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谵妄(Paranoia)(1/1)

——费利克斯到访前两天

bang!

巨大的爆炸声之后,阿蒙感到胸口附近一阵剧痛。他的皮肤撕裂,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器官。阿蒙向前弯腰,痛苦地呻吟。他伸手想去拿左手边的枪,可枪套下空空如也。再也无法承受如此疼痛,他跪倒在地。

「上帝啊,帮帮我!」

阿蒙试图撑着地面起身,但他早已丧失了全部力量。他四处张望,希望附近能有人帮他。突然,一群人从远处陆续浮现。他们向阿蒙的方向慢慢走来。

帮帮我! 阿蒙喊道。

随着他们接近,阿蒙愈来愈不安。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维也纳市民。一群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左胸上缝着黄色的星星。很快,阿蒙发现他被自己杀死的那些犹太人给围住了。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走开!

这群人呆呆地望着他。对阿蒙的挥手示意无动于衷。阿蒙低头看向地面,殷红的鲜血从身上流出。他快要失血过多而死。再也无力睁开眼睛。

闭上眼的最后一幕是那些犹太人脸上厌恶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吓坏了阿蒙。他们是来报仇?或是来见证他的死亡?

不,不!

阿蒙猛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胸口高高低低地随呼吸起伏。他还活着。

那是一个梦吗?

阿蒙快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熟悉的房间,他正躺在自己的木床上。

那群犹太人已经走了。

阿蒙侧过身,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审视房间里的情况。他松了一口气,现在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突然间,阿蒙感到额头一阵刺痛。他闷哼,用手紧紧抱住头。

从刺杀事件发生后,他的脑子就没清醒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更别提记住确切的时辰与日期。持续的疼痛和药物的大剂量使用,导致他精神涣散,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切都越来越疯狂。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环境的实质。

「他们还想杀我吗?」

阿蒙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感到困惑。他被列入了暗杀名单。犹太人,恐怖分子…也许父亲会希望他死。没错,彻底摆脱了自己的儿子,他父亲将会在坟墓前高兴地起舞。

「海伦呢?」

阿蒙无法断言。他把她从毒气室中解救出来... 可她也是个犹太人。每个人都可以背叛他。海伦可能就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也许有一个针对他的巨大圈套,而他太过愚蠢没有留意。

他感到头痛欲裂。从小到大,自己就不断地遭到拒绝与背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通通都抛弃了阿蒙,去找寻他们的幸福......他的母亲、叔叔和爱人。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他死了,会不会更好?

「我要在他们之前自我了结!(ill die before they get a hold of me!)」

阿蒙踢掉毯子,凉气袭入被汗水浸湿的睡衣。他试图站起来,却差点摔倒在地。他总是忘记自己身体的状况。抵着墙壁,他开始在自己在房间里走动。一股迫切想要防御的冲动蓦然升起。可阿蒙却找不到自己的手枪。

「他们想要我死!那些狗娘养的杂种!」

房间围着阿蒙旋转起来,四下充斥着所有期待他死的人的欢笑。

他大声尖叫。

医院培训海伦得根据指挥官的病情,按照相应阶段调配药物。医生曾提醒,指挥官可能会因为暗杀遭受心理创伤。海伦做足了应对指挥官醒来后眩晕无力的准备。可没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他的谵妄。

指挥官的尖叫声传到海伦耳际时,她正在切菜。这并不奇怪。事发后,他就饱受噩梦之苦,时常在梦中大喊大叫。海伦本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梦话,可卧室的门却被打开。眨眼间,指挥官快步离开自己的房间,朝正在厨房餐桌前准备晚膳的海伦走去。他腿上的伤并未完全好,步伐却异常地迅速。指挥官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如纸。

每个人都他妈的背叛我! 他们想要我死!

海伦吓坏了,拿刀的手僵持着。

他们来了,是吗?他们是谁?都他妈的在哪?

