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54节(1/1)

一路战战兢兢之中,王佑终于被引到了执必贺的所在之处。门外亲自守着的是失巴力,看到掇吉引王佑前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王佑入内。

王佑下意识的正正衣冠,颤颤巍巍的入内而去。

光线昏暗的屋内,执必贺已经收拾好了形貌,再无此前那个已然有些乱了分寸的模样,花白胡须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端然正坐在胡床之上。只有扶在膝盖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泄露了一点执必贺的本心。但是此时心惊胆战的王佑,哪里又能注意得到?

王佑步入室内,不敢听从箭孔处传入的营地嘈杂喧嚣之声,深深拜伏下去。

执必贺一笑:“起身罢,此处简慢,犯不着如此大礼了。”

王佑挣扎几下,才爬起身来,心下已经无数次后悔自己怎么要走这样一遭。嘴唇嗫嚅几下,想说几句过场门面话,却觉得唇舌之间干燥得厉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执必贺笑意不减,淡淡道:“贵使想必也知道了,咱们这算是败了一阵,刘武周这家伙,真是硬得很!草原男儿,有一说一,没打赢就是没打赢。不过就算某藏着掖着,这败军的模样也是遮掩不住,贵使说是不是?”

王佑这时候终于挤出几个字:“是,是……”

是字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又赶紧摇头,带得整个身上都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执必贺看到王佑这个模样,只是付诸一笑。

这名使者派来,一听姓王。执必贺就知道是王仁恭的族人出身。这些世家出身之人,多半就是这个模样。几百年高高在上的地位,已经养得他们绝大多数人既骄横又懦弱。当年突厥还臣服于大隋之际,执必贺也曾经随着阿史那家入中原朝见过,那些负责抚循突厥部的贵人,但凡世家出身,谁不是这般模样?

据说大隋天子虽然出身世家,但是家世浅薄,当年都是一群鲜卑六镇戍卒出身而已。父子两代,都想根除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世家中人。据说还开了什么叫做科举的,只是从贫寒之士当中选拔人才。不过这位大业天子,也因而这些举动,几乎将大隋江山要彻底丢掉了。

若不是世家,当年司马之晋,怎么会丢掉了江山,让中原成为草原民族的牧场数百年之久?若不是世家,怎么如此强盛的大隋帝国就告崩塌,给了突厥人崛起的机会,让执必部都能压服边地数郡?

倒是刘武周这等出身贫寒之人,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想及刘武周,执必贺脸颊又抽动了一下,转瞬间又平静了下来。

他始终不相信,刘武周会为了这个大隋丢弃不要的马邑郡,和执必部死拼到底,将他好容易得来的成就,全都用来和执必部死战消耗干净,最后落在王仁恭手中,身死名灭!

倔强也好,老糊涂也好,军心动摇,随时可能影响到汉王地位也好。在短暂的犹疑惧怕之后,执必贺还是决定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待翻盘的机会!

心思一定,所有顾虑自然就被抛之脑后,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过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解决什么麻烦而已。几十年生死一线中闯荡过来,执必贺早已心志如铁。

只不过偶尔想及那个直冲到自己面前的玄甲身影,那面甲上张牙舞爪的愤怒金刚之像,执必贺还是忍不住手脚会微微颤抖!

心思清明不少之后,看到王佑这个模样,执必贺在心中,还有余暇暗中嘲笑一下。

看王佑实在怕得厉害,执必贺笑着摆手:“贵使又未曾说错什么,这般模样做甚?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王佑爬起身来,垂手躬身,只听执必贺继续说下去。

此前王佑还有一些世家子的骄傲自矜,但是看到这么多青狼骑血淋淋的败退回来,在奴兵头上杀人泄愤,王佑的那点胆色,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只想活着能离开此间而已!

