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56节(1/1)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推辞,神色间更是充满自信,认定徐乐会忙不迭谢恩。毕竟自家女儿的美貌自己知道,这个天下怕是没有哪个男子能抵抗爱女的容颜,徐乐也不例外。可是徐乐的脸上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反倒是显得很是疑惑,仿佛杨广方才所言,他根本未曾听懂。

第六百七十六章 屠龙(四十一)

“太上皇莫非闲来无事,特拿徐某做消遣来着?”徐乐憋了好一阵,才以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言语作为回应。虽然没有明着拒绝,但是这话一出口,便是把人得罪到极处。也不要说杨广,哪怕对面站的是李世民,听到这话也会气得勃然大怒与徐乐反目成仇,议亲之事不成多半还要刀兵相见。

徐乐也很清楚自己这句话会惹出怎样的后果,但是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他恨不得让事情变成这样,大家彼此方便。他做梦也没想到,杨广居然会想要招自己为婿。饶是他机敏过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招架,又该如何应对。

倒不是说徐乐于人情往来又或者婚姻之事上真的愚笨如牛,一旦遭遇不知如何应对。恰恰相反,徐家自徐敢至徐乐,祖孙三代头脑都异常聪慧,不管战阵还是人情世故都足以应付裕如。

固然徐敢对于世家门阀心怀不满,可是徐家的战功摆在那里。如果没有当年东宫之变,徐家如今早已经建立家号开府建牙,成为武功世家中的一员,即便不能和八柱国并驾齐驱,也相去不甚远。

差一点就成为世家中人,又怎会不懂正常的人情往来?婚姻嫁娶乃是人伦正道,亦是世家经营的一部分,徐家人自然不会陌生。只不过身为武人又遭逢乱世,便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徐家子弟向来把精力都用在操练武艺打熬筋骨上再不就是研习兵法操练士卒,顾不得其他,也懒得敷衍那些世家贵女做无谓戏耍。是以在外人面前,自然难免落个木讷的名号。

事实上徐乐生得英俊又体魄强健,神武边地民风又受胡人影响极为豪放,女子比内地的闺秀大胆得多。徐敢也怕自己孙儿血气方刚于女人身上惹出祸事,早早就加以教导免得他行差踏错。杨广的话说了个开头,他就明白其用意,只是没想到身为帝王的杨广居然会主动开口提亲。更没想到,提亲的目标居然是自己这个李渊麾下猛将。

杨广的话不能算错,徐家即便未成为世家,也是一只脚踩入世家门槛里的人,和寻常军将颇有不同。论及祖上战功以及过往,和杨家可以攀得上交情,甚至有些香火情分。这种情分在沙场上并无作用,可是在议亲的时候,却可以提出来攀扯交情以为助力。世家之间彼此联姻时,也会提及祖辈交情拉近关系,其控制中华数百载,百姓又如何能不受影响?哪怕是帝王之家,亦不能免俗。

八柱国彼此联姻,就是以这种方式为纽带巩固彼此之间的关系,哪怕某一家暂时失势,也可靠着这份香火情分再起。若是换作其他人,闻听此信自然会欢天喜地忙不迭答应下来,哪怕彼此立场敌对也没什么要紧。毕竟李渊与杨广的亲属关系无法割舍,若是成了杨广女婿便也成了李渊的亲属,日后便可靠着这层关系平步青云获得关照。

不管李渊对杨广如何看法,他眼下还是打着大隋旗号于大隋驸马就不能太过苛刻。哪怕日后李渊彻底举起反旗,也不会对杨家人随意杀戮。毕竟八柱国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李渊的亲属、部下中有不少也是杨广的亲戚。如果因为娶了杨广的女儿就要降罪,其他人又该怎么看?李渊的仁厚名声又如何保全?

是以徐乐如果应下婚事不但不会获罪,反倒会因此受到重用。建立家号成为世家的速度,也会比正常积功升转快出几倍。

哪怕因此要承受些风险,为了这位杨家帝姬也值得。其相貌、气质、出身均无可挑剔,以天仙形容亦不为过。若是在太平年月,这等女子便是男子梦中才能遇到的良配,而在眼下这等乱世,这女子便足以称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乱世妖姬!

