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54节(1/1)

王仁恭虽然为马邑太守,但从来没想到要扎根此间。所行之策,都是竭马邑郡财力以养出一支精兵,坐待天下之变。所以将地方搜刮得极狠,力保他直领五营精兵兵强马壮。地方上就靠这些老人维持,只要不出大乱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陈凤坡这种在地方上任职多年,协和各方,还能维持住局面的老兵油子,还真的不能将他说赶走便赶走,不然地方上闹出乱子怎么办?

下马威被这般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石朝志也只能罢休,反正他此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石朝志忍气站定:“今夜收拾好营垒,我的兵马漏夜将陆续赶到。明日你精选出若干向导,领我们去桑干河谷,徐家闾处!”

陈凤坡弯腰躬身领命:“这都是卑职分内的事情,一定办得妥帖。”

石朝志挥手:“去安排罢,今夜有进无出,明日便出发!”

陈凤坡领命之后,恭恭谨谨退了出去。

此刻营地之中,火光燃动,自己麾下兵士不断给召来,但营门口要害处,都被石朝志部下看住。今夜之中,这个营地有进无出,就是防走漏消息。

石朝志领本营亲卫直入神武县中,不经过县署就控制军营要害,并弄出这么大动作来。县中文臣,一句话没有多问。世家子掌地方,又有鹰扬府为爪牙,这个世道,真惹上他了,脑袋掉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那几名被罚跪的军士,也被放过,这个时候都凑到陈凤坡身边来:“陈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陈凤坡却一扫面对石朝志之际镇定的笑意,满脸忧色:“不知道徐家闾怎生惹到了咱们这位王太守!”

一名兵士反应过来:“徐家闾,徐老太公?”

陈凤坡点头:“岂不正是!快遣人去通传老太公去,咱们能做的,也就是这点事了。”

兵士皱眉环顾左右:“可善阳来的这些家伙……”

陈凤坡拍了那兵士脑袋一记:“这是神武!还怕找不到人带信?这么大的营地,难道能处处看紧不成?快点遣人去给老太公捎个口信!”

兵士捂着脑袋,匆匆而去,三下五除二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陈凤坡却看着四下戒备的石朝志部下,神色郁郁:“老太公,你怎么就惹上了王太守呢?同是乡里,我就这点本事,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七)

从县中漏夜疾驰而来的侠少,一脸灰尘,仰脸看着寨墙上的杜充。

杜充一时间都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最后竟然讷讷的回了一句:“韩家阿约并不在闾中,你找他作甚?”

徐老太公徐敢,当年白手起家开辟出这么一个徐家闾来,一弓一马镇服桑干河谷,在神武县中也有交游如陈凤坡这等老兵油子,北上做生意更和罗敦乌头等人都有了交情。但毕竟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年来,徐敢困居于徐家闾中,少有出来走动。当年名声,渐渐随风散去。而徐乐又被徐敢看得太死,这一代中,徐家闾还有点名声的,就是小门神韩约而已。

一两年前,神武县中侠少与外来强龙放对,小门神韩约出手,操着一面铁盾一人就干翻了对面七八条汉子,当真是在侠少中打出了威名!

而且韩约性子敦厚朴实,谁有麻烦都愿意伸把手帮忙,在神武县中人缘也相当不错。

陈凤坡手下找到这名县中侠少,听闻是徐家闾有事,这名和韩约有一面之缘的侠少,二话不说就连夜策马赶了过来。偏生还遇到一个懵懵懂懂的杜充,这名又倦又累又紧张的侠少急得真是要跳脚。

到了冬日,闾中住户不用下地去干活,闾门平时就封着。杜充给吓懵了,也不知道去打开。

那侠少仰着脸看着杜充,看他只是挤出来一句韩约不在家。也不开闾门放他进去。

这侠少摇头长叹一声,指着杜充道:“走这一遭,我对得起和小门神的交情了!告诉闾中主事之人,说是乐郎君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遣麾下越骑营来洗徐家闾了!天明就应该上路,早点收拾家当,朝山里跑罢!”

