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65节(1/1)

天子欲以毒酒鸩杀骁果北军的消息,已经在军中散布开来。分属不同军府的兵将,传递着同样的传言。没用一个时辰,这条消息便在整个江都东城都已经传开。事关每一名骁果军的性命,任是平日再如何从容又或木讷之人,这个时候都没法置身事外,全都四处奔走打探消息。

自从南狩江都以来,骁果军的军纪日渐废弛,这时候更是没人在意军法为何物。原有的军府限制被打破,士兵军将按着自己的口音、家乡又或是朋党划分聚集一处,彼此交换着自己所知的秘辛。时间一长,这种隔阂又被消除,所有人不管往日交情如何,此时全都变得热络起来,把自己这个圈子里的消息传向其他圈子,同时换取别人的消息。

众人不光认定自己的消息绝对可靠,也相信袍泽的消息肯定是真。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这些消息的来源,无一不是来自于城中关陇贵人府上的仆役亲信。这些贵人平日与圣人相善,行走宫中如入无人之境,更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所有的机密瞒不过他们。他们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就算其中一两个人所言不实,这么多大贵人总不可能全都听错传错。既然来自各府的消息相差无几,足以证明这事情是真的,圣人确实要对自己这些军汉下毒手!

这种情形下所传递的消息本就容易面目全非,何况在有心人的故意推动之下,事情也就变得越来越耸人听闻。就算是普通军汉不知其中究竟,为了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得不故意夸大其词,免得被人耻笑孤陋寡闻。言语中原有的破绽,也在这种传言中逐渐得到了补充,变得越来越像真的,也越来越容易让人相信。

这些军汉的行径,已经触犯了数条军法,按说足以处斩。哪怕是法不责众,这时候也该有军将拎着鞭子走来,一边大声骂娘,一边劈头盖脸打过去,将人群赶散了再说。可是此时,这些本应执行军法管束士兵的将领全都不见了踪迹,甚至有些军将和兵卒混在一起,口若悬河地宣讲着自家处境如何危急,大家命不久矣之类的言语,所谓军法成了一纸空文。

一座营帐内,二十几个军将挤在一处,满脸焦急地盯着正中的男子。这男子年过半百相貌堂堂须发斑白,头戴折脚幞头身穿常服,乃是文官打扮。骁果军作为天子的心头好,平素里横行不法飞扬跋扈,军中以力为尊,只敬佩那些善战多力的勇士,并不敬畏文人,对于文官根本不放在眼里。除非文臣本身是世家中人,又或者背后有哪位名门望族支持,才能让军将给几分面子,普通文臣根本不敢来骁果军营自取其辱。像这种一群军将围着一个老年文官,却不敢大声说话,反倒是眼巴巴看着,等待他给消息的情况更是前所未有。

老人扫视着眼前这些军将,手拈胡须良久未语。一旁一名中年军将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公台昔日为越国公幕宾时便与末将相识,算来咱们也算是多年故交。今日就请公台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说一句痛快话,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老人看看这军将,随后又看看其他人,一声长叹:“老朽不才,昔日蒙越国公抬爱结为姻亲,又得国公保举初为土木监,后为内史。不曾想,杨玄感之乱将老朽牵连其中,不但官职尽失,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若无虞公赏识,早已是家破人亡的结果。虞公视某为知己,军情机密尽数对我言讲。某若是泄露了机密,便对不住恩主。可若是不讲,又对不住故交。今日老朽要么忘恩要么负义,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这老人名为封德彝,乃是杨素在日最为信任的幕宾。因封德彝才具过人,杨素将自家从女嫁与其为妻,更拍着自己的床言道:“封郎终居此坐”,将封德彝看作自己的继承人。昔日曾举荐封德彝为土木监,协助杨素为杨坚修建仁寿宫,后又表其为内史舍人,也是风光一时的人物。

只不过好景不长,杨素死后封德彝日子就不大如意。又因为和杨素太过亲近,杨玄感之乱平息后,封德彝也被归入贼党之属险些丢了性命。不过此人长袖善舞与关陇勋贵多有结交,倾家荡产请托人情,靠着朝堂上关陇勋贵的保举得以免死,但是官职被夺成了白身。