执必贺手指敲着膝盖,沉吟道:“……既然败了,那就得认。刘武周我们执必部一家,是啃不下来的。王太守愿意与执必部会盟,这事情,某也就应下来了。某就在此间不走,等王太守发兵北上,某再配合南下,打垮刘武周,拿下云中城!你告诉王太守,此刻再不动手,也就迟了,执必部撑不住北返,他就知道刘武周的厉害了!某可不觉得,马邑兵能强过执必家的青狼骑!你就回去和王太守说,某在这里撑上一月,他不出兵,某便北返!让他自家和刘武周分出个胜负来……若是王太守会盟心诚,及时北上,击败刘武周后,某只与王太守平分云中之地,将来王太守意欲南下,某还遣青狼骑相助,就是这个条件,只等王太守一言而决!”

王佑唯唯诺诺,掐着手指记下执必贺所说要点。只等执必贺说完放行,他就不管不顾的赶紧离开此间!

执必贺说完这一长番话,见王佑只敢点头不敢搭腔,知道这家伙已经破胆了,笑笑摆手:“去吧,将某的话一字不易带到!”

王佑如蒙大赦,就要行礼下去。执必贺阻止他动作,温言道:“途中恒安兵阻路,也怕你有个万一,某让失巴力遣人护送你,总会保你平平安安入善阳就是。才值败仗,也没什么程仪好送了,只能祝愿贵使一路顺风。”

执必贺话音方落,失巴力已经入内,对王佑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佑终于行礼下去,说话都顺畅起来,语声当中,只带着满满的能离开此地的庆幸:“多谢汗王,小人定将汗王之话一字不易带到,郡公那里,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为汗王促成会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南下(四十六)

雪原营地之中,仍然是一片喧嚣而难以收拾的景象。

多少青狼骑乱纷纷的东一团西一簇,围着火堆在纷纷的雪花中,或者埋头吃喝,或者低声议论,有些情绪失控的还在大声喝骂。

而百夫长十夫长这些骨干,和王帐护卫一起,只能警惕的注视着这一切,不敢上去收拾秩序。这个时候再以强势手腕镇压,只怕真要激出兵变来!

大家只能防着有头脑实在发热的,如果鼓动兵变,那就得断然出手,甚或还得护着执必贺脱离此间。

但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一场惨败之后,精力体力消耗殆尽,又是如此冰寒天气,这样激愤情绪,就在如此低温之下,总会慢慢平复下去。然后执必贺与一众亲信再出而收拾局面,重整军心。

只不过这军心士气,再怎么重整,一时间也回不到此前了,再碰见徐乐跃马阵前,只怕这些青狼骑也再难上前迎敌。没有半年以上的修养生息,愈合创痛,青狼骑再难恢复此前那种凶悍暴戾敢战之气了。

王佑就在失巴力带领的数十名王帐护卫的簇拥之下,匆匆从这些散乱的青狼骑中间经过。

绝大多数青狼骑,都已经麻木了,灰心沮丧,只顾吃肉喝酒,懒得关顾身周一切事物,一场激战之后,自家到底是死是活,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但仍有不少青狼骑,在王帐护卫经过之后,冲着队伍大声叫嚣。

“汗旗都看不住,你们占了最好的草场,用最多的奴口,南面的缴获也尽着你们,养出的都是一群废物!”

“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冻也冻死个人,既然打不赢,就快往北走啊!”

“老汗老了,拿咱们儿郎的性命不当回事了。咱们也打不动了,放咱们回去也罢!”

青狼骑叫骂之声扑面而来,有些激动的还按着兵刃挪动几步,似乎要挤过来的模样。

王帐护卫一个个都神色紧绷到了极处,死死的按着腰间刀柄,一声不吭的加快了在营地中穿行的速度。

被这些王帐护卫夹在中间的王佑和两名从人,王佑不用说了,面如土色,几乎在马鞍上都坐不住了。他那两位从人,算是惯走塞外草原的轻侠,胆气过人,这个时候都做好了死在这执必部营地中的准备,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发生兵变也似!

