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248节(1/1)

“人都说荣国公家中六郎为人粗鲁不善交际,如今看来想必是传言有虚。独孤备身居然为他的事居然亲自来此说项,足见六郎手段非常人可及。放眼江都,除了圣人之外,怕是没几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惊动独孤将军金身大驾吧。”

在宇文承基对面的,乃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其人长身大面身材魁梧,一望可知也是个勇武有力的军汉。其身上未着甲胄,而是身着小袖足踏快靴,头戴折脚襥头,打扮得干净利落。眼看承基面色不善,男子连忙辩解:“大郎言重了。某的为人大郎是知道的,拙嘴笨舌不善交际,说话更是不知轻重,往往自己得罪了人还不知晓,是以不敢和人交际。来六郎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什么交情可说,真要说情分,也是咱们的情分更深。”

说到这里男子看了看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又干咳两声:“某此番前来也不是冲六郎的面子,而是为了承基和令尊着想。自古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收手了,再闹下去只怕对谁都没好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关中来的使臣,我们总不能让圣人落个辱使的名声。”

宇文承基对面的男子名为独孤开远,其祖父乃是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之父,当日北周八柱国之一的“独孤郎”独孤信,其父独孤罗则是独孤信长子独孤伽罗胞兄。从这一层关系论起来,独孤开远与江都宫内大业天子杨广以及如今虎踞长安的李渊,还要算作姨表兄弟。

只不过独孤开远乃是独孤罗庶长子而非嫡子,当年独孤信随魏孝武帝入关与北齐高欢交恶,出逃时太过仓促,未来得及将独孤罗带走。独孤罗因此落入高欢之手,少年时受尽苦难折磨,生计都无从维持,全靠同宗独孤永业照拂,勉强得保性命而已。直到大隋混一南北,独孤伽罗与长兄相认,独孤罗才否极泰来重获富贵。

人穷乍富难免放肆,独孤开远便是独孤罗初得富贵之后酒后荒唐的产物。因生母地位卑下,自己也不受父亲喜爱,这独孤家庶长子的身份,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实利。再者独孤伽罗为人严苛,杨广与长兄夺嫡时千方百计讨母亲欢喜,不得不压抑自己本性装出一副清心寡欲模样,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心中积了不知多少怨气。

等到母亲身故自己登基,便恢复本性格外放纵,对于母亲宗族更谈不到关照。独孤开远能当上千牛备身,全是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气力,一刀一枪积功升转,这个皇亲身份所能提供的助力颇为有限。

不过于江都城内文武而言,对于独孤开远多少还是有几分忌惮。毕竟杨广喜怒无常性情难测,如今大隋江山摇摇欲坠,说不上什么时候天子便会重用亲族,是以城中武人对这位备身大多给几分面子,于其请求一口拒绝且冷语相待,怕也只有宇文承基才做得出来。

眼看独孤开远口气缓和,一副哀恳模样,承基态度非但未见和缓反倒是越发冷厉:“独孤备身此言差矣!逆贼李渊悖逆人伦天地不容,我辈身受皇恩,理当将其满门诛灭食肉寝皮!徐乐为逆贼股肱,鱼俱罗将军之死、长安之失皆是其一手为之。只待圣人一声令下,某便带领兵马将其人头斩下!徐乐从人亦是贼属,理当一同问斩,何况这几人负隅顽抗,杀伤十余条人命。论公论私,他们都难免一死,某就是现在斩下他们的首级也不过分,又怎么算得上辱使?难道独孤备身以为,逆贼也有资格遣使下书不成?又或者是独孤将军念着骨肉之情,想要从中说项,保全这几人性命?”

他这话问得甚是歹毒。独孤开远与李渊之间虽是亲戚,但是往来极少,哪怕多疑如杨广者,也并未因此就怀疑独孤开远,反倒依旧委任其千牛备身的要职。毕竟李家身为北地世家之首,亲眷关系遍布朝堂,就算杨广想追究也有心无力。世家门阀交际遍天下,真要是追究起来,杨广自己都株连在内,又哪里算得明白?

