统的前提下。但那些传言毕竟是传言,只要爱德华国王承认他的外甥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那么他就是。归根结底,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呢?这种床榻间的秘闻,从古至今都是一团说不清的烂账,再多上一笔又有何妨?有了一个算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贵族和其他有继承权的王位觊觎者们会安分不少,官僚集团也会放心许多。

“您说的没错。”罗伯特点了点头,伊丽莎白王后的逻辑的确无可辩驳,“您的儿子的确可以为爱德华减轻不少的威胁,但他自己本身不就是个最大的威胁吗?历史上继承人反对在位君主的叛乱数不胜数,您自己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也许这孩子也继承了您身上搞阴谋的天赋呢,如果到时候他等不及了,做出像您一样的选择,那么我们又要老调重弹了!”

“我没听错吧,大人?”伊丽莎白王后惨笑了几声,“伟大的不列颠国王和他宠信的权臣,他们吐一口冷气,欧洲就要感冒;跺一跺脚,大陆就要颤抖。这样的两个巨人,竟然会害怕一个还在襁褓当中的孩子?”

“孩子会长大,巨人也会衰朽。”罗伯特淡淡地说道,“谁能够预言二十年后的事情呢?”

“您也说了,那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伊丽莎白伸手抓住了罗伯特的手腕,罗伯特试图将她甩开,可是她却越抓越紧,像是老鹰不愿意放弃一只过重的猎物似的,“等到他长大,等到他羽翼丰满,已经是二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如果爱德华和您愿意,在这二十年里随时都可以对付他……您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他的父亲……”

“那正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伊丽莎白似乎早就期待着罗伯特提起这个话题,“这是您和爱德华的双重保险……如果日后爱德华不想让他继承王位,只要公布他不是婚生子的秘密,那么他就自动失去了继承权……也许他会感到不甘心,会煽动起一场小小的叛乱,可那只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毕竟他最大的一张牌就是自己的血统,您废掉了那张牌,他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罗伯特目瞪口呆地瞪着伊丽莎白,“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您的儿子还是仇人?”

“您知道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他好。”伊丽莎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我的弟弟……我太了解他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永远不会放弃权力,因为失去了权力,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他选择的继承人不需要什么出众的才能,唯一的考量就是足够安全,不会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我既然要把我的儿子托庇给他,自然就要让他觉得这孩子对他没有任何威胁,这样我的儿子才能够平安长大!”

她狠命地抓着罗伯特的手腕,似乎把全身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如果我活着,那么这孩子还称得上是个威胁,而当我死了,这孩子就成为了爱德华的一笔资产。”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是有人刚刚捏碎了她的气管,“命运冥冥当中自有安排!爱德华的降生要了我们母亲的性命,他如今坐在王位之上……我的孩子也一样!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用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我现在明白了……”

她握住罗伯特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您想好给自己的儿子取什么名字了吗?”罗伯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转移了话题。

”塞巴斯蒂安,中间名就用爱德华和亨利。“伊丽莎白的两只手轻轻搭在自己身子的两边,“家族的姓氏就用两个伟大家族的结合吧……都铎-阿维斯……”

“塞巴斯蒂安·爱德华·亨利·德·都铎-阿维斯。”罗伯特点了点头,“如您所愿。”

“您看到我拿的那个小箱子了吗?”鲜血像决了堤一样,从伊丽莎白的下身涌出来,“在对面的桌子上,请您打开它看看吧。”

罗伯特站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小匣子,那匣子比起他预想的要沉重许多。

他打开箱子,看着里面那些光彩夺目的珠宝。

“这是我给爱德华的礼物。”伊丽莎白喃喃地说道。

“我还以为您打算把它留给自己的儿子。”罗伯特说道。

“财富有什么用?”伊丽莎白轻蔑地咳嗽了一声,“财富不过是权力的影子罢了,有了权力,黄金和珠宝不过是泥土和玻璃珠。有了权力,财富自然滚滚而来;没了权力,手里的财富也保不住。”

“三百万英镑……换一张继承人竞争的入场券。”伊丽莎白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毫无一丝血色的嘴唇,“这样的出价……足够有诚意吗?”

“陛下完全可以私吞了这笔钱。”罗伯特拿起几块钻石把玩着。

“他当然可以。”伊丽莎白看着罗伯特,从她的瞳孔里可以看到她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正如我说的那样……塞巴斯蒂安足够弱小……他什么……也做不了。”

“因此也就足够安全。”罗伯特将钻石放回到盒子里。

“打开……下面那一格……”伊丽莎白挣扎着说道,“在最下面……信封……看看……”

她似乎已经喘不过来气了。

罗伯特打开下面的一格,在那些债券和股票的下方,果然躺着一个小小的信封。

他撕开信封上面的火漆,从里面取出来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

“我,安东尼奥·德·阿尔贝托,葡萄牙宫廷侍卫,承认我是伊丽莎白太子妃头胎子嗣的生身父亲。”罗伯特惊愕地念着信纸上面的那一行字,在这行字的下面,是那个如今想必已经不在人世的意大利侍卫的亲笔签名。

罗伯特又看向信纸的底部,伊丽莎白用她娟秀的花体在下面写下了另外一行字:

“我承认以上信息全部属实伊丽莎白·都铎”

这位母亲亲手给自己的儿子头上挂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罗伯特感到自己像是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有了这张纸条,这孩子永远不会对爱德华造成任何威胁,即便他有朝一日变成了一只猛兽,他的脖子上也永远套着出生前带上的项圈……多高明的以退为进!

“您竟然做到了这个程度……”罗伯特惊叹道,“您给自己的孩子签下了一张死刑判决书!这值得吗?”

罗伯特永远也等不来这个问题的回复了。在面前的床上,伊丽莎白王后依旧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上方,她已经咽了气。正如她的母亲安妮·波林二十一年前那样,她在产床上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结束,一个生命的逝去,换取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女儿终究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罗伯特将那张纸条重新放进了信封,而后将那信封又放回了格子的底部,就像是它会咬人一样。

他将那匣子重新合上,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