也多亏她随驾南下,且久居迷楼之内素日不与人相见,否则就凭她的容貌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让多少男儿为其流血乃至丧命。徐乐相信,只要她愿意,一颦一笑之间,便能令手足反目袍泽成仇,多年至交说不定也会当场以白刃相向。

能娶到这等绝色,自是无数男儿心愿所在。不过这其中,却不包括他徐乐!倒不是说徐乐对这个女子有何敌意,而是这场联姻背后所暗藏的机关让他心中不满,干脆一口回绝。杨广甘愿以爱女下嫁,不会全无所求。在徐乐看来,正是因为自己败承基、来整的赫赫勇名,才让杨广愿意把自己招为东床。

除去杨广自己的爱将之癖以外,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如今城内局势。骁果军中尽是好勇斗狠之徒,杨广因为缺乏粮草以及懒于理事,把这支人马养得太过骄横,就连他自己想要约束人马都不是易事。

来整、承基这种勇将,才是军将服从的目标。杨广手下固然有沈光这等豪杰,可是在骁果军中并无多少威望,武艺又不及承基等人,靠他们无法安定军心掌握人马。哪怕杨广设法为骁果军解决了粮草,也未必能让这支人马完全听令。

事实上如今的骁果军距离失控不过咫尺之遥,全靠来整等人勉强维持不至于生出变故。可是一旦接下来杨广要对江南用武,彻底放弃返回关中的念头,军中的关中将士以及朝中那些关陇子弟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应对,便是杨广不得不考虑的大事。哪怕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也没有把握。这头由他一手缔造的猛兽,这时已然脱离了主人掌控,随时可能反噬。

要想镇住这些人,除去有充足的粮草供应,便要有一员无双虎将在手,让骁果军乖乖听令行事。自己便是杨广选中之人。败承基、败来整,骁果军中两大武魁败在自己手上,不管庙堂重臣对这场打斗如何看待,对于骁果军来说,自己都是一个传奇般的英雄。若是自己这个英雄成了杨广的乘龙快婿,这些人便会对皇帝多出几分敬畏,杨广再施展其他手段便能逐步夺回兵权让骁果军重新纳入掌握。

他倒是好算计!

这等算计算不得错,只可惜自己不喜欢。自己想建立家号成就大业,自会靠一身武艺气力去挣。以姻亲关系攀附权贵,岂是大丈夫所为?再说自己若真做了杨广女婿,李世民必然会承受来自建成方面的明枪暗箭。哪怕表面上大家不至于说三道四,但是暗地里的中伤离间也不会少,于二郎而言那等日子必然不好过,他要想成就帝王大业从建成手中夺取龙椅,希望便更为渺茫。

不管为了朋友之义还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这门亲事都不能答应。哪怕那位帝姬再如何出色,自己都不可能点头。至于如此决绝的反应之后,杨广是否会恼羞成怒推翻之前的成案,眼下却是顾不得。

杨广微微一愣,不曾料到徐乐居然是如此反应。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徐乐,问道:“怎么?你在长安已经定亲?”

“不曾!”

“难道朕的女儿还比不上一个浑身腥膻舞刀杀人的胡姬?你肯为了胡女去闯骁果军营,却因为担心触怒李叔德便不敢迎娶朕的女儿?”

“此事与他人无涉,而是某自家决断。当今天下未定主公大业未成,徐某身为武人,自当冲锋陷阵建立功业,岂能顾念儿女私情?况且我徐家子弟乃是靠着真才实学安身立命,不必仰仗谁人关照,更不曾想过攀附何人!”

杨广并未如徐乐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神色凝重,自言自语道:“像……当真是太像了……真不愧是卫郎君的子嗣,父子两人当真是一模一样。”随后他又问徐乐道:“如你所说,你只是不想为儿女私情分心,并非厌恶二娘?”

“我与她前后只见过两次,自然谈不到厌恶,然则不管是否厌恶,徐某都不会为杨家婿。太上皇还是收起这份心思,为帝姬另觅佳婿才是。”

杨广笑了笑:“你可知江都城内有多少少年想要迎娶二娘?放眼天下,又有多少人想要做我的女婿?你只为了对李渊尽忠,就舍下这么一段好姻缘,实在愚不可及!你对李渊忠心耿耿,却不知李渊对你……”不等徐乐翻脸,杨广自己便闭口不语,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此事说也无用,等你自己慢慢去问便是了。总之这件事别急着拒绝,朕也不会迫你答应。不过你眼下不可离开江都,否则……朕便立刻挥军渡江,联合瓦岗军讨伐李渊!你所谋不成,反倒坏了主公大事,怎么看也算不上忠良所为。”