可是亲戚终归是亲戚,这时候该提防的还是得提防。尤其在李渊起兵之后,其关中亲族纷纷起兵响应,像是华阴令李孝常这等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族,都举兵归顺且献上永丰仓存粮以资军食。朝堂之上对于李渊的宗族亲眷,也不可能不加以防备。

独孤开远命运多舛,是以早就养成谨小慎微的性子,生怕行差踏错招致祸患,对自己身上这层逆贼亲属的关系格外在意。自从李渊起兵之后行事越发低调,生怕与人结怨,把此事翻出来做文章。此时听宇文承基这般言语,心中既怒又惊,脸色由红而紫,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宝刀刀柄怒骂道:“你竟敢血口喷人!真当阿爷是好欺的?”

宇文承基却对独孤开远的举动无动于衷,冷声道:“我等武人都是直性子,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哪里顾得上多想?独孤备身说自己有口无心,某又何尝不是?倘若言语间有何不当之处,独孤将军大可当面说明,何必动怒?难不成是被人说中了心事?”

“某好心相劝,你竟恶语相伤,看来这天下只有好人做不得!”独孤开远这时也回过味来,宇文承基浑身甲胄,那条赖以成名的马槊就放在身旁不远处。自己一身便服短兵,与他厮并起来肯定没有便宜可占。再说事情闹出去,只怕难逃一个被人戳破心事恼羞成怒的评语,其后果并非自己所能承受。

想明白这一切,独孤开远便也打消了动手的念头,可是心中一股恶气委实难舒。瞪着宇文承基怒道:“此番六郎只想保下这三个人,不愿把事情闹大,这有何不妥之处?连这点面皮都不给,你当真是要把事情做绝?大家本应是袍泽手足,可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倘若荣国公他日持圣旨前来,你也不肯放人?”

“笑话!此事某并未做错,又何必卖情面给六郎?他若是不服气,便自己上门来讨要,打得赢我便能带人离开。再不然荣国公能从圣人那里讨来旨意,某也自当遵旨行事,否则谁来也没得商量!”

宇文承基看看独孤开远,停顿片刻语气略有些缓和:“独孤备身一番好意,某并非不知。可是咱们关中子弟,几时沦落到要向那些江淮人卖放人情的地步?咱们骁果军中关中子弟足以护驾回京讨平逆贼,用不着来家父子出阵!他的面子我给不给,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备身随侍圣人左右,于宫中之事并非一无所知。那胡姬去了何处,你我心知肚明。这三人本就是还不出的,你又何必让自己为难?”

独孤开远看看宇文承基,又看看他身后韩家兄弟。宇文承基摇了摇头:“还两人与一人不还并无区别。所以放人之事莫要再提,想要领人,让他靠自己的本事来夺就是。天色不早,这牢房不是待客所在,某也就不多留独孤将军了。”

任是脾气再好之人,这时也没了好话可说。独孤开远瞪着承基切齿道:“既然大郎心意已决,某也就不多说了。还望你好生想想,切不可逞一时意气坏了大事!告辞了!”

望着独孤开远的背影,宇文承基心内暗自叹息。独孤开远为人不错,此番前来更是一番好意,自己不该如此对待。可是自家事自家知,身为宇文家的子弟,便有许多的身不由己,这个面子自己不能卖也卖不起,只好做一回恶人,把他赶走了事。更何况身为斗将,自己最大的消遣便是与本领高明的斗将比武较量。

与来整交过几次手,彼此的手段心里也有数。既然徐乐可以在角抵中胜过来六郎,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对头。人说马上承基马下六郎,这回也要让徐乐看看,自己步下的本是如何。

他回头看了看韩家兄弟,又转身看看关闭的房门。这里乃是江都东城的地牢,地点固然隐秘戒备也很是森严,按说想要找到这里都不是易事,更别说突破重重警戒来到地牢之中。不过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又有什么资格做自己的对手?能把长安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导致城池易主的人,理应有这个本事来到自己面前。

承基心中转动着念头,已然来到马槊之旁,将兵器抄在手中横持。几个呼吸间便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有个预感,今晚徐乐一定会来到此,与自己分个高下,是以必要保持最佳状态迎敌。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天下无敌之人只能是承基,不会有第二个!