封德彝野心极大,不甘心从此淡出朝堂,依旧四处钻营寻找机会复起。乃至杨广南狩江都,他也主动跟随,便是想要在江南寻个晋身之阶。

这个天下终归还是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封德彝结好世家,自然有所回报。杨广这几年杀人杀得手滑,朝中文武被杀戮太多人手不足,只能起复昔日得罪革职之人,封德彝趁机官复原职,随后又搭上了杨广的藩邸旧臣内史侍郎虞世基。封德彝虽是北人,可并非军功勋贵,而是士人出身且饱读经史学问出众,与同为士人的虞世基一见如故。

虞世基虽为杨广所重用,然则自身才具有限。善于书法文章拙于公务,处理朝政本就力不从心,更不知道如何揣度杨广心思,生怕自己一时不慎惹来杀身大祸。封德彝恰好是揣摩人心的好手,当年在杨素手下,便靠这份本领发迹,杨素都承认单论揣摩之才封德彝远胜于己。靠着这份揣摩本领,封德彝被虞世基引为心腹,以北人之身成为南相身边首席亲信。

虞世基经手之事绝瞒不过封德彝,一如杨广所要做得大事,绝瞒不过虞世基一样。帐中武人都是执掌军府的要人,不是下面那些小军将可比,更不敢随便下决断。固然信了宇文弟兄所编造的谣言,却又心存侥幸,想要再从旁人嘴里问个究竟。能被他们相信的人本就不多,能请到的就更少,权衡之下只好把封德彝请入军中当面询问。

之所以请封德彝而不是他人,便在于那说话军将。此人名为马文举,昔日曾是杨素手下第一斗将,如今则于骁果军中任职。马文举武艺勇力过人,只可惜昔日受杨素恩惠太重,以至于为杨广所疑,如果不是他一身本领委实高明,早就被赶出军营。饶是如此,他在军中身份也颇为尴尬,能做到虎牙将军已是侥幸,就算日后再怎么立功也不可能得到提拔重用。

这一文一武当年就颇有交情,如今更是同病相怜,是以马文举出面邀请,封德彝自无不应之理。只不过他人虽然到了军帐,却迟迟不肯开口,在场这些军将都是军中要角,众人加起来能号令大半骁果。这时候却只能乖乖在那等着封德彝开口,没一个人敢造次。

眼看封德彝为难,马文举又说道:“公台虽是虞世基心腹,却终究还是个北人。那些江南士人不会把你放在心中,更不会跟我们北人一条心。公台是读书人,道理懂得自然比我们这些武夫为多,兔死狗烹的话不用我多说,他们迟早会对公台不利。再说今日公台入营之事难免为虞世基所知,就算你一语不发便离开,只怕他也信不过你。”

封德彝脸上神色越发愁苦,不住地哀叹:“文举误我!老朽这把年纪,本想置身事外,不曾想最终还是没能躲开。他日若是走漏风声,老朽怕不是要千刀万剐!”

“公台多虑了。我们只要一句真话,日后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把公台说出,这总不为难吧?”

几个军将附和道:“不错!我等只求公台一句实言相告,别的什么都不要。谁敢泄露消息,我等绝不饶他性命!”

封德彝将手从胡须上移开,喃喃自语似地说道:“实言相告……这还叫不为难?你们这话着实可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不肯饶过旁人?也罢!与你们这等人也没什么好说,老朽还是回府向虞公当面请死才是,恕不久坐了。”

说话间他忽然起身向帐外便走,马文举连忙阻拦道:“公台,你且把话讲完再走不迟。”

“说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某都说过了,你们若是听不明白,那便是天意如此,老朽总不能逆天行事吧?为人理应趋吉避凶,和那班新贵多说几句话,说不定能交鸿运。和尔等这些冢中枯骨久坐,只会坏了流年。大家相识一场,你请我来我便来,你让我讲我便讲,这总对得起朋友了吧?还拦着老朽作甚?当真要坏了我的运道你才欢喜?”

马文举闻听此言,将身形挡在封德彝面前,随后堆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封德彝面前。

第七百零六章 屠龙(七十一)

因为自身遭遇的缘故,马文举在骁果军中是出名的暴烈脾性,话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此人性情暴躁与人难以共事。便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袍泽,也没多少人愿意与其相处。可是今天情形却发生了变化,往日连好言交谈都不懂的男子,忽然跪倒在封德彝面前,这个举动委实出乎众人所料,其他军将全都不知所措。封德彝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向旁一闪,随后才连忙伸手搀扶道:“你这是做甚?有话起来慢慢说。”

马文举身形如同磐石,任是封德彝来回推了几下,都不能让他移动分毫,大声说道:“公台今日不允文举之请,文举便不起来。公台若执意要走,就请先斩下文举的人头,再从某的尸身上踏过去!”