徐乐勃然变色,杨广却洋洋得意。他抬起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挥刀砍头的动作:“你不必吓朕,这里并无外人,以你的本领取朕性命易如反掌,然则又有何用?难道杀了朕便能让你的谋划成功?朕少年戎马,也曾在乱军之中往来厮杀,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想杀尽管来杀,朕保证连眉头都不皱。大好头颅,谁当斫之?若是被你这等豪杰斩下人头,也算是不错的归宿。”

说话间杨广自顾自向树林外走去,从徐乐身边走过去全无半点停留,也不曾有丝毫提防,仿佛真的做好了赴死准备。看着他的样子,徐乐反倒不敢动手,只好看着杨广就这么从自己眼前走过,向树林外走去。

就在杨广走出树林不久,徐乐便听到外面传来阵阵颂圣之声,就在自己和杨广交谈之时,天子的钓钩上便多了一尾大鱼。只不过饶是徐乐并非江南子弟,也能看出来,这鱼既不识活着上钩,更不是这条小河中能长出。

这位天子好胜心重,连钓鱼都要胜过别人。只可惜天下豪杰终究不是水中鱼虾,不容他随意摆布!

第六百七十七章 屠龙(四十二)

宇文化及府中。

歌舞丝竹酒宴依旧,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承基与徐乐的比武,已经在骁果军中流传开来。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军汉,把这场打斗当成了消遣。尤其是那些参与观看并且下注赌东道的军将,更是成了酒桌上最受欢迎的客人。

军将们千方百计不惜钱财购来些许酒浆,虽说酒质粗劣味道呛人,充其量也就是边地贩卖的村酿水准,可是对于当下的江都来说,这是比金银绢帛更值钱的宝贝。如果不是那些骁果军将神通广大,连这种粗酿都已经难以买到。

被请为上宾的军将,便这么高居上座,一边喝着劣酒,一边吃着肉,口沫横飞宣讲着那一晚比斗的场景。把徐乐如何威风,承基又是如何败阵的情形描述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里,城中武人都已经知道,所谓马上承基马下来整,都已经成为神武徐乐手下败将。

江淮子弟和关中健儿各自的主心骨都吃了败仗,彼此之间倒是用不着贬损,不过来整和承基情况不同。来整为人豪爽,不大在意虚名,比武较量既是为了自家快意也是为了结交好汉,不把胜负当一回事。

可是宇文家栽培承基,乃是要让他振兴家业重振宇文雄威。平日里不光是以重金为承基铺路,也是刻意维持他的无敌战绩,以家族的力量把承基打造成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正是靠着这个名号,宇文家在骁果军中地位稳固,朝堂上关中文武中不少人地位出身比宇文化及更为显赫,说到对骁果军的控制,则无人能与其相比。

如今宇文家的这面金字招牌被人砸的粉碎,天下无敌的豪杰,也第一次尝到了败阵滋味。不管有再多说辞多少借口,败了就是败了。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有不少人等着看宇文家的笑话。便是同为关中出身的大臣中,也有不少人冷眼旁观,想要看看宇文化及该如何收场。

不曾想宇文化及的反应远比众人想象中从容淡定,依旧歌舞升平饮宴终日,压根没把这场比武当成一回事。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之余,纷纷猜测宇文兄弟到底还有什么绝招未曾施展。至于两兄弟心中谋划,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宇文化及与智及高举酒杯频频饮酒,眼睛也围着那些舞姬转动,表现得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若是有人离得近了便会发觉其中异常,两人身上固然有酒气,可是所持金杯中的酒浆并不浓烈。

两人作为关中子弟,喝不惯江南的酒,酒味浓烈的老酒才是他们心中首选。哪怕如今城中粮食日少酒酿难得,却也不至于让他们的饮食受到影响,不至于沦落到被迫饮这种寡淡酒浆的地步。惟一的解释便是,这些酒里面混入了大量的水,导致酒味如此寡淡。以两人的酒量,这种酒就算喝上一天也没什么要紧,是以两人的酣态,自然是装出来的。

两人一边看着美人,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言之事自然也不是往常那些荒唐言语。只不过靠着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女子曼妙歌喉掩盖,不为人所察而已。在场之人虽多,但是除了两兄弟之外,却无一人能听到他们交谈内容。

“骁果军中情形如何?”