第六百五十章 屠龙(十五)

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乃是江都东城的地下牢狱。几万精力旺盛的壮汉聚集一处,倘若没有法度约束再辅以刑罚,怕不是没多久就要把天捅个窟窿。不管杨广对骁果军如何放任,宇文父子对于关中骁果军将再怎么亲厚,该有的规矩刑罚也不能缺失,否则便是宇文父子怕是也难免呼喝不灵。是以在东城建立之初,便修有地牢,以便于关押不服军令又罪不至死的军士。宇文承基所在的,便是这地牢的最深处。

独孤开远怒气冲冲走出牢房,面前便是悠长甬道。和房间内灯烛通明的情形截然相反,甬道两侧墙壁上虽有放置火把、松明的卡座,但是大多数都空着。只有零星几支火把插在上面,火苗摇曳如同鬼火,整个甬道被这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得如同森罗地府。

骁果军都是艺高胆大之人,在这些人中靠着一身本领脱颖而出挣得千牛备身官职,更不会是无能怯懦之辈。独孤开远虽然很少来地牢,对于甬道情形也不怎么熟悉,但是漫步其中倒也不至于紧张。他此刻的心思不在于甬道情形,也不在于自家面皮受损,只是在脑海里反复思忖着宇文承基那几句话。

能在天子身边当差,自然不会是愚顽之辈,军将耿直也不代表无谋。事实上独孤开远嘴上不说心如明镜,于当下城中局势看得清楚。骁果军内部之争实则是庙堂之争的延续,如今随驾南狩的臣子也同样分为两派。

以宇文兄弟等人为代表的关陇大臣,与虞世基、许善心、来护儿这干江南文武之间已呈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之势。而河东人裴蕴更是与虞世基等江南人亲厚,让关陇大臣越发感觉孤立无援。

人离乡贱,普通百姓背井离乡总会感觉孤立无援,庙堂诸公其实也相差无几。他们自长安而至江都,心中本就觉得委屈。又见天子重用者皆为藩邸旧人,在朝堂之上何尝不是感觉孤立无援,心中难免生出怨怼。寻常百姓此等遭遇也不过是恨天怨地骂娘而已,这些名门望族阀阅子弟却有着足以倾覆天地的力量。

关中骁果横行不法行事跋扈,乃至刻意惹是生非,此番更是不惜与长安来的使者结怨,这背后少不了关陇大臣支持。按说李渊如今席卷关中,关陇众臣家眷田产尽在李渊掌握之中,理应对其示好。可是这些人故意反其道而行,既是向天子表现忠心,更是一种威胁。自己这些人为了大隋天下,不惜抛弃祖业宗族,圣人又何以相酬?倘若依旧重用那些江南士人,这些大臣乃至骁果又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想到宇文承基与自己说话时的神色,独孤开远心中莫名发紧,总觉得其眼神中那份杀机并不一定只对着自己……如今的江都如同架在火堆之上,偏偏天子一无所知依然故我,这可如何是好?自己是不是该冒死进谏,让圣人有所察觉?可是……

独孤开远刚想到这里,忽然心中生出一丝警觉。这份警觉并没什么来由,纯粹是武人本能的反应。多年习武加上过人的警惕,让独孤开远六识格外灵敏。他能为杨广信任随扈左右,也和这份机敏密不可分。

虽说眼前依旧是晦暗不明,也看不到什么异常,可是独孤开远还是后退半步身形下蹲,右手紧握直刀刀柄,瞪着前方甬道喝问道:“前方何人?出来说话!”

“神武徐乐!”一声大喝自黑暗中传来,证明独孤开远并非疑心生暗鬼。随着答话声,一道黑影在甬道中蹿出,如同猛兽下山一般,朝着独孤开远疾扑而至。以独孤开远的目力以及反应,也只勉强能看清是一条人影,却看不出对方的五官相貌乃至身体特征。

到底是千牛备身,独孤开远名号虽不及承基、来整、沈光等人来得响亮,却也绝非庸手。甬道并不宽绰,没有多少左右趋避的余地。眼看对手扑来,独孤开远直刀出鞘,刀锋在面前画了个圆弧,乃是一记攻防兼备的招数。