王帐护卫穿过雪地,直入雪原。那些青狼骑终究没有闹得太过火,还是各自回到了火堆旁边,继续吃肉喝酒骂天骂地。

王佑坐在马背上,如此天气,都觉得汗透重衣,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身后营地中传来青狼骑伤号一阵又一阵的哭嚎之声,让王佑觉得自己还在重重地狱当中。不要说原来追随王仁恭所在的通都大邑首善之地了,就算善阳城,此刻想来,仿佛都若天堂一般。

失巴力看着王佑失魂落魄的模样,淡淡一笑:“大使别怕,我们突厥男儿就是这样,只服气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贵人,一旦谁不能领着他们打赢,带着部族一路朝上,就要闹起来的。不过有某护着大使,不也平平安安的出来了么?这些狼崽子,还是怕某的,大可不必担心。”

王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只是诺诺称是。

失巴力又叹了口气:“老汗真的是有些老了……”

这一句话,哪怕胆战心惊如王佑,都觉出有些不对来。但身在突厥人地盘,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失巴力也没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摆了摆手。

十名王帐护卫上前,除了每人坐骑之外,还有一匹备马。备马鞍侧,一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

失巴力笑道:“辛苦这么一趟,总该有点礼物,不然王太守得嘲笑咱们执必部不懂礼数。大家都是要长远打交道的,可不能让王太守小瞧了咱们。你这两名从人,实在不成,怕是护不周全大使,这一个十人队,就陪大使回返,总能平平安安保大使到善阳,还有些小小礼物在马上,请王太守和大使笑纳……就这样吧,大使请了!”

失巴力在马背上抚胸一礼,然后就毫不犹豫的策马转头而去,只丢下王佑一行人在雪原之中。

王佑呆呆的还未曾完全反应过来,那十夫长不耐烦的催了一句:“快点走罢!想在这里冻死不成?”

王佑这才掉转马头,在那十人队的护卫下寻路避开刘武周他们所在,踏上回返善阳的道路。

寒风扑面而来,离开执必部大营越远,王佑的头脑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一个念头就在胸中冒了出来。

这似乎是失巴力在以执必部主人的身份,在向王仁恭带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转眼这念头就被王佑丢开不想,自家只要回到善阳就好,这条性命就算是回来了,还管执必家这些事做什么?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和这些突厥人打交道就好!

烽燧之中,执必贺在箭孔处,静静的看着王佑被失巴力护卫着走远。

掇吉侍立在后,犹豫半晌,终于问了一句:“老汗,真的不撤军么?”

执必贺迟缓回首,淡淡一笑:“撤不得啊……”

掇吉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执必贺拍拍这老军奴的肩膀:“某都知道,某都知道……”

掇吉垂首,再也不说什么,仿佛就准备沉默到天荒地老。

执必贺轻声道:“真想知道,这刘武周,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盘算啊……”

马邑郡这场风暴,参与其间之人,都想争取主动权。执必贺冬日断然南下,也是为此。但是这北面战场的主动权,却被拥有徐乐这员悍将的刘武周所争取到!

此时此刻,执必贺只有硬撑等待!

执必贺再也不和掇吉多说什么,缓缓离开箭孔,直走向自家儿子养伤休息之所。

执必思力喝了不知道什么样的草药,又因为失血太多,一直在昏昏沉睡。几名巫医在旁照料者他,看到执必贺进来,几名巫医忙不迭的抚胸行礼离开。

执必贺坐到执必思力榻侧,看着自家儿子那称得上英俊的面孔。

执必思力在昏睡之中,突然喃喃自语:“阿爹,那徐乐,那徐乐!”

执必贺抚摸着儿子头发,轻声安慰:“一切有阿爹在,一切有阿爹在……”

执必思力又继续沉沉睡去,而执必贺坐在榻侧,垂老之像显露无遗。谁也不知道,这位执必部老汗,还能在这样的局面下,支撑多久!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南下(四十七)

善阳城中,一片热闹之后的寂静。

唐国公三子入城,王郡公突发豪情,以这边陲郡城难得一见的盛典迎接这河东军代表!