“这……这从何说起?你我相交多年,你这岂不是折煞老朽?”

“与其死在圣人手中,还不如死在公台刀下。你我相交多年,若是以文举这颗人头可以成全公台的前程,让公台得以结交东南士人,某又何惜此身?”

封德彝顿足道:“文举,你这是要逼死老朽不成?难道天下只有你不怕死?也罢!今日老朽自己糊涂入彀,丢了性命也怪不得旁人。要杀只管来杀,言语却是一个字都没有!”

说话间老人伸手便要去抽马文举腰间的直刀,可是他终究是个文官且年事已高,论及手脚利落,又哪比得上这些武将。不等他把刀拔出来,那些军将便一拥而上把封德彝团团围住,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声道:“还望公台设谋,搭救我等性命!”

在场这些军将官衔都不低,在军中亦是执掌千军万马的大将,头脑自然都够用。从封德彝之前的言语中众人已经听出他的意思,军中所传的消息没错,圣人就是打算对自己这些武人下毒手,要结果关中骁果性命。

如果说那些关陇大臣所说不足为信,封德彝乃是虞世基的心腹,且为了取信于恩主,早早就和关陇旧臣割席绝交,以至于朝堂上曾有关陇大臣破口大骂其为奸佞小人。这种人不会为关陇大臣说话,他所说的消息,肯定来自虞世基。

两相对照,看来此番皇帝确实要下毒手。马文举跪地拦路,便是向封德彝求计活命。众人眼下六神无主,不管是谁出主意都好,更何况封德彝本就是虞世基身旁谋主,自然是足智多谋之人,问计也是理所当然。

见此情形,封德彝也没了主张,一双老眼四下观望,扎煞着手要去搀扶,却不知该先扶哪个。过了片刻,又是一阵叹息:“你们快些起来!都是我大隋的好男儿,怎能跪我这老朽?你们这是要折某的阳寿阿!也罢!为了我北地豪杰不至枉死,老朽今日只好对不起恩主了!你们且起来讲话。”

眼看老人松了口,这些军将也自站起重又坐定。马文举道:“公台素有韬略,今日之事便请您代为设谋,为我等寻一条生路。日后公台有用我等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朽已是这把年纪,又有几年好活?再者泄露了这等机密,本来也活不了几日,还谈什么报答不报答。说到底老朽还是忘不了自己的出身,忘不了自己北人身份。虽说虞公待我有恩,可老朽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江南士人如此欺压我北地勇士。骁果军乃我大隋精华所在,就算是死也该战死沙场,不该死于阴谋诡计。可恨圣人为奸邪所蒙蔽,居然要杀死这许多勇士,老朽自从知道此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今日总算是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班江南士人当真混账!阿爷不曾招惹他们,他们反过来却要阿爷的性命,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一名军将怒骂着,随手便拔出腰间直刀:“不若我们现在便点起兵将杀入城中,将几个罪魁抓出来斩了!”

封德彝看着那军将问道:“斩了他们,之后又该如何?”

“之后……之后自然是向圣人说明原委,让圣人知道谁才是忠臣。”

“纠集部众攻杀大臣,你若是圣人,又该当如何?到时候只怕天下人都会说咱们本就该杀,那些江南士人才是忠良。”

被封德彝训了两句,这名军将却也不便发作,木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马文举出面解围:“我等都是粗人,只晓得拔刀杀人,不懂得设计用谋,还望公台不吝赐教。”

“赐教二字不敢当,只不过老朽纵然说了,也得有人肯听才行。若是我这里说完,大家反倒是一哄而散或指老朽为奸邪,那我又何必做这个小人?”