身为天子护卫,心思与普通军将并不相同。独孤开远从听到徐乐的名字那一刻,就没准备靠一己之力将其斩杀。虽说武人都有争胜之心,但是更要有自知之明,尤其身负护卫皇帝重责,就更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行事。

独孤开远并非好胜之人,更没想过通过斩杀徐乐在军中扬名立万。相反,他与人交手时也从未想过靠一己之力取胜,就如同护驾一样,只要能拖住对手合众人之力将其拿下才是本分,自己是否能独享功劳并不重要。

牢房虽然算不上重地,可是同样有兵马看守。独孤开远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一路走来所见看守不下二十人。只要能拖住徐乐一时三刻,这些援兵赶到,又或是宇文承基闻声赶来,任徐乐多好的本领也难以逃脱。

若以刀法论,在骁果军中独孤开远的刀法算不得出挑,可若是他一心死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军中第一等刀客也休想速胜利。几次军汉比武,独孤开远都是以善守闻名,乃至有人称他为“铁门闩”。

他算定徐乐此来不可能身穿披挂,出手更为果决。一刀出手刀锋三变,竟然在一刀之间便威胁了徐乐上中下三盘。若是其退后变招,自己这三变之后又能衍生出九个变化,虽说不能伤人,却能拖延对手行动,百试百灵从无虚发。

可是他这一刀三变刚刚挥出,还不容得使出九化,就觉得右手手腕被一股巨力击中,仿佛挨了一记铁棒,又像是挨了记重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折断之声,只觉得手腕痛楚难当,再也握不住刀柄,手中直刀脱手而出,直贯入甬道的土墙之内,只听“嗤”的一声响也不知贯入墙中几许。

徐乐自黑暗中冲出,手中并未拿兵刃。身为上将固然是靠着战马长兵征战沙场,但是赤手格斗也是必备的本领,否则迟早会因为手无寸铁而任人宰割。独孤开远刀法虽然高明,可是徐乐乃是徐敢一手教养出来的超等斗将,又岂会把独孤开远的刀法放在眼内。

不搞阴谋诡计,没有那么多鬼蜮伎俩,奉行心中“直道”。这既是徐乐的为人,亦是他武艺的特点,而这等直道而行一往无前的武技,恰好是独孤开远这等刀法的克星。再加上徐乐那双夜眼,一腿踢出便将独孤开远手中直刀踢飞。不容其反应叫喊,徐乐合身前撞,以人为兵以肩做槌撞向独孤开远!

一声闷响伴随着半声闷哼,独孤开远的呼喝声只发出一半,就被生生撞了回去。在徐乐大力撞击之下,身形倒飞而出正撞在甬道墙壁上,发出第二声闷响,紧接着人如同一滩泥一般软绵绵地瘫倒于地。

鲜血顺着独孤开远口、鼻乃至耳内流出,五脏六腑都几乎挪位。就连独孤开远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断了几根骨头,只是觉得一身气力正飞速流逝,就连想抬手都做不到。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只见徐乐步履从容地从自己身边走过,抬手从墙壁处拔出自己那把直刀,随后提着直刀向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走去。

神武徐乐……果然名不虚传!独孤开远此刻无力言语,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在心里还是为徐乐喝了一声彩。若以身份立场论,自己理当盼望宇文承基获胜拿下这乱臣贼子。可是以当下江都城内情形,乃至整个大隋天下论,徐乐若败只怕大局顷刻崩坏。

这一战徐乐必须赢!他也有这个本事赢!可是承基……千万不能死!

独孤开远在意识消散之前,心中只剩了这一个念头。

徐乐却顾不上理会独孤,他手中持独孤开远的直刀,自己的宝刀则挎在腰间未曾拔出,一路大步急行,不多时便来到甬道尽头,望见那扇木门。徐乐脚步不停,人朝着木门冲去,来到木门附近时才大喝一声:“神武徐乐来也!”