“赖大兄平日维持,如今军中众将依旧惟我宇文家马首是瞻。”

“本来就是如此,大郎虽然败给徐乐,可依旧是军中第一猛将。那些穷汉谁敢不服?尽管上马较量三合,看看他们是否能活着离开校场!以为大郎败了一次便可夺某的权柄,简直是白日做梦!”

“大兄所言极是,只不过那些军汉固然不敢违抗我等命令,可是若说到大事上,只怕还是有些关碍。往日大郎威名在外,只要跟在他马后,便是必胜局面。如今出了徐乐这个变数,大郎出马胜负难料,军汉们心里便没了把握。若是让他们像过去那般,随着咱们冲杀只怕不易。况且这一遭不是对付那些豪强,军心稍有犹豫,胜负便难说得很。那位又把徐乐留在江都,不肯让他离开。这便更不好讲了。”

江都,充其量就是拖延几日时光而已。”

“来护儿这一两日间便要班师,江淮骁果精锐尽在其麾下,一旦他带兵回来……”

宇文化及一声狞笑:“那又如何?老儿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全靠来六郎那个混账东西为他支撑场面。小贼有勇无谋蠢笨如牛,对付他不费吹灰之力。所谓江淮骁果精锐,总共才有多少人马?况且南人柔弱不擅厮杀,当年我大隋舟师南下之时,所谓江淮健儿的狼狈模样又不是没见过。便是水战,也一样杀得他们落花流水,更何况陆地厮杀。倘若他们真敢和我关中子弟对垒,一时三刻之间,便能把他们斩尽杀绝!”

宇文智及对于兄长的见解也自认同,他虽然未曾赶上那场大战,但是听父亲及家中老仆讲过,当时隋军是何等英武,南军又是何等不堪。如今时过境迁,不过南人孱弱的印象,依旧镌于宇文智及脑海之中,自信有充足把握可以把南军斩尽杀绝。

他咬着牙关道:“到时候某第一个便要取来护儿的人头!不知好歹的老货,连左翊卫大将军的官职也敢夺去,真当我宇文家好欺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宇文化及冷哼一声:“我宇文家乃大隋柱石之臣,大人在日更是圣人臂膀。若是没有大人相助,圣人能否坐上这张龙椅都在两可之间。如今登上皇位便翻脸不认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次不光要向来护儿复仇,也要向那位讨个公道回来。别让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便能为所欲为。朕朕朕,狗脚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把金樽重重墩在案几上。

宇文兄弟对杨广的不满,便是来自于左翊卫大将军这个职位的更易。在宇文述死后,他们认定这个职位必然由自家承袭,无非是落到谁头上而已。没想到居然是江淮人来护儿坐了大将军,把这个职位夺了去。固然杨广也给两兄弟安排了要职权柄也不差,算是给予补偿,可是两人心中依旧愤恨难平。以往只是在言语中辱骂来护儿,最近却是把杨广也包括在内。

听到兄长这等大逆不道言语,宇文智及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是点头附和。等到把自己的酒喝下去,他才问道:“下一步如何行事,大兄可有主意?”

“这一计某早就想好了,若不是徐家小狗闹上这一场,我还不好施展。这次倒是他帮了我的大忙。”宇文化及冷笑一声,表情略带狰狞:“传令下去,即日起骁果军不得再从民间抓捕女子。除此之外,以往抓来的女子,也要发还本家。”

宇文智及一愣:“是我军如此,还是所有骁果都如是?”

“笑话!我们只管关中子弟,江淮骁果如何行事,乃是来家的事,我等如何过问?”

“如此一来,就怕军汉不服。再者说来,那些女子已经配给军将成婚,如何还能……”

宇文化及面色一寒:“这是圣人的旨意,谁敢违拗?如何发还乃是军汉的事,谁若是拖延不办,小心军法无情!”

“圣人这旨意……怎么这么蹊跷?”

宇文化及冷笑两声:“蹊跷?如何蹊跷?徐家小狗与承基比武之时,便要为这些女子出头。如今圣人把徐家小狗奉为上宾,自然对其言听计从,下这样的旨意不是寻常事?”