“公台乃是某请来的贵客,如今更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谁敢对恩公无理,先问过某的宝刀再说!”说话间马文举手按刀柄宝刀出鞘半尺,一阵虎啸龙吟声传出,腰间直刀出鞘半尺冷气森然。

在骁果军中人们只知马上承基步下来整,却很少有人提及马文举的名头。外人只当马文举武艺寻常,是以名声不彰。只有熟知其根底的人才知道,马文举当初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得越国公赏识,身为杨素心腹还能在骁果军内任职,也和这身武艺分不开。

只不过他的本领自成一家,出手都是致命杀招,根本不适合军中比武,军中大较比武很少参见,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手段自然就没有多少名望可言。此时其宝刀出鞘目露凶光,眼神在众军将脸上扫过。每个被他看到的,都觉得心里莫名打个突,竟是没人敢开口喝骂驳斥。

封德彝偷眼观看,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笑容:“既然文举如此,老朽也就不好推三阻四。列公都知道,老朽当年曾为土木监,监修仁寿宫。”

他突然说起陈年往事,众人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他说的话和眼下大事有何关系。可是偏又不敢打断,只好听着他提及前尘往事。

“宫室修成之日,先皇前来观看。不想当场便发了脾气,将越国公好一番申斥。先皇性喜节俭,嫌仁寿宫过于华丽靡费财帛过甚,心中大为不满。国公心中亦觉不安,便向老朽问计。恕老朽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先皇虽然号称仁厚,却也不过是和圣人相比略有几分慈悲而已,杀大臣的时候也不见手软到哪里去。越国公当时也担心自己首领不保,还将老朽好一通责怪。那时老朽便向国公献计,此事不必急,请独孤皇后前来观看便可解难。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皇后一见仁寿宫心中欢喜,圣人也就不再追问此事。这其中道理也不难琢磨,独孤皇后出身名门性喜奢华,打天下的时候迫于无奈被迫受苦,既然得了江山便想要享受一番,宫殿修得越华丽越对皇后心思。皇后又能做先皇的主,只要她欢喜便保证平安无事。天下万事一理,总要知道根源在何处,才好出手解决。”

众人面面相觑,马文举咳嗽一声:“公台之意,是说今日之祸根源不在那些江南士人?”

“他们算是罪魁却不足为祸首,若是圣人心思坚定,任是谁磨破口唇也是无用。被这些宵小随便说几句便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单凭那几个本地臣子可没这个本领。”

一名军将听出些许端倪,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封德彝:“公台莫非是说,圣人……”

封德彝点头道:“不错!老朽便是说圣人……身边有奸佞!”他说到圣人二字时刻意停顿片刻,仿佛是在指责杨广,又像是无意识地略作休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扫过每一名军将,盯着他们的眼神乃至表情不放。等到话音落地,他已然把众人的模样看得清楚,接着说道:“你们若想活命,就得将这个奸佞找出来,斩去他的首级!”

马文举立刻在旁附和道:“不错!公台所言甚善,如今圣人被奸人蒙蔽,我辈理当挺身而出清君侧!”

军帐内刹时变得安静无比,众人都没出声,全都看着马文举和封德彝两人。众将不是蠢人,自然明白所谓清君侧实则就是谋反。如今毕竟不是前朝乱世,武人靠着气力甲兵弑君如屠狗的年代已经过去,杨家父子两代努力维持的威权对于手下臣子亦有极大的威慑力。

他们敢杀几个大臣,或是斩些平民百姓,如果说对皇帝白刃相向,大多数人还是没这么大胆量。甚至有人已经猜到,马文举和封德彝很可能是早已商量妥当,一唱一和诱自己这些人入彀。这等大祸足以倾家灭族,众人既不敢也不愿胡乱踩进去。

眼看众人一语不发,封德彝嘿嘿冷笑两声:“老朽所言不差吧?只要我这话一出口,便能把你们这些自命英雄的鼠辈献出真面目。罢了,如今终究不是当年,愿意以性命给子孙后代搏功名富贵的好汉固然不见,就连事关自己性命都不敢去拼杀,这等废人又能成什么事?活该南人得势北人遭殃,尔等还是赶快去安排后事,再等着圣人的毒酒上路就是。饮酒的时候,千万记得多喊几声万岁!”

被他这一通贬损,众人都觉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去不与封德彝对视,却也没人作声。可就在这时,就听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呐喊。

第七百零七章 屠龙(七十二)

“你们这些腌臜厮,凑在一处胡乱嘀咕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讲,非要躲在帐内说话?莫不是讲什么犯禁言语,还是图谋不轨!”