房间内宇文承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手中马槊微微抖动,似乎也在为即将迎来个有资格挑战自己的对头而兴奋不已。承基并没有出手暗算之意,反倒是后退半步,给徐乐留出足够的空间,随后从面前案几处拿起兜鍪,自己戴在头上。

伴随着一声咔哒之声,宇文承基的面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如同鬼魅一般的朱漆面相。

就在这时房门洞开,一身夜行衣靠的徐乐手持直刀破门而入与宇文承基对面而立。徐乐的眼神先是看向了宇文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随后又死死盯住承基。承基掌中马槊前七后三怀抱二尺,槊锋遥指徐乐,挑战意图十足。

直刀对马槊,一身布衣对阵介胄之士,这一场比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却又容不得推脱拒绝。唯有一往无前,以死相搏!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屠龙(十六)

槊锋抖动,如同毒蛇吐信。上好精铁制成的槊锋在烛光下泛射出耀眼光芒,随着宇文承基的手臂抖动大槊嗡嗡有声,槊锋如猛兽毒牙,向徐乐发起致命撕咬。

徐乐身形闪展腾挪如同游鱼,在斗室间左右移动,自独孤开远手中夺来的直刀交于左手,右手从腰间将自家宝刀抽出,双刀在手如同光轮,遮、挡、磕、架,把身体裹了个严实。

若是独孤开远在此目睹,只怕要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引以为豪的护身刀法,在真正方家眼里,却不过是小儿把戏。战阵之上,以兵器遮护身形拨打雕翎,乃是上将必有手段。能够招架格挡漫天箭雨的刀法,又岂是独孤开远这种单打独斗的护身刀法能比?

徐乐性情直率心性骄傲,从来喜欢抢攻而非防守。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容不得他随性而为。这是一场从开始就充满不公平的比斗,宇文承基满身披挂徐乐却只着夜行衣靠。在这个时代,介胄之士代表了一个武士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布衣短兵的侠少武艺再如何了得,遇到这等铠甲在身的武士都要退避三舍。而在顶级斗将的较量中,差了一分一毫便是生死之别,何况是如此悬殊的差异。

徐乐惟一的凭仗便是地利。斗室狭窄并不利于长兵施展,而一身甲胄的武士在腾挪纵跃方面,也注定不如布衣之士利落。依靠身法闪避对方攻击,找机会近身相搏,才有一线机会取胜。

然则随着宇文承基马槊挥舞,徐乐发现自己的谋算有误,地利非但不在自己一边反倒是被敌手牢牢占据。承基不但力猛槊沉,心思也格外敏捷。自己自出世以来所遭遇的顶级斗将中,单以谋略而论,只怕还没一个人能赶上面前的对手。

从一开始承基便给自己挖好了陷阱,他想必不知在这斗室之中练武多日,对房间内布局乃至规模都了然于胸。其所占位置也是用心挑选,只要伸直手臂舞动马槊,便可以将面前大半个房间笼罩其中。不管自己如何躲避、跳跃,都无法逃出马槊的攻击范围。从动手开始,自己轻装便利的优势便被抵消,如果不改变方略注定死路一条。

一槊当胸刺来,徐乐身形微微一斜避开锋芒,双刀十字搭花附于槊杆之上,一记顺水推舟去斫宇文承基的手指。承基也不变招只是手腕用力,槊杆一阵颤抖,双刀便被弹开,随即大槊横扫向着徐乐腰间猛抽而去,徐乐缩颈哈腰避开大槊,试图欺身抢攻,可是承基的变招也极为迅捷,已然用槊钻封住了徐乐进攻的路线。

想必韩大就是被这厮擒住的!徐乐心中已然对承基的武艺有了初步判断,除了力大槊沉出手敏捷这些斗将都具备的本领之外,他的槊法别具一格,便是自己都未曾见过。明明是力大无穷的虎贲之士,使得又是马槊这种战阵兵器,大开大阖十荡十决陷阵破敌,乃是看家的手段。这等武艺施展开来,千军万马都阻拦不住,斗室之中各种陈设自然难以幸免。

然则宇文承基虽然出手势如霹雳雷霆,乃至大槊舞动时斗室内隐有风雷之声,可是那些烛台乃至蜡烛都完好无损,最多是几支蜡烛被大槊舞动时带动的金风吹灭,却并没有烛台或是蜡烛损毁。这等手段就算是徐乐自己,也万难做到。