这番话吼完,侠少一扯缰绳,掉头便走。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奋蹄而去。

杜充神情僵硬,转身下了寨墙。靠近寨墙的住户也有被惊动的,推门而出,探头探脑的动问:“杜家大郎,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并不回答,沿着闾中一直通往徐老太公宅邸的土路直走过去,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一路小跑。

徐老太公宅邸,大门常年开启。

这徐家闾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闾中居民,多是难民前来依附。十来年聚居在一处,关着门又防备谁?

杜充推门而入。

乡间宅邸,没什么内外进之分,除了后院有马厩和一个小的演武场之外,整个宅邸就是正屋和东西厢房,徐敢所居就在东厢房内,韩小六正乌眉皂眼的在廊下熬药,看见杜充进来,都懒得抬头。

韩大娘则是在堂屋里面收拾,听见推门声音就迈步出来,呵斥杜充:“杜家阿大,不知道老太公病着么?还这么一头撞进来,中了什么邪了?”

杜充看着韩大娘,嘴角抽动一下,终于爆发出来一声大喊:“乐郎君不知道怎的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派人来洗咱们徐家闾了!”

咣当一声,却是韩小六跳起来踢倒了药炉。跺脚就要冲出去取兵刃。韩大娘也楞在堂屋门口。

东厢房内,传来徐敢苍老的声音:“杜家阿大是吧?什么事情,进来说话,天塌不下来!”

……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神武县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两名门兵穿着破旧征袄,缩头缩脑的站在门口。

一夜没怎么好睡的陈凤坡,骑着一匹老马,带着四五名手下,率先而出。

在陈凤坡这些人身后,就是大队的越骑营将士。

这些直属于王仁恭的精锐战力,风尘仆仆而来,在神武县中稍稍休整了一阵,即刻又再度出发,仍然是队伍整肃,剽悍强健的模样。

神武县中守吏,这个时候一个出来的都没有。

王仁恭执掌马邑郡,全部心力都用在拼命搜刮全郡财富,打造属于他的精锐战力。对地方政务极其不上心,而他麾下那些文臣班底,也没人想留在这边地打理地方,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和王仁恭南下中原富庶之地,为将来地位争夺。

加之大隋的统治体系已然崩溃,作为地方文吏已经没有正常的升迁调转流程。地方文吏这个时候不是择世家高门而投效,或者就是混一天算是一天,看自己有没有命将这个乱世熬过去。

王太守遣军马来,找着这老兵油子陈凤坡办事,没找上地方文吏,就是大家的福分,这个时候还冒头多什么事?

陈凤坡黑着一张脸头前引路,后面石朝志领着至少二百越骑营军士跟随。

陈凤坡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去,石朝志亲自点了他为向导,领着这一队军马前往徐家闾去。

对付一个徐家闾,这二百余越骑营鹰扬兵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人人都是一马一骡。马载骑士,骡驮甲包兵刃。虽然越骑营只是轻骑,人披札甲马无具装。但这二百骑就是沙场争胜负也是一只足够有力的力量了,现下却被王仁恭用来洗一个神武治下的小小村落!

看来那位乐郎君,真的是把王太守得罪得够狠啊。

作为神武县中地里鬼加老兵油子,陈凤坡自然识得徐敢。当年徐敢开辟徐家闾聚落,孤身而讨盗匪,还对陈凤坡有些恩惠。

当年徐敢精神健旺之际,入城内走走,陈凤坡撞见总要奉请。

徐敢孙子徐乐陈凤坡也见过,很是英俊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温和儒雅,八颗白牙闪闪发光。老太公拘管得很严,虽然徐乐得空也会和神武县中侠少打混一下,还弄出了个乐郎君的名声来,可是在陈凤坡看来,这位乐郎君实在不是像什么强悍有本事的轻侠人物。

怎么这位乐郎君突然就受了刘武周的征辟,还杀伤了王太守麾下人马,以为投靠刘武周的投名状,惹得王太守派人来收治其家?

昨夜一夜,陈凤坡转弯抹角的打听出这些消息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后悔怎生遣人去传信了。

单纯是王太守的怒火的话,地方之族与外来守臣明争暗斗之事尽多,私传信息留个人情等闲事耳。

但是这次却是王太守和刘鹰击之间的两雄争斗!做到这个地步眼看就要撕破脸的架势了,作为一个地方老兵油子,夹在中间,很容易被碾得粉碎!