马邑越骑为前导,鼓吹仪仗遮天蔽日。王家李家数百锦衣家将护卫车杖,华服精甲遮天蔽日。

到得郡守府邸,王仁恭降阶亲迎。郡府之内设宴,三割九献,胡姬回旋,做彻夜之饮。王仁恭身份在此,一迎便罢,若是作陪,这位唐国公三子也承担不起。但是王仁恭带在身边的王家子弟,尽数为陪客,欢宴至于达旦。

世家饮宴,有在自家庄苑之中,持续达数个日夜的。这次欢宴,限于条件,也就一夜而已。

但这一夜,郡守府中烛光高照如昼,丝竹之声传遍全城,世家锦衣子弟谈笑之声越过高墙飘荡在夜空之中。在郡守府外,数百锦衣家将,连同一身甲胄的马邑越骑在雪中值守。如此盛景,才让这边地郡府的百姓,知道了世家风范的一角!

而在这饮宴之所外,马邑郡中,谁也不知道,在更北的云中之地,刮起了巨大的暴风雪,而在暴风雪中,数百上千云中男儿,正在与胡族大军舍死忘生的苦斗!

一夜饮宴之后,李世民才扶醉而归。宴会现场,王家子弟多有醉倒不省人事,但李世民还强撑着回了馆驿。李家王家锦衣家将护卫,如此场面,又引得善阳城中上下,一阵赞叹惊呼。

世家威仪,小小展露一下,都是远远超过这个世上其他人的存在,对于百姓而言,就是神仙中人!

可数百年来,这些神仙中人,对芸芸众生,既不仁慈,更不关注。

馆驿之中,已经洒扫一新,所有破旧的地方,全部都修补完毕。而馆驿中使用之人,也尽是挑了温顺伶俐了,各种器物用具,俱都是重新精心制备过,不少想必还是从王仁恭府邸中搬出来的。这些世家所用器物,从来都是自家养的工匠们不计成本的制备出来,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一夜饮宴之后,李世民仍然未曾去睡,换了家常袍服,未曾戴冠。只是简单的束了头发,彻夜之饮,只让他眼眶略微有点阴影,但一双眼睛仍然锐利。站在二层小楼之上,肩宽背停,负手看着楼外飘飘洒落的小雪。

在善阳城中,雪势并不是很大。但向北而望,天边层云堆积,正不知道在北面何处,一场狂风暴雪正在这样的天候下卷动。

脚步声响起,却是一身重裘的长孙无忌走来,看着李世民背影,也忍不住微微赞叹了一下。

虽然和李世民亲眷关系极深,是以牢牢绑在了这李家三子的战车上。但是长孙无忌要是不求更进一步,他也是世家中人,只要为一富家翁,求一朝中闲职以庇子孙,谁又会去奈何他?

这李家三子,身上自有一种英风锐气,能吸引人效力。在李家被兄长所打压,在晋阳城中为所有世家中人所嘲笑诋毁,还被发配到善阳城来,不能参与李家化家为国的关键一役。换做常人,早已颓废不能自已,或者就向兄长输诚,只求将来兄长接位之后,能保全自己首领。更加不堪,就是恣睢暴戾,将胸中郁气化为对下人们的残暴。

世家嫡位之争,数百年来,就是这般无情。每个世家光鲜门面之后所掩盖的那些龌龊,身为世家中人,长孙无忌再清楚不过。

而李世民则不一样,如此重压,如此打击之下。仍没有半点消沉颓唐之意,在这形同流放的边僻之地,仍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

如此人物,怎么能不值得追随?而且他和李世民两人,志向又是如此相投!

听到长孙无忌的脚步声响动,李世民转过头来,朝着长孙无忌一笑:“安排得如何了?”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你的居停所在,但凡贴身所用之人,都换了从晋阳带来的家生子。馆驿中人,不能入内院一步,到处关防也已经布置。你尽管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