在海伦看来,指挥官的话如一团乱麻。他的眼里透露着迷茫。她刚想伸手扶他回房,阿蒙猛地挥开她的手。

总有一天,你也会背叛我。不,你肯定会报仇杀了我。你的最终目的不就如此吗,来,我们今晚就实现它!

她吃惊地楞住,阿蒙从海伦手里抢过刀,举在半空中。海伦的目光在指挥官和刀刃之间游移。指挥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刀插入木桌。

我给你机会,海伦。如果杀了我就能让你满意。来吧!杀了我吧!

海伦惊呆了,困惑不已地盯着指挥官。

这是个恶作剧吗?还是一场测试?

戈斯先生,这......

你觉得自己纯洁无暇,不肯当个杀人犯,嗯?

他转过身,背对着海伦。指挥官佝偻的背影令她心惊,一切都已然失控。

该死的犹太人,珍惜你的机会!捅我一刀!肯定能让你如愿以偿,动手吧!

无数个念头在海伦的脑袋里打转。这是上帝派来的机会吗?指挥官正处于最脆弱的状态。她可以重伤他,让他流血致死。没有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可以把责任推给某个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

她不能永远躲下去。迟早有一天,她的真实身份会暴露出来。那时,她会被拖到大街上,一枪爆头。在她死之前,她可以杀死她噩梦的源头,杀死那个屠杀她家人和同胞的恶魔。

海伦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不知不觉中,她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刀柄,将它拔出来。指挥官依旧一动也不动。海伦想起阿蒙带给她的痛苦与折磨。用刀刺进他的皮肤,将会带来怎样的欣慰。一个犹太女孩能有多少机会可以杀死一个纳粹?

「让他也感受痛苦吧!」

可海伦都不敢向前走一小步。她的手颤抖得厉害,眼睛里充满了沮丧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海伦无法确定自己身体背叛她的原因。她试图回忆起目睹他射杀犹太人取乐时的厌恶。回忆起在集中营里指挥官殴打她的那些时刻。她费力地说服自己的头脑,他让她活着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出于某种扭曲的乐趣。

可海伦似乎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她的内心深处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感占据。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事实上:

「我不想让他死。」

她的内心霎时被击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不想让他死。

海伦诧异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指挥官对她来说很重要。(the commandant meant something to her.)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

海伦被这个意外的想法吓坏了,丢掉刀,向后退去。

刀落在地上,阿蒙猛地转身。与此同时,海伦试图躲进自己的卧室。阿蒙在她逃脱前抓住了她的右臂。她扭动身躯反抗他的钳制。但她并不是指挥官的对手。他抓住另一只手,把她推到窗边的墙上。海伦感到后背与墙壁猛烈的撞击。

为什么不动手?他妈的捅我呀!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海伦无法回应他的逼问。她回答不了。海伦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边。

瞧你那自以为是的模样! 你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尚?

他粗鲁地摇晃她的身躯,海伦的头不断地碰到墙壁。她有些眩晕,但选择默默地忍受。

在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后,你为什么一直把我当成怪物!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你只能看到这一点?

阿蒙抓着海伦的下巴,强迫她面向他。海伦紧闭双眼,挣扎着想要抵抗,但阿蒙并不肯放过她。

看着我,海伦!该死的看着我! 阿蒙命令道。

阿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懑与失望。

你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混蛋?可你也是个残忍的婊子。为什么你今晚不他妈的杀了我,结束我们所有的痛苦?为什么不呢!

阿蒙瞪着海伦的脸。她深褐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海伦颤抖的嘴巴张了张,仿佛要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紧紧地咬着牙,沉默不言。透过眼睛,海伦恳求阿蒙不要再询问她。

好,我自己了结这一切!(fine, ill kill myself!)

阿蒙转过身,想捡起地上的刀。但由于腿上的伤,他失去了平衡,险些摔倒。海伦冲过去,从后面抓住他。海伦的双手紧抱住他的胸膛,将他扶了起来。

求求你,别这样!她哀求道。

放开我,你这个该死的犹太婊子!