宇文智及这才明白过来,这所谓旨意与之前乱抓女人的旨意一样,皆是出于兄长命令,并非杨广的圣旨。上一道命令目的在于挑起骁果内部纷争,如今则是要骁果军对杨广生出怨恨之心,以便下一步行事。如此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兄长就要发动大事。

虽然对举事早就有准备,可是以往只是纸上谈兵。真的事到临头依旧难免心头乱跳呼吸不畅,过了好一阵,宇文智及才把这口气喘匀,随后对兄长道:“大兄,此事少不了大郎出力。可是他如今……”

宇文化及神情从容:“慌什么?我的儿子我知道,不会如此没用,更不会打不起败仗。这几日且随他去,到了用人之时,他自然可以为宇文家出力。”

宇文家后院内,槊风凛冽人影晃动。一身布衣的宇文承基手中挥舞马槊,如同发疯一般在演武场内练习槊法。他这条马槊已然更换,身上也未曾披挂,只是套了一身布甲。大槊施展开来,招数与之前全然不同。

昔日那种斗室舞槊不伤灯烛的小巧招式已经摒弃不用,取而代之的乃是一路大开大阖横冲直撞的槊法。这路槊法与时下斗将在马上所用武艺接近,但是招数远比寻常将领的武艺高明。槊出如疾风,招数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全无破绽,让人难以招架更别说反击。而且这路槊法并不以招数伤人,而是强调一力降十会,更多的时候乃是强迫对手与自己斗力,以膂力分胜负。

随着他的大槊舞动,插在演武场地面上的一根根木桩便遭了殃。这些木桩乃是上好柏木制成碗口粗细,长度约有八尺,三尺埋在地下固定,其余五尺留在地上作为标靶。承基大槊挥舞,马槊挟风持雷落于木桩上,随着一声声闷响,这些木桩应声断折,就像是一个个敌人被马槊击杀当场。

若是徐乐在此观看便会发觉,如今的承基一身武艺招数比起之前更为精熟,出手之间更是多了一股沛莫能御的杀气。武艺到了承基、徐乐这个境界,再想提升本领,除了锻炼体力修行武艺之外,更多的还是心境上的顿悟。很多时候差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旦凝聚起来,便是鱼龙之变,否则终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原地不动。

昔日的承基固然是少有豪杰,但是日子过得太过顺遂,缺乏足够的磨练。就像是一块上好胚胎,未经足够的锻打,不能算做宝刃。那一晚的战败,于承基显然是不小的打击。但是宇文承基不愧为天下顶尖豪杰,并未因战败就变得一蹶不振,相反遇挫越强,所差的那口气彻底补足。

如今的承基,就像是千锤百炼之后成型的宝刃,锋刃已成势不可挡。比起之前在江都东城与徐乐夜战的承基,如今的宇文承基不知要强出多少。一柄足以屠戮四方杀人百万的宝刀,于江都城内铸成,只是不知这口宝刀要饮多少鲜血,谁又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

第六百七十八章 屠龙(四十三)

长安城外。

大队人马自远方疾驰而来,漫天征尘遮蔽了太阳,无数旌旗如同云朵。关中之地本就风干多沙土,这支兵马行动速度又太过迅速。前面战马荡起的尘土不等落下,后面的马队便又跟上来。如此一来沙尘非但不落,反倒是越演越烈,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土龙,向着长安疾驰而来,似乎要一口把这座天下雄都吞入口内。

官道之上,数十名锦衣家将簇拥着一位衣甲鲜亮的少女,列阵迎接这支远来人马。少女明眸皓齿模样俊俏,头戴兜鍪身穿明光甲,携弓佩箭马上挂槊,俨然也是一位战将打扮,英姿飒爽不逊须眉,赫然正是李家九娘李嫣。

这位李家侠女本就是李家子女中的异数,虽为世家女,行动举止俨然如同侠少,家中人或是爱她或是让她再不就是怕她,总之容得她随性过活。天大的难处都有人出面为她扛下,是以李嫣自出生到现在,很少有过当真发愁或是难过的时光。

如今李渊权倾朝野,李嫣地位水涨船高,长安城内名门淑女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若神明不敢招惹。李嫣每日里不是骑马射猎,就是习练武艺,再不然就是四处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日子本应过得逍遥快活,不会有什么为难之事。可是此刻的李嫣满面惊慌之色,眼神中充满焦急与等待,俨然是惹了塌天大祸急等着救星的模样。如今长安城内,还有何等事能让李嫣如此为难?又有谁有这份本事做她的救星?