说话间帐篷被人掀动,司马德勘从外面冲了进来。他此时已是满身铠甲,腰挎直刀背后背着数样短兵,一副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出征的模样。右手中紧抓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帐内众人包括封德彝在内,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主。哪怕是在尸山血海之中,也能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区区一颗人头吓不住任何一人。只不过这时候司马德勘忽然闯入,手中还举着首级,难免让人注意。在场众人一时都顾不上封德彝,全都看着司马,不知其突然闯入所为何故。

司马德勘大步来到封德彝身边,随后将人头朝众人晃了两晃:“此人乃是宫中内侍,来此传圣人口谕,命令城中骁果列队,等待圣人赐酒。”

这些军将一愣,人的头被斩下相貌扭曲很难辨出身份,再说宫中内侍无数,谁又能全都认识?但不管怎样,司马既然说自己杀了内侍,想必不是虚言。不管内侍所来为何,总归是天子身边的人,无故命丧军将之手,杨广又岂能善罢甘休。

司马德勘此举到底所为何故?是不是故意牵连袍泽?几个军将瞪向司马德勘,有人将手握向刀柄便想将司马拿下再说。可是马文举却更为利落,抢先一步抽刀在手,刀锋直指那名军将面门:“谁敢妄动,休怪某家刀下无情!司马做的没错,若是被马某遇到,也是一刀把这内侍杀了!如今人已经欺到头上了,还不舍死一搏等待何时?堂堂军将,就算是死也应死于沙场,仰鸩自尽又算什么好汉?我等都是大好男儿,有一身气力武艺,手下还有这许多肝胆相照的袍泽手足,就这么束手待毙就不嫌窝囊?左右人已经杀了,干脆放开手脚拼杀一场就是!此时谁若是三心二意,便是我骁果公敌!”

司马德勘此时已经发现了封德彝,他当初便是靠杨素发迹,对于封德彝自然也熟悉的很。两人之间颇有些交情,往来也颇为密切。直到封德彝投奔虞世基,为了取信于江南士人与一众故交割席,两人才没有了联络。今日眼见封德彝在此,再看他那副得意模样,心内为之一松。看来宇文家的谋主,多半就是此公。

封德彝当日为杨素智囊,谋略心机极为了得。宇文家此番以连环计一步步将江都局势推到这副模样,又有把握搅乱骁果,估计此公出力甚巨。有这么一位智囊辅佐,所定计策必然万无一失,自己也可以省去很多心力,只按着宇文兄弟的嘱托行事便是。司马当下接过话头:“马兄此言差矣,行大事不可勉强,否则上了战场也无法取胜。各位心中担忧之事某也能猜到,列公且随某往校场走一遭再做定夺不迟。”

这些军将猜不出司马把自己拉去校场的用意,但此时也容不得拒绝,只好随着司马走出军帐,直奔校场走去。不等来到校场,众将便感觉到情形不对。

原本街巷、路边都坐满了骁果军士,彼此之间互相询问消息,希望从别人嘴里弄些机密出来。可是此时街道上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之前的混乱喧嚣,如同南柯一梦。

有人把目光投向司马德勘,觉得是此人从中作怪。但是随后又觉得并非如此,司马那点手段自己还不清楚?他哪来那么大本事,让这些人心惶惶的军兵听令行事?

就在众人思忖的当口,眼前已经来到校场,随后众人便被一阵光芒晃花了眼睛。天空晴朗红日高照,阳光落在校场上,将校身上铠甲反光,众人眼前的仿佛不是兵马军阵,而是一座金铁铸造的城池。无数铠甲的光芒,照得人无法直视,只好将眼拼命眯缝起来,免得在人前出丑。

有上了年岁的军将带兵经验最是丰富,眯缝着眼睛看了片刻,随后啧啧道:“怕是这城里大半儿郎都到了,往日就算是操练,也不见这许多人马。再看看他们的甲兵,这才像是羽林郎模样!”

刀枪生寒铠甲泛光,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之前还是一盘散沙的骁果军,这时终于露出自己天下第一等精锐的本色。不但衣甲鲜亮器械精良,军阵亦是极为严整。步军阵势严整,盾牌在前弓弩居后,骑兵居于两翼。

江南之地本来没有多少马匹,更缺乏可堪甲骑骑乘冲锋的高头大马,是以骑兵往往不出名。眼下这些骁果骑兵的坐骑都是自北地特意采办的战马,膘肥马壮毛色鲜亮高大神骏,放到边关与突厥铁骑放对也不吃亏。