阿蒙惊讶海伦的力气。他无法挣脱她的怀抱。一番挣扎后,疲惫席卷阿蒙全身。或许几小时前服用的药物药效还未减退。阿蒙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在他即将倒下的时候,海伦再一次扶住他。可阿蒙远比海伦要重,海伦早已筋疲力尽。他们双双跌倒在硬木地板上。

意识逐渐在恢复,海伦听到指挥官在自顾自地冷笑。海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旁边的地板上。阿蒙闭着眼睛,失望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海伦。你该死的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可你现在也不想让我死。为什么呢?

也许我俩都是傻瓜。我...把你带到奥地利...明知这是在自寻死路。而你,跟随一个纳粹疯子,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

海伦不知道指挥官现在的头脑能有多清醒。确实,药物让阿蒙感到恶心。他的大脑正在现实和幻境之间来回切换,嘴里不断地吐出欠缺逻辑的字句。

我并不要求你的感激,反正没人感谢我。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我只会让父亲感到恶心。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阿蒙吗?那是我母亲起的名字。他鄙视这个名字。不管我在生活中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他依旧觉得我一文不值。

我他妈现在还剩下什么,没人要我,大家都想让我死。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也许我死了更好。至少这样能让一些人高兴,对吧?

海伦瞥见泪水从指挥官的眼里流出。他很痛苦。

隔着衣物,海伦感受到冰冷的地板温度。指挥官得立即移到床上去,否则他会感冒。她用一只手肘支撑自己站起来。突然,阿蒙抓住她的胳膊,把海伦拉回他身边。她失去了平衡,倒在指挥官的胸膛上。海伦试图挣脱阿蒙双臂的桎梏。可他握的太紧,太近。海伦才意识到自己的的脸离指挥官仅有几英寸远。

看着我,海伦...你想要我死吗?

海伦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她害怕她的回答会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想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情感......有些界限注定不能跨越。她不敢说出口。

阿蒙轻轻地伸出右手,捧住海伦的脸。他的触碰异常的温暖。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我知道。反正也没有人......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奢求了,不是吗?

阿蒙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海伦的脸颊。泪水再次从他眼里滚落出来。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所有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阿蒙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无法保持清醒。海伦注意到指挥官的双臂开始松动,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希望有人能不顾一切地跟我在一起...

很快,阿蒙握住海伦的手滑落在地上,头也倒向另一边。海伦轻轻地推开他,长叹一口气。她很庆幸药物及时发挥了作用。她不知道这样的疯狂还会不会重来。

海伦从地板上起身时,低头瞧见睡梦中的指挥官。她念及指挥官刚刚说过的话。对于一个情感克制的男人而言,这极为露骨。海伦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心声,是他到集中营别墅里的地下室想要亲吻她的时候。略为讽刺的是,那天晚上,他也提到了孤独之类的字眼。可当时的她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思想龌龊的纳粹分子想强奸她的胡言乱语。今晚,她再次听到了他的坦白,毫无防备,更加的真切。

「所有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是同类,没有什么不同,是这个疯狂的世界强加标签才让他们有所区别。

海伦小心翼翼地躺在指挥官身边,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胸口。她能听到他节奏平稳的心跳声。情感的浪潮掩没住海伦。对指挥官怀有的所有情绪:愤怒和仇恨似乎都一扫而空。海伦紧紧地搂住指挥官。在这样私密的时刻,远离他人的窥视与评判,海伦允许自己卸下沉重的负担。

海伦握住指挥官的手,同他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她的脸上似乎还留有他触碰过的余温。

明天她可能会改变主意。明天她可能会后悔。之后,她可能会矢口否认一切。

但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海伦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渴望着他……从身体到心灵。(she yearned for him… emotionally and physically.)

她闭上了双眼。