倒不是从此就能认定承基的本领在自己之上,最多算是术业专攻,各家有自己拿手的本领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可是从这一手徐乐就能断定,承基绝对是自己出世以来所遇敌手中最为难缠的一个。

沙场斗将能练就这种小巧本事已是不易,肯花心思去练这等功夫,就更不是常人所为。毕竟这种马槊绣花的武艺真放到沙场上,并没有多少用处,以大毅力练就这么一份本领,又把这份本领的运用发挥到极限,这种心性的上将,绝对是一号劲敌。

马上承基,步下六郎,如今看来这话也不十分准。宇文承基只不过是更习惯马战而已,如果真的步下死斗,心性单纯的来整,怎么看也不是承基的对手。如今江都城内,不管马上步下,若是比身法、角抵、投矛等本领或许难说谁一定夺魁,可若是真的比并战阵武艺生死相斗,魁首一定是宇文承基!

他之所以选择这间斗室与自己交战,便是要将天时、地利、人和悉数算计在内,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等心思缜密之人,自然将斗将能够想到的败中取胜手段悉数考虑进去,想要以此等招数取胜和送死几无差别。

以徐乐的心性以及目下局面,最为妥当的办法就是放开手脚以力取胜,靠着真实本领一刀一枪把承基打翻在地。可是人力有穷,不管徐乐再如何胆大心雄,也必须承认,披挂整齐横槊以待的宇文承基,绝不是自己靠着两把直刀便能战胜的对手。

以膂力论,徐乐并不见得不敌承基,可也不至于强出多少。从兵器上,他却吃了大亏。宇文承基手中马槊乃是将门子弟可以当作传家宝传承的宝槊,不但质地坚韧刀枪难损,而且分量格外沉重,正适合承基这种力大无穷的战将使用。自己手中直刀分量太轻,与马槊这种兵器正面硬拼注定吃亏。可是承基槊法施展开来,几无破绽可寻,自己想要近身相格却怎么也抢不进去。斗力不能胜,又无法一巧破千斤,眼下自己似乎当真陷入了一个无解死局。

承基手中大槊越舞越快,徐乐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少,双刀与大槊碰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接连几击之下,饶是徐乐神力无敌,却也要担心宝刀脱手。就在此刻,他的眼神转动,忽然将目光落在两旁那些卧兽烛台之上……或许这就是机会!

他心念转得快动作更为迅速,想到此处并不耽搁,先是飞身避开承基马槊横扫,随后趁着身形下落当口,双刀互搭,以刀身对着烛光一晃!

这两柄直刀一柄来自执比贺,乃是执必贤不惜千金为爱子所购的宝刃。另一口来自独孤开远,亦是大隋将作监中能工巧匠穷尽心力打造的上好兵器,论及锋锐并不逊色于执必贤所持神兵。两柄宝刀皆是百炼钢打造,刀刃锋利刀身光滑明亮宛如秋水。这时为烛光一照,泛起两道耀眼光华。

两人的兵器在烛光下都会反射光芒,不过并非刻意为之,并不会影响打斗。徐乐这一下却是计算了方位角度,刻意以烛光乱敌人眼神。饶是承基见机得快,被这光芒一照也不由两眼发花,下意识闭目后退,同时一声怒吼,手中大槊舞动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几声闷响响起,已经有几座烛台翻倒,上面的蜡烛纷纷落地,甩得到处都是。狂怒出手的宇文承基,这时也没法保持之前的力度与节奏,破坏烛台打灭蜡烛在所难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徐乐固然能够断定自己无法靠短兵战胜承基,承基也知徐乐本领绝不在自己之下。一旦被其成功近身,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便有可能悉数丢失。因此这时以攻代守,槊法越来越猛烈,势如排山倒海又似万马奔腾,这时不管是谁想要趁虚而入都难免粉身碎骨!