但是现下,追回传信之人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

想到此间,陈凤坡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位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就这么能惹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起(八)

徐乐韩约二人,一身泥尘,遥望向南。

山势在此间已经渐渐平缓,立马山巅,已经可以看见脚下蜿蜒的桑干河谷,还有莽莽榛榛的大片河谷林地。

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几十里路程范围之内。

就是徐乐,这样昼夜兼程的赶路下来,也没了天生的那种潇洒气度。神色既是疲惫又是略带一点焦躁。等赶到此间,这焦躁神色尤甚。

倒是韩约,赶到出山的地方,明显松了一口大气,这一路过来,两人都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赶路。亏得徐乐坐骑吞龙神骏,韩约坐骑也是在梁亥特部精选出来的,才支撑得下来。

眼见徐家闾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内,眼前一片安静祥和景象,韩约被徐乐带得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现在午时,入夜之后,就可以进徐家闾,拜见老太公,见到自家母亲和小弟,踏踏实实睡一觉,再商量下一步行止如何了。

但徐乐的神色,仍然紧紧绷着。胯下神驹吞龙,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安,轻声嘶鸣。

韩约望向徐乐:“乐郎君,怎么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是萦绕在徐乐心间,将自己情绪紧紧的揪着。让自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种不安和紧张,哪怕是徐乐带着步离潜入千余越大营之中,也从来未曾有过的。

面对韩约质问,徐乐也只是摇摇头,勉强说了一句:“快些赶路吧,早一刻回到徐家闾,也是好事!”

话音方落,徐乐就已经抖动缰绳,吞龙长嘶一声,顺着山道向着南面快步而下!

……

卧榻之上,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徐敢,静静的听完杜充语无伦次的回报。

老人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

阿乐在云中,真是做出了好大事业啊,竟然让王仁恭遣军而来!

自己这个孙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一旦放出去,就如龙入大海,再不可复制。总会造就出一番英雄事业出来!

对于自己被徐乐牵连,徐敢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徐乐为什么突然投效了刘武周,徐敢相信也自有他的理由。只要孙子做了决断,他这个当爷爷的,就是无条件支持。

阿乐应该也想到王仁恭睚眦必报的性子,正在兼程向这里赶来吧?自己可要撑到阿乐赶来的那一刻,自己还有太多话要对他交代!

遥想自家孙子在云中之地不知道怎样雄姿英发,逼得一郡太守恼羞成怒,徐敢在这一刻,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徐敢淡淡吩咐一句:“杜家阿大,去敲钟。”

杜充愣愣点头,转身而出,奔到徐敢宅邸之前的一株古树之下,正有一口生锈的铁钟悬吊在此,杜充抄起一根棍子,当当当的就拼命敲击。

钟声响动之声传进卧房来,徐敢微笑着看着已经进来探视的韩家母子,对着韩小六道:“小六,怕不怕?”

韩小六早就兴奋得鼻翼扇动,冬冬的拍着自己胸脯:“有啥好怕的!咱也要跟着乐郎君,去做一番好大事业出来!”

徐敢笑着吩咐:“那抬我出去罢。”

钟声响动,惊起徐家闾闾民。

这闾中就三十余家的规模,多半都是历年依附而来的流民。

流民之中,素来青壮多,老弱少,这十余年中,成家的也不算多。身在边地,日子艰难,又屡经兵火,能活下去都不容易,想开枝散叶,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青壮,在冬闲之际,都受过徐敢的教传。在盗匪尚多,或者突厥入寇风声传来之际,这一旦钟响,就要闾民携兵刃齐出,准备保卫全闾了。

这也是几百年乱世当中,中原大地处处坞壁堡寨在边地所留下的遗风。每一个村闾,几乎都算得上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单位!

数十名闾中青壮,本来冬闲在家无事,听闻钟声,脚步声杂沓的就疾疾而来。人人都背负着弓矢,有的娶妻了的,家中婆娘都跟来了,一群人就看见杜充傻站在古树之下,七嘴八舌的纷纷询问。

“杜家阿大,到底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