内中更包括一支全服武装的具装铁骑,更是威风八面。这种人马皆披甲且马身上备有厚毡的甲骑,在当今军中乃是最为可怕的存在,亦代表着一支军队的武力巅峰。在某些时候,交战双方各自拥有这种具装骑的数量,就能决定这场战斗的结果。

大隋一统天下富有四海,以庞大的国力供养军队,底蕴深厚惊人,具装铁骑的数量自然也最多。哪怕在辽东遭遇惨败之后,其拥有的铁骑依旧不是义军或是各地鹰扬府可比。即便是在晋阳休养生息多年又得了长安财货的李渊,在这方面同样大为不及。如果说长安城的万钧弩是大隋的坚盾,这具装骑便是大隋的利矛。只可惜这支长矛锋芒所向并非敌手,而是昔日的主人。

望着这杀气腾腾的军阵,众将一时都没了话讲。他们都是带兵的人,自然不会被军阵吓住。在校场列阵的,更有不少是他们部下,越发不至于被吓住。真正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的,乃是眼下这种情景。

这些军队隶属不同军府,各有军将统帅,除非是大将军的命令或者是圣旨以及兵符,否则任何一个军将都无权把这些军队统合一处。日常操练之时,也是按照各自建制训练不能统合一处。这些小军将也把这种兵权看得极重,不肯随便受人指挥。司马德勘到底有何本领,居然让这些人甘心听从调遣,乖乖集结列阵。自己为何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身为军将,兵权就是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亦是性命所系大意不得。自己手下的部队被外人掌握,就如同被人用刀压着脖项,心中如何不慌?

众人看着司马,只觉得这平素除了八面玲珑再无其他长处的军将,变得陌生且危险。不知该如何应对。

马文举此刻喝了一声彩:“司马好手段!这件事做的好!没错,与其在帐中商议,还不如出来问问儿郎们的心思。如今看来,儿郎们跟咱们一样,就是想要条活路。谁给活路,他们便跟着谁走。谁要是挡他们的路,他们便要谁的脑袋!列公,你我既为军将,就得为儿郎们着想,不能一味以官威欺人,你们说是也不是?如今儿郎们的心意已明,你们又待如何?”

他说话间两眼凶光四射,手按宝刀瞪着这些战将,其用意已经非常明显。

图穷匕见!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撕去了伪装露出自己真实面目。哪怕是再木讷的人也能看出来,司马德勘、马文举、封德彝这些人已经联手一处,今日之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仅凭他们三人,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声势,不问可知,在他们背后必有更为有力的人物支持,城中这几万骁果军已经被他们煽动起来,形成一股滔天巨浪,足以将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摧毁。

众怒难犯,将领此刻已经无法呵斥自己的士兵,更不能发号施令。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兵士的心意,由着他们心意行事。否则自己就得先成了他们祭刀之物。司马德勘带他们来这里的用意,也是以兵威相迫,要众人按自己心意行事。这些军将面面相觑,随后全都低下了头。

一个军将咬了咬牙:“既然军心如此,我等也无话可说。”

“如此最好不过!”司马德勘点点头,随后直奔校场上的将台而去,随着他登上将台,那些兵士也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此刻的司马德勘背后立有三丈六尺主将纛旗,头上有大红伞盖,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仿佛已经成为了执掌千军万马的元戎。伴随着他阵阵咆哮,士兵们以长兵击地高声应和,声如滚雷怒涛。

人多口杂,就算是校场上的人,也听不清大家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只知道一点,司马德勘要给自己一条活路,跟着他不但不用窝窝囊囊地服毒而死,还可以返回关中,回到自己的家园,这便足够了!

从此刻开始,自己这些骁果军不再忠与天子,亦不必效忠大隋,所有人只忠于自己,为自己的性命搏杀!谁拦自己的路,自己便要谁的命,哪怕是九五至尊,亦无例外!

封德彝看了看马文举,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悄悄拨转马头,向城外疾驰而去。大势初成,下面便要看他们的手段!

第七百零八章 屠龙(七十三)

江都城内除了杨广的宫室之外,便是随同圣驾南狩的众文武宅邸。南狩之初,北人宅邸多高大宽敞,既是表示优抚,也是尽量让他们的住处与长安相似,以免思乡之苦。可是随着时移事易,城中这些大宅如今已大半为南方臣子所有。即便是那些江南士族本地豪门在江都有自己的房舍,也会赐给田宅以示皇恩。至于这些宅邸之前的主人,不是被贬被逐,便是已经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