不过徐乐从一开始想得就不是进而是退,他以双刀晃动逼退承基之后,并未趁机进攻,而是飞身疾退,面对承基背对房门,直撞出房门之外。

身为战将,首先便要懂得选择战场,一味猛冲猛打并非勇猛表现,最多只能算作鲁莽。骑兵不利于水泽树林,步兵则不能在平原上和骑兵对冲,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地势交战,亦是为将者应有的本事之一。既然房间是承基选择的战场,对他也最为有利,自己便换个地方就是了。徐乐相信,承基不会放任自己退出不追,这便是斗将之间的默契,也是武人的骄傲所在。

果然,就在徐乐退入甬道不久,一阵甲叶铿锵之声伴随着军靴囊囊声在甬道内响起。宇文承基手提大槊追逐而出,他和徐乐一样都是夜眼,哪怕徐乐穿着夜行衣在甬道里也藏不住身形。

追出三十几步之后,他便发现了在前方持刀以待的徐乐,随后也站住身形。马槊依旧保持前七后三怀抱二尺的架式,脚下马步稳牢如同落地生根。从开始交手一语不发的承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堂堂神武乐郎君,就只会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再不然就是逃走么?”

话音刚落,徐乐的身形已经向他扑来,口内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将双刀朝着承基身上拼力斫去!斗将的体面终归不是靠词锋而是靠刀锋去赚,大家谁笑到最后谁才有资格说话!

对于徐乐的攻击承基不慌不忙,手中大槊抖动,槊锋迎着徐乐的身形疾刺而去。

叮当作响火星乱冒,两大顶尖斗将的交锋再度展开,一如龙,一似蛟!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屠龙(十七)

易地而战,情形果然和方才大有不同。正如疆场撕杀一样,有些时候撤退乃是为了进攻,另外一些时候进攻则是为了更好的撤退。兵无定势水无常形,不存在一套包打天下的战法,也没有练成之后便一成不变无往不利的武艺。大军作战如是,两人生死相搏也是同样道理。

徐乐选择撤退就是为了将甬道作为战场,让承基失去地利。他相信承基和自己一样,都是夜晚作战不受影响的夜眼,哪怕斗室内毫无灯烛也能看清对手所在不会影响武艺施展。之所以广布明烛,与其说是为了厮杀便利,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体面着想。

毕竟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宇文家的后代子孙,哪怕是军功将门后裔,也难免沾染世家门阀子弟的豪奢风气。何况宇文承基之父,又是以荒唐闻名的与文化及,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不管是摆出天价的烛光阵迎敌,还是练了那一手力度收发随心,舞槊不灭烛的本领,都是世家子展现自己财富本领的手段。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光鲜,更要与众不同受人赞颂,这就是出身世家的军将与寻常武人的区别之一。

江阴为水乡,地牢难免潮湿发霉。方才交手的房间里显然日常用香料熏过,味道才不至于那么刺鼻,到了甬道里霉味就不受控制地向人口鼻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咳嗽。徐乐相信,宇文承基这种武人中的贵公子,绝不会常年在这种环境中练武。更不可能牢记这条甬道内地形尤其是甬道各处宽窄尺寸,固然自己对于甬道不算熟悉,他也同样陌生,在这里交手,大家都觉得束手束脚,于地利上彼此都不占,便可扯个直。

事实证明,徐乐这一遭果然赌对了。承基的大槊刺、挑、盖、打依旧不受影响,可是当他想要像之前一样,将大槊做棍棒横扫时,却出现了小小的波折。

甬道的宽度比那间房间略窄,墙壁也不像房间里那般平滑。毕竟是囚禁军汉的地方,又不是圣人宫殿,工匠修筑时对这等细节并不用心。即便是监工,也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部分做文章。是以甬道里有些地方厚些,有些地方又薄了几分。

他掌中大槊横抡之时,槊锋便挂到了墙壁略略凸出的位置,这一招略有些停滞。好在承基神力惊人,手中马槊也锋锐异常,手臂发力,大槊冲破阻碍继续扫出,前后也不过是眨眼工夫。

可是对于上将来说,这一眨眼的迟滞也足够了。徐乐选择甬道交锋,等得就是这一刻,眼下终于被他抓住机会又怎会放过?就在承基发力舞槊的刹那,徐乐已然如同猎豹般扑出抢入中宫。自两人交手到现在,徐乐第一次得以与承基近身相搏,他的双刀终于有了斩到承基身上的机会。随着一声怒吼,双刀抡动如同雪片,向着承基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