“二郎!”

随着大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近,为首之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马上之人相貌堂堂仪表非俗,纵然风尘仆仆也难掩其风采,正是如今带领大军为李家攻城略地,将依旧不肯归顺的隋军将领一一铲除的二郎李世民。

李世民脸上同样满是焦虑之色,与九妹重逢也未曾顾得上寒暄,而是一马冲出来到李嫣马前低声道:“你随我先入城再说!”随后两人双马并辔而行,把大队人马以及护卫家将都扔在了后面。

在李世民大旗之下,铁飞燕宋宝望着兄妹二人背影眉头紧皱,心内暗自嘀咕:哪怕是万马军中,也不见二郎如此模样。如今先是急急忙忙返回,又是如此惊慌失措,莫不是要出什么变故?自家流年不利,自从跟随徐乐便总是身陷险境乃至死里求生,好不容易攀上了贵人终于可以谋个发达,老天保佑千万别出纰漏才好。说起来这两兄妹都算是乐郎君的助力,难道这次的变化和我玄甲骑以及江都的乐郎君有关联?

李家兄妹一路无言,只是纵马疾驰,等到进了城李世民才低声道:“卫公……几时去的?”

素来风风火火的李嫣,这时也破天荒地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答道:“就在昨日。若是二郎早点回来,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他算不上什么好人,阴世师在城里胡乱杀人又带兵挖掘咱家祖茔,都和他脱不了关系。若不是念着他年事已高,早就把他杀了。如今他自己死了,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李世民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是说到底也是李某失信在先,若当真与此翁相见,只怕要惭愧得无地自容。卫公为人姑且不论,于大隋而言算得上一位忠臣,不想……居然是这般下场。”

李嫣却顾不上卫玄,“他左右都已经死了,二郎不必再挂念,眼下我们得想法保全着乐郎君才是。大人被大郎蛊惑,居然现在就要称帝,简直岂有此理!乐郎君还在江都,大人此时称帝,乐郎君如何能活命?我李家为了大业,已经等了那么久,如今为何如此性急,连这些许时光都等不得?卫玄就是被刘文静逼得进宫劝杨侑禅位,回家之后才一命呜呼。裴叔叔已经上了两次劝进表,再上一次此事便无可挽回。这两三日间,大人就要进宫受禅。偏生阿娘身体仍旧未曾痊愈,不知还有谁能劝得住大人。要不是阿嫂拦着,我就去寻大郎的晦气,同他撕打一番了!”

李世民此番带兵回长安,所奉的乃是李渊密令。本来他也在怀疑,战事进展的顺利,大人为何突然下密令要自己带李家这支精锐大军回师。直到不久之后收到九娘派心腹送来的书信才知,原来是父亲不想再等下去,急着登基称帝逼杨侑禅让。自己这支兵马,便是父亲手中一把宝刀,用来震慑长安城内对大隋仍旧忠心的文武,也是给杨侑警告,让他们认清大局,别想着螳臂当车。

其实早在起兵之时,李世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步。否则李家在晋阳打磨爪牙,一家人赌上身家性命所图又是什么?难不成真的给杨家做忠臣,重整山河让杨家江山稳固?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只不过父亲的心,是否太急了一点?如今天下未定局势未明,瓦岗军战于东都,突厥虎视眈眈窥伺晋阳,刘武周又冒大不韪投靠胡人,江南还有大隋名义上的天子杨广以及他手下那几万骁果。在李世民看来,这正是群雄逐鹿之时,李家虽然看上去最有希望得胜,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有变数。此时称帝很容易让自家成为众矢之的,实在得不偿失,稍有不慎更可能满盘皆输。

九娘说得也没错,徐乐眼下还在江都,这时候称帝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且不提徐家与李家的交情,单说徐乐的手段就值得李家为他多等待一段时间,自己此番领兵出征每战必胜,玄甲骑当居首功。乃至有些地方看到玄甲列阵,就吓得魂飞魄散主动投降。

徐乐为李家练出这么一支强兵,更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他身在险地,李家就算为了保全他,也不能选这个时候公开称帝造反。父亲素来稳健,又惯用韬晦之计,这次怎么如此心急?

李嫣见李世民不语,又问道:“二郎待会见了大人,可曾想到该如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